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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晨起的时候就派人传了话来,然而宫人所居之地与皇后所住的坤宁殿所距甚远,等到内殿的宫人宣云滢进去问话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一刻了。
云滢随着侍奉皇后的女官往殿内去,坤宁殿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般奢华,秦皇后与圣上的元后不同,更喜爱古朴雅致的风格,不爱用金玉妆点宫宇,但即使没有这些浮华的外物,那种肃穆雅静的氛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内殿中端坐的女子是可以一句话便决定她命运的中宫。
头上簪满象生花的侍女用银钩挂起了珍珠帘,引导云滢停在了距离皇后三尺外的地方停下。
云滢学着林芳烟一般向皇后行礼,“圣人万福,周娘子安。”
皇后居于上首的坐榻,正与抱着大公主的周才人说笑,见教习同昨夜的舞姬都到了,便含笑唤了人起身,与周才人说道,“柔嘉也有些累了,你今日先抱着她回去,等改日再抱来罢。”
周才人打量过下首站立的女子,想起来昨夜宫宴上的舞,将公主递给了乳母抱着,自己起身行礼告退,抿唇一笑道,“确实是位标致的美人,国舅爷能得皇后这般关心挂怀,当真有福气。”
周才人也是二十有五的人了,别说圣上这几个月都不大往后宫来,就是再往前推几年圣上也不常留宿在她的阁中,对官家宠爱谁其实并没有过多在意,但是因为生养了公主,太后与皇帝时不时地还会召见她问上几句。
她宴上见陛下问了这舞姬几句话,原以为皇后会想着顺水推舟,劝官家收用了这名舞姬,没想到皇后竟是起了把这姑娘赐给鲁国公世子的心思。
“哪里有什么福气,二哥他膝下子嗣单薄如此,如何不叫人挂心?”皇后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那个兄长也有些头痛:“不知道教习是哪里寻得的这姑娘,舞跳的这般好,模样也出挑,想来若是赐给了他,也能收一收心,明年让鲁国公府多几声婴儿的啼哭才好呢。”
兄长难得回京,向她讨要一个姑娘罢了,难道自己身为皇后还做不得主吗?
皇后见柔嘉公主穿戴停当才肯放了周才人离殿,她瞥了一眼垂手站立的林芳烟与云滢,面上笑意温和,“今日唤教习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听闻云姑娘病了,不免有几句话要嘱咐教习。”
林芳烟管着这些歌舞伎的起居,若是她手下的人生了病,她自然是那个要被问责的,她向皇后行了一个叉手礼,躬身答道:“奴婢谨听圣人教诲。”
“宫中歌舞一向典雅,官家圣寿正在隆冬,教坊司排了这样一出郑卫之音,不单单是那些弱女子着轻薄舞衣容易染上风寒,万一叫前朝的谏臣听见了,还要上书指摘内廷的不正之风。”
自本朝立国之初,太.祖为了广开言路,便着意纵容了谏官上书,若是那些谏议大夫要针砭时弊、指正百官,并不需要有什么真凭实据,只需要一句“臣风闻”,就可以畅所欲言。
林芳烟称了一句是,其实教坊司舞姬的衣物还没有到外面那种勾栏瓦舍的程度,只是有些曼妙的歌舞为了衬托舞者的体态轻盈,不能如常人一般加厚衣服,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她遵旨就是。
皇后看了一眼云滢,即便是在宫中,也很少能见到这样令人惊艳的美人,难怪林教习会费了心思安排她在万寿节上做领舞,不止是引得了官家的目光,也叫自己好好的兄长因为她而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在坤宁殿备了四个将来献给圣上的养女,也有人教她们学习歌舞、吹弄箫笛,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姑娘。
皇帝没有收用她准备的几位养女倒不一定是因为对云滢起了兴致,但宴后自己的兄长悄悄到了侧殿求她,夜间帝后二人又为献美之事争执了几句,皇后才想起来夜宴上那领舞的女子,随口将云滢赐给了兄长,现在回忆起来虽觉有些不妥,然而却也不值当为了一个舞姬朝令夕改,即便云氏出身良籍,父亲也中过进士,可她要是进国公府的门做妾室,也不算太委屈了她。
被皇帝多问了几句话,随手赏赐些什么,对于一个宫人来说当然是极大的事情,可要说皇帝定会宠幸这个女子,那就显得太过离奇了,说不准圣上晨间起来,就已经将昨日赞赏过的美人抛诸脑后。
“云姑娘瞧着已无大碍,就今日随内侍出宫往国公府去罢。”
皇后容貌平平,但那份的雍容气度也为她增添了一份沉静亲和,赐美人给自己的兄长这种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略略关怀过两句,便吩咐身侧的内侍将准备好的赏赐拿出来,“你这一遭去的匆忙,想来在教坊司也没攒下什么体己,这些权当是宫里为你添妆,要是将来得了喜讯,本宫另有赏赐。”
原本放人出宫婚配就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恩赐了,至于另外有添妆,那得看她原先服侍的娘子是否厚道念旧,云滢并不曾服侍过哪个后宫娘子,然而中宫肯为她添妆,无疑是为这个妾室增添了许多光彩,林芳烟听了连忙侧身去扯云滢的衣袖,示意她跪下谢恩。
只是林芳烟这一侧身却有些吃惊,阿滢衣袖下的手不安地攥着,她本就生了一双含情的眉眼,如今望着自己时似乎能即刻掉下泪来,然而还没有等她细究,云滢已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上前两步,跪在了皇后面前。
“圣人的赏赐,奴婢愧不敢当。”云滢不敢抬头直视皇后的面色,她以额触手,尽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奴婢卑贱,有幸蒙受天家恩典才得以入宫,国舅爷为圣人胞兄,奴婢不敢高攀,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林芳烟闻言一惊,连忙上前跪在了云滢的身前,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这个不知道深浅的小姑娘,连忙为她开脱:“娘娘容禀,这丫头骤然得到了这么大的福气,一时有些诚惶诚恐,才会在圣人面前言语失当。”
她低声斥责着云滢,“你还不向娘娘认错?”
