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铜权衡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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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书简砸在额头上,孙朔连躲那没躲。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被自家小公子说的话给震傻了。这又是演的哪出戏?

四散的书简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并没有内侍进来收拾,孙朔知道胡亥已经把人都遣走了。感觉到额头上流下温热的液体,看着一滴滴鲜红的血液坠落在地,一夜未睡的孙朔顿时有点头晕。

“孙朔!本公子到底哪里亏待汝了,汝居然私通皇兄,出卖吾的消息,甚至和皇兄密谋,说‘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本公子?!汝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胡亥越说越火大,捡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孙朔的身上砸。他平时也喜欢砸东西,也经常往内侍的身上砸,但却从未往孙朔身上砸过一下。

孙朔依然没躲,他己经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刚想张嘴解释,可是有个声音却在他之前开口道:“小公子息怒,此人并不值得您如此动怒。”那声音没有起伏,很容易辨认。

原来赵高早就到了,难道是昨晚他的偷窥被发现了?孙朔不解,若是想杀他灭口,用不着闹到胡亥面前这么麻烦吧?他并未抬头去看赵高,虽然此人时常在这里出入,可是孙朔一直低着头,连一次赵高的脸容都未见过。不过倒是对他头上的那个赵武灵王武冠甚为熟悉,全指着那个武冠和这个毫无起伏的声音来辨认他。

“吾记得,此人的名字,是大公子所赐吧?”赵高放下手中的茶碗,碗底和案几碰成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孙朔一呆,这件事不提,他都早就忘记了。许多年前,在胡亥还幼小的时候,还喜欢往扶苏书房钻的时候,他就随侍在侧,自然不能避免与大公子碰面。他当时的名字很粗鄙,老百姓取名字自然都是越俗气越好,大公子每日听见不喜,便开口替他改了名字。

“吾还记得,因为汝说汝是十月出生的,皇兄便给赐汝名朔,取自《诗经·小雅》之中的《十月之交》,”胡亥冷冰冰地说道,“‘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吾很喜欢这个名字。”

孙朔眨了眨眼,额上的鲜血流淌下来,有些糊眼。他就知道,小公子是仰慕大公子的,连多年前随口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可怕的是赵高,他究竟神通户大到何种程度,连这么隐私的一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更可怕的是,赵高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

赵高根本不给孙朔辩解的机会,更何况在他看来,孙朔根本就没有辩解的机会。只听他淡淡然地说道:“小公子既然喜欢这名字,那么就换个人来用,也是一样的。”

孙朔还未琢磨出来赵高的这句话是什么个意思,就看到自家小公子朝他走来,随即青光一闪,胸口剧痛。

孙朔讶然地发现本来只是几滴血的地面,迅速地汇集成了血泊。他直起身子,发现胸前正插着昨晚他交给小公子的那柄金鸾刀,短刀的刀锋已经完全插入了他的胸口,鲜血浸染了衣袍,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不用难过。他对大公子太过于惦记了,甚至比对您这个做主子的还惦记。其实没有真正的忠诚,也没有真正的公平。不背版,其实就是铜权衡一边的铜权还不够重。”

赵高平淡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孙朔默然,原来他的死,也是赵高要教导胡亥的一课而已。

也许赵高是真的想让胡亥离开咸阳宫,才好做什么布置,又或者有什么阴谋他根本没看透。

看不透也没关系了,他的膝盖很痛,他的额头很痛,他的胸口更痛……

小公子默不作声。是在难过吗?不要难过了,他背着一个背叛的罪名死去,那么小公子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孙朔拼命地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再看他一手养大的小公子一眼,可是额头上的鲜血糊住了左眼,而右眼却怎么都对不准焦距了。

他听着胡亥高声唤了内侍进来,然后随手指了一个人便道:“汝,从今以后就叫孙朔了。记住,这是本公子赐给汝的名字!”

那人惶恐地跪下谢恩,孙朔却听着很欣慰,虽然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名字会永远陪着他的小公子。

胡亥很暴躁,他头一次亲手杀人,杀的却是他身边很重要的一个人。明明这人死有余辜,可是他为什么却这么难受呢?胡亥看着面前的人站直了身体,他此时才发现,孙朔的身高居然比他高了好多,但他一直都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服侍着他,从未真正地挺直自己的身躯。

胡亥仰着头看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着他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孙朔睁着眼睛,听着胡亥疾步从他身边离去,然后一点一点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停下来。

“吾很想看看,失了铜权的铜衡,还能不能权衡出物事来。”那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汝的东西,拿好了,千万别再掉了。”

