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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年间。
陆子冈站在囚车里,木然地望着前方。这里是他呆了数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车转到西四牌楼里,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他之前也经常在那一带流连,只是没想到,最后一次去,是作为囚犯。
不久之前,他还是极受皇恩的御用工艺师,却不曾想,只因为他在一件玉雕的龙头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来杀身之祸。世人都说他恃才傲物,目无皇上,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人总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间名为“哑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许因为最近处决的犯人比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车的表情都很平静,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愿停留,很快地转过脸去。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着囚车跑着,只中还唱着清脆童谣:“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陆子冈看着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时候,她也就是这么大。
他这一生,雕过无数美玉,什么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婴戏纹执壶……他有自信,他的手艺在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及。可是无人知晓,那些流传世间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爱的作品。
他艰难地把手掌摊开,在自己布满茧子的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润滑的玉质长命锁。
上好的美玉,质地雪白细腻,色泽如晴朗的秋夜里皎洁的满月,又如记忆中她的白晳洁净的肤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这块长命锁,仿佛就像是在触犯她的脸庞。
陆子冈注意到旁边士兵贪婪的目光,却也无从理会,只是低头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纹路。
“长命百岁……果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啊……”陆子冈喃喃自语道。当初他用那么虔诚的心情在这块玉料上刻下这四个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长长命百岁。
清晰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若步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并不急于一时。等午时三刻一过,这块长命锁便不再属于这个人了。
玩耍的孩子们被大人叫住一,但清脆的童谣声依然远远传来:“……帝王庙,绕葫芦,陆壁就是四牌楼;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陆子冈紧紧地把手中的长命锁重新握住。
这是他一生最为珍贵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后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四牌楼高高的屋檐已经近在眼前……
二十年前。
陆子冈站在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上,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行囊,踏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头走去。
他今年十岁,还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街市。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陆子冈低头看了看衣衫褴褛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阴影里溜着边前行。经过一家餐馆门口时,传来浓郁的菜香,他一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肚子咕嘟咕嘟直响。
“哪里来的小乞丐?去去去!别挡着爷的路!”
陆子冈窘迫地避到一旁狭窄的小巷里,看看左右无人,便掏出干粮。他先是狠狠地闻了一下空气中飘过的菜香,这才啃了一口手里已经硬了的馍馍。
他岁数不大,却也见遍了世态炎凉。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难双双溺水而亡后,他就孑然一身。亲戚们谁也不愿意养这个已经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后他被叔父收养,结果也没呆几年,就被婶婶赶了出来。
他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爹娘对他溺爱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这春里的太阳,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却什么都触不到。连残存的温暖都感觉不到。
陆子冈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馍馍,低下头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无数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没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么他现在肯定不会这样落魄地站在苏州街头。可是命运,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来家里就穷,还有三个孩子,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还能分他一口饭,但随着家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大,却是真的养不起了。叔父虽然是琢玉师,经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低下,玉料的加工费更是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工钱所剩无几。
陆子冈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没有味道的馍馍,仔细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纪还小,田里的活都做不动,所以这几年一直随着叔父学习玉雕。叔父说这次让他到苏州城,是要推荐他到古董店里当学徒。可是这话说不定根本做不了准,毕竟叔父根本就没有亲自带他来,只是给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连老板的姓名都没说。
也许,他是被抛弃了。
陆子冈看着手中剩下的半个馍馍,虽然肚子还是饿得慌,但他还是打算把这半个馍馍收起来。说不定,还可以当晚饭。
可是他的这个微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从巷子的阴影里冲出来一个小孩儿,一下子撞到了陆子冈的后背,他手上的那半个馍馍直接飞出去,滚出了好玩才停住。
陆子冈没去管那个莽撞的罪魁祸首,而是奔了出去,捡起地上的半块馍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沙土。
“喂!那么脏,不能吃了啊!”随着娇憨的声音,那个孩童索性蹲到了他的面前。陆子冈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虎头鞋,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当空的太阳照射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光晕,美得令人难以直视。
这是他偷偷地珍藏了一生的画面。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看着她头摇晃的两个小辫子,好想伸手去拽拽,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尘土,又自卑地缩了回去。
一只滑腻的小手一把抓住他向后缩的手,那手小得只能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清脆如银铃般地笑声响起:“走吧!我赔你一顿饭!”
陆子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然后悄然反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软软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捏碎一样。他放松了一些力道,却舍不得放开。
这个小女娃大概才七八岁,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发顶,两条小辫子随着她的走动一跳一跳的,晃得他一阵恍惚。
陆子冈被她从后门带进了某家餐馆后院,隐约还能听得到前面嘈杂的说话声。院子里有一条半大的灰色土狗,看到他们进来并没有汪汪大叫,而是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热地在他们脚边转悠着。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小女娃放开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一旁的灶台,这里应该是这家餐馆的后厨,上面还摆着几盘剩菜。
陆子冈咽了咽口水,上前拉住小女娃,期期艾艾地说道:“不用……不用麻烦,剩菜就可以了……”
小女娃扬起头,如同上好墨玉般的眼瞳闪着笑意:“不行不行,我就要给你做!”