皇后轻靠在桌案上的手微微用力,旋即又恢复了常态,她又不是眼瞎心盲,到底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语无伦次还是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她自己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林教习何必这样惶恐,她一个小姑娘,偶尔说错话也是正常,本宫还不至于要同她计较。”皇后微微一笑,淡然开口,“鹤青,你去取了出宫的令牌,将云氏送到国公府去。”
自己的兄长什么样子皇后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即便兄长在后宅的名声不佳,那也是皇后的兄长、鲁国公府的世子,京中想攀附荣华的人家数不胜数,从来只有秦氏的郎君挑别人,云氏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宫人,有什么资格谈情愿与否?
云滢跪在地上,她看不清皇后脸上的神情,可是折下去的脊背上无形生出几分寒意,那个名叫鹤青的内侍领命来叫她起身,可是云滢虽然挺直了身子,但却没有顺遂那内侍的心意起身,反而脆生生地向皇后磕了一个头。
“圣人赐恩,奴原不应该拒绝,只是奴婢情愿留在宫中伺候一辈子,并不想出宫安享荣华,还望皇后娘娘成全奴!”
云滢想起来那几年在边关的不堪痛楚,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她也是不情愿再过一次的。
她说着说着已是眼波盈盈,额头细嫩的肌肤也磕出了淡淡的红色,云滢原本就生得美貌动人,眼中有泪更显眉目含情,这样一个语带哽咽的美人若是跪在男子面前哀求或许还会有些效果,然而皇后今晨本就有些未消解的郁气,云滢这番梨花带雨的情态只会叫她厌烦。
云滢又不是跟着后宫娘子的大宫女,一个教坊司里以色艺侍人的女子,哪来的这许多忠心耿耿,说来无非是肖想飞上枝头罢了。
皇后面上的笑意一顿,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新画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云氏,你……”
林芳烟听着皇后的语气微变略感不妙,就算是生云滢的气,这姑娘也是自己养了许多年的,此时此刻不得不先替她再想些办法斡旋,只是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坤宁殿的一个都知已经急趋入内,向皇后行了一礼,“娘娘,官家的车驾已然行到殿外了,您要不要去迎一迎?”
圣上已经许久不曾在初一十五以及重要庆典之外的日子踏足中宫了,皇后被这意外的消息弄得一时有些诧异,殿外正有宫人伏地问安,根本不需要皇后再向那个内侍询问确认皇帝是否真的驾幸坤宁殿。
她素来注重礼数,顾不得身侧跪着的教习与舞姬,吩咐了身侧的侍女为自己整衣敛容,觉得妥帖了才踏上前去,遥遥望见天子往内殿行来,便向皇帝福身问安,“官家可是在前面与相公们议完事了,今日竟这么早便往内廷来?”
林芳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见云滢脸上犹带泪痕,连忙从袖中递了一块帕子过去,低声同她道:“还不快擦擦脸上的泪,你难道就顶着这样一张花猫脸见驾?”
圣上一向不喜见到别人落泪时的苦相,本来后宫时兴的珍珠花钿妆与倒晕烟墨眉就已经透着清雅朴素,若是女子再落泪作态,其实反而不美。
她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姑娘,脾气秉性岂有不清楚的,只是林芳烟决计想不到云滢居然敢在皇后面前口无遮拦地说这些话,皇后与国舅是何等尊崇的人,本来国舅爷瞧上了阿滢的容貌与纤腰,就算阿滢做了他的妾室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然而她如今公然抗旨,将来到了国公府,万一遭了夫主厌弃冷落,有什么好处可言?
云滢接过了姑姑递来的手帕,听着殿外恭祝万岁的声音如梦方醒,她勉强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把手帕塞入自己的暗袖,与坤宁殿的众人一同恭迎圣驾。
她的头伏得极低,即使想偷觑天子圣容,也仅能见到一双男子所穿的乌履与半截朱红色的龙袍。
那双乌履的主人走至内殿,只淡淡道了一句平身,坤宁殿的内侍宫人都起了身,唯独林教习与云滢两人仍跪在地上,等候皇后的发落。
圣上驾幸固然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今日神色算不上好,似乎并不是为了探望皇后……反倒像是来问罪的一般。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天子的目光在殿中停留片刻,不免多瞧了地上的女子几眼。
“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