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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熏的年纪和他的妻子大花年纪相差无几,十七八岁的人生几乎全用来伏案苦读,连志怪都没读过几本,刚刚发生在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颠覆了他的三观。
但大哥突然病故,大嫂昏迷,妻子失踪,家里乱成一团,使得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郎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
他克服颤抖扶着椅子站起身,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镇定,尽可能清晰地把刚刚发生的事和袁香儿叙述一遍。
母亲和妹妹醒来之后依旧只知哭天喊地。眼前除了五岁的侄女,只有这位妻子的姐妹看起来比较镇定,是唯一可以商量事情之人。
听完他的述说,关于那条黑色的鱼妖是怎么把大花带走,又带到什么地方去,袁香儿感到毫无头绪。
属于妖魔的奇能异术很多,大头鱼人可以随机传递到千万里之外,红龙能够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异度空间。她不知道那只鱼妖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术法。
目前能够清楚的是,镇上发现多起莫名失去意识的病患者或许都和那只黑鱼有关。这只为祸人间的妖魔应该就是河神托梦请求自己来两河镇的原因。
袁香儿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副画上。
那淡淡的水墨,十分传神地将一条烟波浩瀚的大江展现在了画卷之上。
但细细看去,又总觉得画面上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袁香儿靠近那张画,在河畔的芦苇地十分隐蔽的地方发现了露出苇草的一尾小舟。舟头坐着一位临江垂钓的老者,寥寥几笔勾勒出的背影,初看之时模糊不清,渐渐又觉十分传神,渐渐须发衣物皆为清晰,白发老者独钓碧江,悠然自得。
“阿香姐姐。那副画好像有些奇怪。”冬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袁香儿回头看她,小姑娘守在母亲身边,哭得鼻头红红的,却还不忘提醒她。
“嗯,我也觉得……”她这样说着话,却看见面对着她的那个小姑娘张圆了嘴,露出一脸吃惊的神色,慌张地向她伸出手来。
与此同时,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她拖向了画卷的方向。
“阿香!”南河第一时间上前出手,而袁香儿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入画卷,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南河的指缝不过捞到了一抹残影。
南河收住拳,看向那副诡异的画卷。片刻之前还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如今停着一叶扁舟,舟头上站着一位女郎,正抬首凝望江面。
阿香进入了画中的世界。
……
袁香儿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置身于碧水涵波的江边,
苍穹似幕,月华如水,白茫茫的苇花在河畔摇摆,而她趁着夜色,站在芦苇丛边的一叶小舟之上。
(阿香?听得见吗?你在哪里?)南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在。我没事。这里……好像是一条河,我在河面的一艘船上。)
(你等着,不要慌,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袁香儿不再说话,他们即便不说话,此刻彼此的心意也是通的,
袁香儿能感受到南河恼怒着急,但却不至于过度慌乱失措的心。
他不再像自己第一次突然离开时那样乱成一团。
作为伴侣,他认可了自己的能力,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个失去保护就会立刻脆弱无助陷入险境的人类。
突然来到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地界,袁香儿心中当然有些紧张。
但南河不断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和那种打从心底的信任,让她渐渐沉静下来。
她开始有自信能够很好地面对任何突发的情况。
我很厉害的,我能保护好自己。她对自己说。
(嗯,阿香很能干。)南河的声音很快在脑海中回应。
哎呀,不小心又把心里的话传过去了吗?
(你不用担心我。)
(不担心,但我想去到你的身边。)
(好,让你慢慢来。)
……
空无一人的小船,在江面飘荡。
袁香儿站在船头,听见了隐隐歌声的歌声从河对岸飘来,那声音时而空灵飘逸,时而辽阔优美,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神秘感。
仿佛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正敞开那纯净清透的喉咙欢笑。又像放诞不拘的狂徒,偶尔流露出柔弱的一声嗟叹。
那声音令人闻心神摇醉,恨不能即刻寻觅追随前去。
袁香儿握住挂在脖颈上的南红吊坠,这个可以控制心神的法器正微微发烫,时时提醒着她不要在歌声中惑迷失自己。
就在此时,船头上出现了那位白袍的河伯,他的身影浅淡而透明,像是勉强留在舟头的一缕意念。
他拢着衣袖,向袁香儿行礼,“袁小先生,劳您拨冗前来,老朽铭感于心。”
袁香儿回了一礼,“河伯,两河镇到底发生何事?这里的许多百姓得了失魂症,就连我的一位朋友也被鱼妖摄走,不知去向。”
“那只鱼妖,是我的一位朋友。”河伯说道。
“你的朋友?”
