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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回国那晚,Q市暴雨,雷声在黑暗的天空里轰鸣,劈开云层的闪电像恶魔的长镰。
那些嘶哑的扭曲的桀桀笑声在他耳边交错着掠过去,一遍遍折磨和撕扯他的意识。
面前的人影漆黑幢幢,冷冽的刀刃一样的风像是从地狱里吹来。它们一道道拂上身,撕开他的皮肉,切碎他的筋骨,然后冲进他的胸膛里,把那颗血红的心脏搅成一团肉泥。
而秦楼麻木地走在暴雨、雷声和人群中间。
那些曾经撕碎过他的魔鬼的笑再一次追上来,它们不甘地在他身边嘶吼咆哮,但再没有回应也没有颤栗。
疯子不笑。
只有安静。
疯子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那是在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之前。
航站楼外,秦楼沿着机场高速的路往前走。
一辆辆车按着鸣笛从他身边绕过,巨大的车灯光束像箭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和雨幕里的黑暗。
咒骂声咆哮声不绝于耳——
“有病吧,在这里走!?”
“你找死吗!”
“想死就去一边!!”
……死?
秦楼动了动手指。
他在雨幕里停下来,仰头看向铺在头顶的天。云很低,好像随时都会压下来,碾碎这里的一切。然后天塌地陷。
那样大概也不错。
那样他就可以和她埋在一个巨大的坟墓下。
长眠里我们终归相见。
对吧,洋娃娃。
“——少爷!秦楼少爷!”
雨幕里,有轿车急刹在秦楼的身边,车里下来的人撑开巨大的黑伞,惶恐而焦急地跑到秦楼身边。
“雨这么大,您快上车吧少爷!”
秦楼绕过他,没有表情地走进雨幕。
那人惶恐地追着:“少爷——”
“秦楼!”雨里多了个震怒又嘶哑的声音。
“秦老您就别下车了,您这手术才结束没多久,您得小心身体啊。”
“秦楼!”
“……”
那道身影连一次停顿都没有,就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和知觉。
少年麻木地走在雨中,挺拔的肩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得微微佝偻。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秦梁按着车门,手死死地扣紧,青筋在他褶皱的手背上绽起。他眼睛浑浊通红。
“宋书明天就要下葬了——你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想看见了是不是!?”
雨幕里的身影一震。
停住。
很久后,没有任何征兆的,雨中的少年突然弯下腰——他从身体里挤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疼啊。
洋娃娃,我好疼啊。
怎么会这么疼?
少年死死地佝偻着身体,捂着胸腹弯下腰,雷声和暴雨里只有他绝望的宣泄的吼声。他的嗓子里冒出血腥的味道,直到最后嘶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终于支撑不住,跪进积雨里。
耳边那些笑声终于变成女孩儿最温和的安抚。
【我在。】
【我会救你的,秦楼。】
【为什么要怕你。】
【他们都不是我啊。】
【小疯子,别怕。】
【我在啊。】
【……】
你骗我。
你骗我。
你骗我啊……
——
8月底的这场暴雨已经持续了两天,像是要一直下到世界末日去,停都停不下来。
29日傍晚,嘉安公墓。
一座新砌的墓碑前,零星站着打着黑伞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剪着寸头的女孩儿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前。
她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议论:
“就剩这一个孩子了啊。”
“听说是表系的亲属,不然真不知道她以后还要怎么过……”
“是啊,白颂欠的那些钱到现在下落不明,找不回来。要是直系,那些债权人还不得疯了吗?”
“这么一想,这宋书走了也好,不然那些人恐怕也要逼死她的。”
“说到这个,我听说车祸的责任方是个醉驾司机,你说这不早不晚的,刚好撞了这个孩子……”
“嘘,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也对。”
声音被雨打湿,又被风吹散。
低哀的乐声在公墓里沉沉地飘荡着。
几个人影沿石台阶走上来。
“哎,秦家的人来了。”
“秦老先生可真是心善,秦家这次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头呢,他还愿意来看这个孩子。”
“白颂可真不是玩意,秦老先生待她那么好……”
“是啊,她自己出事了一死了之,秦家可被她害惨了。”
一直僵在那儿的栾巧倾回过头。让人视线模糊的雨幕里,秦家一行人慢慢走近。
为首的是个少年。
黑色的中山装,冷白的肤色,漆黑的眼。俊美的五官间没有半点情绪,苍白而麻木。
栾巧倾呆呆地看了他几秒,突然就崩溃了。
她扑过去,手攥成拳狠狠地捶在少年的肩上、身上,一边打一边痛哭出来:
“你为什么才回来!?我姐姐给你打过电话的你为什么不接?你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啊!?”
“……”
秦家随行的人上来要拦,却被秦梁制止了。
秦楼不躲不闪,也不辩解。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
还有她的小小一方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黑白色的框里,女孩儿安静地望着镜头,眉眼都一如他所熟悉。
他好像还能回忆起机场那天,她轻轻摸在他头顶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小疯子,别怕。】
【我在啊。】
……那下面一定很冷吧。
小疯子来接你了。
我接你回家好不好……洋娃娃?