她从他手里抢走了那半个沾满尘土的馍馍,扔给了那条灰狗,然后转身去洗手了。只见灰狗嗅了嗅,一爪拍开那馍馍,嫌弃地趴回原本的地方。
陆子冈没办法,只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过手之后,搬来一张有她半身高的板凳,然后这个没比灶台高多少的小女娃便颤颤巍巍地踩着板凳,危危险险地挥舞着锅铲,陆子冈站在她在身后,他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危险,万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还没等他想完呢,就听见小女娃脆生生地“哎呀”了一声,眼看着就真的快要摔下来了,陆子冈不能多想,在她身后撑了她一把。
“吓死我了,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小女娃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头对他甜甜一笑。陆子冈赶紧摇头,想起刚才触及她软软的身体要,脸上又一阵烧红。
小女娃熟练地把冷饭下锅,动作干脆利落地敲了两从此鸡蛋,开始炒饭。灶火薰得她白晳的皮肤下透出好看的红色,额头凝结出细密的汗水,她一把抹去,继而又专注于锅中的炒饭。
那一本正经的表情,让陆子冈不由地看得入迷了。
其实小女娃只是做一盘很简单的蛋炒饭,但是隔着这盘盛得满满冒着热气的蛋炒饭,陆子冈看着那张闪闪发亮的笑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涌上心头。
“快吃啊!快吃!看看好吃不!我爹总说我做得不好吃!我以后可是要当厨娘的!他偏说我没天赋!”小女娃急吼吼地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勺子,然后期待地等着他试吃的结果。
陆子冈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饭粒还有些硬,有些咸,甚至鸡蛋还有些不熟,但是……
“很好吃……”他很认真地说道。
小女娃立刻笑得灿烂无比,如当空的太阳般耀眼。
陆子冈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热情。
“呐,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娃捧着脸蛋,兴致勃勃地看着陆子冈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心中的得意憋不住地爬上了小小的脸庞。她爹总说她做的饭不好吃,说连小灰都不吃,活脱脱的狗不理。瞎说嘛!看这个人吃得多开心。
陆子冈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吐字清晰地说道:“陆子冈。”
“炉子钢?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啊?”小女娃皱起了白嫩嫩的脸,就像是包子褶一样,可爱极了。
陆子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他也没有问这个小女娃的名字,他虽然不大,但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的。虽然眼前的小女娃还不算是姑娘家。
小女娃似乎对陆子冈很感兴趣,也顾不得陆子冈还在吃,连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若是其他陌生人问,陆子冈恐怕会心怀抗拒,但对着这个小女娃,陆子冈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好可怜哦……”小女娃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心中所想到的,就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陆子冈已经看出来这个小女娃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虽然服饰并没有多华贵,但干净整洁,说明她有疼爱她的爹娘。他不愿因为他的事情而感到悲伤或者同情,笑着说道:“其实叔父也是为了我好,我以后想做个琢玉师,但一般人家怎么会有玉料供我练习?也不可能有玉雕任我临摹,所以叔父介绍我到古董店做学徒。”
这番话就是昨晚叔父对他说的,他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以为叔父只是找个理由把他送走而已,现在心平气和地回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女娃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思考了半天,问道:“捉鱼师是什么啊?摸鱼?你日后捉到了鱼,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把鱼煮得好吃!”
陆子冈笑着解释道:“是琢玉师,就是把玉器从一块玉料里琢磨而出……”他犹豫了起来,向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解释什么叫琢玉师,是很困难的,他身上没有带一块玉件来做例子,他之前打磨的那些,都让叔母收走了。
“玉?哎呀,那我身上也有一个!”小女娃终于听懂了陆子冈说的是“玉”而不是“鱼”,兴奋地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下面缀着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白玉原石。
陆子冈一看那润如羊脂般的白色,立刻呆住了。他叔父虽穷,但苏州玉雕本就是当世一绝,替人加工的玉料中也常有极品。他曾有幸见过几件,其中还一件是要进皇宫的贡品,都绝然没有眼前的这一块质地上乘。
而且这还是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玉料原石,若经过精心打磨……陆子冈马上合拢她的手中,把那块玉料盖住,严肃地叮嘱道:“小妹妹,别在其他人面前把这块玉拿出来。”他虽然年纪小,但还是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小女娃嘟起嘴,其实这事她爹也跟她说过,但她一时得意忘形嘛!“那你以后要成为一个琢玉师,替我雕刻一个好看的玉件哦!”
“好。”陆子冈笑吟吟地答应了,又不忘叮嘱道:“那……在我成为琢玉师之前,你不可以把这块玉交给别人雕琢哦,也不要随随便便拿给别的琢玉师看。”毕竟,如此稀世美玉,但凡有点眼光的琢玉师都能看出其价值不菲是,若是万一动了歹心,那这个小女娃就……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了,这玉是隔壁古董店老板送给我的哦!”既然是随手送给她的,那么肯定就不是很名贵嘛!小女娃不解地想着。
陆子冈本以为这么名贵的玉料肯定是小女娃家里祖上代代流传下来的,却没想到居然是旁人送的。陆子冈下意识地问道:“古董店?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歪头想了想,笑道:“名字很奇怪呢!叫哑啥。”
哑舍?陆子冈忙翻出叔父交给他的字条,果不其然!
陆子冈从没想到缘分竟是那么奇妙的字眼。本是以为萍水相逢的一顿饭而已,没想他要投奔的古董店就在这个女娃家餐馆的隔壁。
也许,这也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