“是的,我和丹逻相识于数百年前。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人类,而他确实是一只吃人的妖魔。”河伯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别人或许不能理解我和一位妖魔成为朋友。但我想袁先生你或多或少能够明白一些吧。”
他的生命似乎已经燃到尾声,苍老的面容,弯曲的脊背,越来越透明的身躯,但他的神色平静慈和,并无悲苦之色。
袁香儿点点头,有些担忧地问:“河伯,您这是怎么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世间本无永恒之物,我不过是时限到了罢了。”
“可是您?”
“这些年丹逻和我在一起,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忍耐着从不吃人。如今我要离开了,他自然也就再无拘束。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是以我才请您特意来这一趟。”
“您是希望我出手铲除这只妖魔吗?可是我看见镇上早已有了不少清一教的高功法师,您为什么不托付他们,反而找到我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呢?”
河伯背着双转过身,“我想请您看一些东西,至于将来你想怎么做,可以自己决定。”
行进的小舟上出现一个年轻男子的影像。那是属于河伯的记忆。
年轻的垂钓者不顾船边的钓竿,也不划桨,任凭小舟在江心游荡。他的膝前摆着一壶小酒,几碟子小菜,自饮自斟,当真逍遥自在神仙不换。
小船附近的水面上,一只黑色的大鱼悄悄浮出水面,它的额头带着一抹鲜红,黑色的脊背在碧波中时时起伏,间或在水面露出一闪而过的鳞片。
“又是你,一喝酒你就出现,你也喜欢喝酒吗?”年轻的垂钓者放下竹笛,倒了一杯酒,“鱼兄,鱼兄,你可好酒?来,在下敬你一杯。”
他将一杯清酒洒入江中,江水中的大鱼摇头摆尾,鱼鳍溅起浪花,好像真的喝到了酒一般。
此后这位垂钓者每次出来钓鱼,船边总是追逐着一只青黑色的大鱼。
垂钓者敬酒投食,彼此互饮,宛如知交好友一般。
在一个明月临空的夜晚,垂钓者月色下行舟,哗啦水声响起,一位眉心染一抹鲜红,身着黑衣的男子从水中攀上小舟,坐在了他的对面,
“在下丹逻,多日逢兄赐酒,心中感激,今日特来相谢。”
垂钓的男子知道他并非人类,多半为那只大鱼所化,心中有些畏惧。但想到这些日子相交之情,虽彼此不能说话,但已然有如知己一般,于是努力镇定回礼道:“在下素白,见过丹兄。”
月下扁舟,把酒言欢,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美好的时光总显得迅速,悲伤却在记忆中浓烈而刻骨。
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妖魔和人类混居在一起,强大的妖魔时常肆虐人间,人类没有形成强大而统一的政权,大大小小的军事力量各自为政,时时彼此互相残杀劫掠,战事不断,一生悠然自得者,能有几何?