孙朔感到手中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物事,还未感觉出来是什么,便停止了呼吸。

在他最后的视线里,他终于看到了赵高的脸容。

在模糊的视线中,那人的面容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一双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只消看一眼,就让人以为是遇到了妖魔。

幸亏他以前从没直视过他。

这是孙朔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后来,孙朔才发现,他被赵高塞在手中的,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枚铜权。

而也许是这枚铜权沾染了他临死前手中的鲜血,他的鬼魂便被束缚在这枚铜权之中。

在他的尸体被拖出去处理掉的时候,这枚铜权在他手中跌落,掉在了御花园的草丛里。他便偷偷地在草丛里偷窥着咸阳宫中的大秦八卦,这很好,很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亡秦者胡也”的预言,被解释成西北蛮夷胡人的威胁,始皇帝开始下令修建长城。

又过了不久,他看到大公子在花园中偶遇小公子,发现小公子唤着另一个人孙朔,讶异地问他缘由。而已经颇有城府的小公子则淡定地回答,皇兄你记错了,孙朔一直长这样。

能睁眼说瞎话,看来他的小公子真的长大了。孙朔一边围观得很开心,一边感慨万分。

之后不久,自家小公子爱上了了六博棋。

但孙朔分不清楚是因为大公子喜爱,还是因为小公子想要在某个方面赢过大公子才格外有兴趣。

但是他看着两兄弟状似和睦地在花园中坐在一起下棋,光是那个画面就让人感慨万分。

又过了许多年,胡亥身边的内侍都换了好几个了,但依旧叫着孙朔的名字。

每当他听到胡亥唤着他的名字时,都有种心酸的感觉。

再后来,一心求长生不老的始皇帝还是死了,继位的居然不是被发配到上郡修长城的大公子。而是他的小公子胡亥。

他听到内侍们悄悄私语,说不解为何二世皇帝登基后闷闷不乐,他却有一些了然,这一切大概是因为大公子的关系吧。始皇帝对大小公子的态度如此明确,就算小公子即位也不会让大公子自杀的。而他的小公子那么崇拜大公子也一定不会下旨赐死的。一定是他,那个所谓的始皇帝遗诏,肯定是赵高那个奸人弄出来的。他曾经亲眼见到他那支可以修改一切的白杆毛笔。

小公子憋着一口气当皇帝,定然也是想要追上皇兄的步伐,让皇兄对他另眼相看,就像孩童得了新鲜的玩物,自然想在旁人面前显摆显摆。

可是现在那人死了,就算当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看来看去,他的小公子其实还是没有长大。孙朔一边偷听,一边唉声叹气。

……

后来的后来,听闻胡亥书房整天整天地没断过人,脾气越发臭,孙朔就有些感叹,自家小公子压根就没长大。少年时候偷学的那点东西,根本无法管理一个国家的。只能追加始皇帝统一度量衡的诏书,努力维持始皇时期的规典。

在无人可以显摆的情况下,他的小公子开始各种无理取闹。

先是杀了他上面的所有皇兄。因为最爱的那个皇兄已经死了,他不想再唤任何一个人皇兄了,这个道理很简单,孙朔懂。

然后开始穷奢极侈,始皇帝不给胡亥书简和刀剑,倒让他嗜刀如命,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刀剑。

……

孙朔不意外地看着没过几年,恢宏的咸阳官便被起义军践踏,名贵器具、金银财宝被疯抢一空,那个项羽带领的楚军屠城纵火,咸阳宫夷为废墟。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预言也是应验了,而那句“亡秦者胡也”也同样应验了,指的就是他家小公子。

可笑他当初还那么紧张……

他不关心他的小公子如何了,据说是自尽了。那又如何?

是人就都会死的。

他死了,始皇帝死了,公子扶苏死了,赵高也死了……

铜权掉在了草地里,被人踩来踩去,上面久远的血渍已经深入到铜权的表面,本就是丝毫不起眼的物事,此时更是没有人能低头再看它一眼。

最后火烧宫室之时,幸好因为铜权被人踩进了泥土之中,才免去了焚身之苦。

孙朔静静地看着大秦亡国,看着历更悠然远去,看着自己被沙尘掩埋,浑然不知道时光过了多久。

后来他被人从废墟中挖出,辗转多人手中,最后的最后,被一个人捧在掌心。

他懒懒地看了那人一眼,总觉得面容很是熟悉,但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了。

“秦始皇二十六年……”那人冰凉的手指拂过桐权上的铭文,低低笑着,“很熟悉的一枚铜权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那人高深莫测地微笑着,然后把他收在了盒子里。

一片黑暗,他想,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