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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老板带着他们去了一趟故宫。
因为时局日益恶劣,也少有人来故宫参观。本来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在硝烟战火的笼罩下,看起来无比的冷清萧索。穿梭于神武门的,就只有络绎不绝地运送木箱和棉花的车辆。魏长旭这时亲眼所见,才知国宝南迁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悦。
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弯弯道道,也不管这南迁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夺天工的国宝们可以保存下来免于战火,他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文物古董南迁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级强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继位的儿孙们,也纷纷效仿,甚至变本加厉。所以故宫的宝贝当真是数不胜数。古董南迁也不可能全部都带走,只能选择最珍贵的。古董粗略就分为瓷器、玉器、铜器、字画、印章、如意、烟壶、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乐器、盔甲、仪仗等等若干种类。书籍文档也很多,例如文渊阁存的四库全书、攡藻堂存的四库荟要、善本方志、还有各种藏经佛经、军机处档案、奏折履历、起居注、玉牒、地图等等各种繁杂书籍,数不胜数。
魏长旭带着苏尧一边走,一边听着老板如数家珍,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时侯,他就看到故宫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门别类的装箱了。
至于老板为何来这里,也是因为装箱的时候需要行内人的经验,琉璃厂的古董商被请来了好几位,细致地为工作人员介绍什么材质的古董需要什么样的箱子,中间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么合理利用每一处缝隙等等。而作为回报,这几家被请来的古董商,都是要随故宫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单独上路安全稳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车票或者船票了。
魏长旭和苏尧是两个小孩子。老板是不放心他们单独留在店里才带来的,只要他们乖乖地坐在一边不添乱就没人理会。魏长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样傻坐着,带着苏尧这个跟屁虫也帮帮递绳子搬搬棉花谷壳送送剪刀什么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贵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坏了,卖了他们都赔不起。
魏长旭嘴甜勤快,苏尧腼腆乖巧,两个孩子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喜爱,而魏长旭也在几天后得到了允许,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装箱的古董。当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随意带走,但只是看看也没有什么。
这一天,他翻出来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几个去问老板,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
“菩提子?是英华殿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结的果子吗?”魏长旭想起那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在盛夏的时候,就像一柄绿色的大伞亭亭如盖。经常听古董店掌柜们聊天的他其实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顿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语中,是觉悟的意思。
“不是,菩提子是一种川谷草结的果子,产于雪山。菩提子有许多种类,最适合做念珠。”老板伸手拈起一颗菩提子,细细端详道,“你看这念珠表面布有均匀的黑点,中间有一个凹的圆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颗菩提子成周天星斗众星捧月之势,故名星月菩提子。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
“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装箱一起带走啊?”魏长旭一听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于这样的心理,总觉得要带走所有的东西不扔下一个才更好。
老板拨弄着魏长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过,应是这么多年宫中的收藏,还未编成串的散珠。这是银线菩提、佛眼菩提、凤眼菩提、天意菩提……喏,虽然种类很多,也很难得,也许也被高僧加持过,但菩提子乃是一种植物的果实,只要川谷这种草不灭绝,就会有更多的菩提子结出来,并不那么珍贵”
老板神色淡然,语气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萧索意味,他直起身,望着那些陆续被装箱的文物古董,叹了口气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烧制的秘法已经失传,那些玉件摆设,琢玉的师傅已经过世。那些都是真正的传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
“这……”魏长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说这一路不会出问题的,但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这些天里,在故宫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
老板只是偶发感慨,很快就回过了神。他摸着魏长旭的头,知道这个孩子喜爱古物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开解道:“佛家讲有六道轮回,人是终将要死去的,器物也是会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尽心尽力了就好。”
魏长旭听得出这句话里饱含沧桑,他抬起头,发现老板正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正在捧着古籍翻开的苏尧。
这一刻,老板的眼中,有些他看不出来的复杂意味,直到他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一幕,都参悟不透。
虽然被冷酷地告知这一大箱菩提子不能被带走,魏长旭也并不放弃,他执意找到了院长,得到了允许之后,便和苏尧开始了一项任务。他们俩用纸叠了方包,在里面放上一颗菩提子,在每封一箱文物的时候,都往里面虔诚地放上这个纸包,祈祷这些菩提子可以保佑这些古董不会遭受意外。他们还抽空把菩提子串成手钏,给每个工作人员都发了一串,祈祷可以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魏长旭自己戴了一串棕色的太阳菩提,苏尧是一串白色的雪禅菩提,老板则戴了一串金钟菩提。
然后,在1933年2月6日,故宫第一批文物古董开始正式装车起运。
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人。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郁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
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在没有提出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四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
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
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
伤害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馆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的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
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又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都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
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川。
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
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狄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要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三岁的苏尧完全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边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关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
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成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
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他终归是病着,苏尧的行动又快,他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臭小子……魏长旭无奈地又闭上了眼睛,高热的身体让他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人高声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喇叭鸣笛声,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动起来,愕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着的长车冲出了栈道,一头朝山下的深涧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