素白安居的小镇遭遇了战火的洗劫,那些冲入城郭的士兵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变成了比妖魔还要凶残的生物。
他们将女人和孩子从藏身之所拖出来,毫不犹豫地杀死在大街上。他们折磨所有反抗的男人,将那些尸体吊在城门前。鲜红的血水把曾经安静的小镇生生浸泡成了人间地狱。
从未杀过人的素白,在那一刻,持着血染的长刀,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敌人化身修罗。
他的刀口卷了,刀柄被血液打滑到难以把握,但他不在乎,他的家被毁了,亲人朋友被歹徒所杀,妻子孩子全都死了,就死在他的脚边。
于是他也把自己变为了一柄杀人的刀,准备战斗到刀断的那一刻。
汹涌的洪水在这一刻冲开堤坝,涌进了小镇,无论多么凶残的人类,在自然之威的面前,都变得一摸一样的柔弱无助。
涛涛洪水毫无感情地卷走了大量生命,不论是敌军,百姓,好人,坏人,在它冰凉的目光中,都只有一个相同的意义。
白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躺在自己的小舟上。
天空和往日一般蔚蓝,水面依旧闪烁着欢愉的金色粼光,死了成千上万人的惨剧在这样明媚的世界宛如不曾发生一般。
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还伤痛到无法动弹,他甚至会以为那被鲜血蒙住双眼的时刻不过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抱歉,我发现得晚了一些。”坐在船头的丹逻说道。
素白悲愤道:“为什么,为什么只救我一个?你明明有那样的能力,却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死去。”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的事。”丹逻不解地问。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讽刺,也没有辩解,只是单纯的疑问,纯粹到让人无从指责。
“那你又何必救我。为什么不让我也一起死去。”素白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双眼。
“你哭了?为何哭泣?能够活下来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地事吗?我有时候真是难以理解你们人类。”
可以毫不犹豫卷走成千上万生命的妖魔站在船上,低头看他哭泣的朋友,
“人类真是有趣,或许我应该试试以人类的身躯感知这个世界,可能这样才会滋生出真正的人类情感,了解你们的世界。否则我即使变得再像,看着你们总像是隔岸旁观,悲欢喜乐皆如虚幻一般。”
经历了这样惨痛的人间悲欢之后,失去家人了无牵挂的素白开始潜心修行,而幻化为人形的丹逻却变得喜欢游戏人间。
幸运的是,他们彼此依旧视对方为朋友,吃人的妖魔甚至为了对朋友的承诺,隐忍了一世之久。
眼前的幻象消失,白发苍苍的素白站在袁香儿面前,历经了一世风霜,看遍人间百态的老者,还对人间报以温柔慈爱的微笑。
“我知道,我死之后,丹逻不再会遵守和我的约定,必将在人间为恶,作为人类不得不阻止他。”年老的素白说道,“但我想这世间的人类法师,或许只有你,会在最后的时候,稍微对他有一丝宽容。所以我特意进入你的梦中,将你请到两河镇来。”
他的身影消失,化为一缕白光牵引着小舟,向着河对岸凫渡。
天空星目低垂,河水碧蓝如镜,水天相接之处,隐隐露出水晶宫,碧螺殿,那里仙音缥缈,烟云环绕,遥遥传来欢乐嬉戏之声。
……
画卷之外的世界,
张冬儿盯着那画看了半晌,有些迟疑地道,“阿香姐姐不在里面了,我感觉她去了一个到处都是水的地方。”
“到处都是水?”南河皱起眉头,两河镇上沅水和酉水交汇,乃是水源最为充沛之处。
“我出去看看,烦你守在这里,不多时便有我们朋友过来。”南河对张熏交代。
张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眼前这位俊美异常的男子脚下发力,就着屋顶上破了的天窗,直冲蓝天,转瞬消失不见。
“这……这位?”张熏结结巴巴问他五岁的小侄女。
“这位是有尾巴有耳朵的,”冬儿比划了一下,“很漂亮很可爱的那种,之前姐姐抱在怀里的就是他。”
张熏还来不及吸收一切,庭院之外,飘飘落下一位长发披散,鹤氅翩翩的男子,
“阿香呢?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转过狭长的凤目,向屋内看来。
一位发辫红绳,脚踏金靴的少年随后出现在屋檐,“阿香呢?不过来一趟两河镇,你们把我家阿香藏哪去了?”
紧接着,院子里凭空窸窸窣窣落下数位奇装异服之人,男女皆有,个个容貌俊美,气势强盛。
张熏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读书读僵了的脑子有些跟不上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