少年的眼睛慢慢眨了下。
他面前的栾巧倾脱力地蹲下身,在墓碑旁的石子路上痛哭失声,秦楼于是慢慢挪动腿,朝那座新砌的墓碑走去。
这短短的几米,他好像走完了一生。
到最后停下时,少年已经撑不住佝偻的身体,跪伏在松软潮湿的泥土里。
他摸着那冰冷的尖锐的墓碑棱角,干涩的眼眶里早就流不出泪,只是泛红、深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宋书……”
他嘶哑得早就无法发声的嗓子里拼命地挤出一点点声音。
“宋书……”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墓碑上,鲜血从指甲缝里慢慢溢出。
“宋书……”
他终于伏到最低,苍白的额头贴着湿泞的泥土,他声音干裂,嘶哑,哀绝。那么低那么轻的声音里,却好像有无数个人在撕心裂肺地哭。
哭声把他的五脏六腑撕得粉碎。
这一身躯壳下只剩下一滩脓血。
2010年8月29日,宋书下葬。
秦楼身体里最像人的那一部分,也死在了这一天。
——
那天之后,秦楼生了场大病,一个月没有下床。
秦梁的医生老友叹着气进去叹着气出来。然后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在书房里怒声吵了半个小时。
很快佣人间传开,说那个明年才满18周岁的小少爷已经不行了,医生是叫秦老先生准备后事,这才吵起来的。
然后栾巧倾来到了秦家。
她说她要给秦楼看一样东西,是她姐姐留下来的、能救秦楼的东西。
秦家佣人忙不迭地把她请进去。
昏暗的卧室里,病床上下,一个月不见的两个人都瘦得变了模样。
秦楼变得更厉害些。
少年躺在厚软的床被间,脸上苍白的一点血色都不见,眼睛合着,无声无息,像个死人一样。
栾巧倾对他的最后一点愤恨于是也消散掉。她伸手把一张褶皱的纸放在床头,哑声说:“姐姐车祸重伤住进医院后,我只见过她一面。她那时候连笔都已经握不稳了,但还是写下这个给我,说一定要给你……你自己看吧。”
栾巧倾说完,红着眼圈转身走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那是死气沉沉的安静。
很久很久之后,一只瘦得可怕的手从被子下慢慢伸出来,拿了几次才拿起那张纸条。
映着床前微光的床头灯,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但却像是做笔记一样,认认真真地写了1和2。
1.照顾好她
2.你要活到88,不然我们俩……太亏了啊
“……”
少年麻木的瞳孔轻栗起来,然后是手臂,再到身体,颤抖得近乎抽搐、面容狰狞。
他无声地低着头。
“好……”
少年干涩的嘴角一点点勾起来。
“我答应,你。”
他只听她的话。
这是他人生里最后一次答应她。
——
九年后。
“Vio资本”的顶层天台,一场私人性质的露天派对。
喝得满脸通红的康林深举着杯子笑:“原来秦总是因为初恋才这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啊——啧啧,外面还一直传闻你有难言之隐呢!”
“林深,你喝多了……快少说两句吧!”
他旁边的朋友拉着他,不安地看向康林深举杯的位置,挤出个笑。
“对不住啊楼爷,林深,不是,康家这个二少爷就这样,喝起酒来没深没浅的,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怕什么,他说的不是实话么。”
沙发里传出声无谓的嗤笑。
陷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的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夜色都掩盖不住他染成紫色的头发。
他向前俯身,从阴影里坐起来,露出一张俊美到和那头紫发形成强烈反差的脸——
冷白的肤色,长而微翘的眼尾,鼻梁高挺,脸颊偏瘦,骨相好看。明明是在笑着,偏眉眼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劲儿。
“还是秦总随和啊。”
“要都跟楼爷您这样和乐好说话,哪还有谈不拢的生意,是吧?”
“哈哈哈,有道理……”
众人连声捧着和着,半晚上的时间在推杯换盏里晃荡过去。
等夜深了,人也散了,露天的派对上只剩下服务生收拾着满眼的狼藉。
夜风安静。
专程请来的歌手在低低地唱着自己编曲的最后一首歌:
“我自甘堕落。”
“死是归宿。”
“糜烂是解脱……”
孤身一人的秦楼仰在沙发里,蓦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了。
等他停住身,歌手和服务生早就吓得没了影。
然后他身旁的沙发一沉。
“笑什么,这么开心?”
“……”
秦楼回头看了眼,轻嗤,“小寒总不是从良所以不参加这种派对了么,怎么临结束还过来了?”
“听说你就为了张报纸照片模糊背景里的路人,出国找了一个月都没找到人,我不是怕吗?”
“怕什么。”
“怕你哪一天想不开,拎着酒瓶从这23层一下子跳下去了。”
“哈哈哈哈……”
秦楼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才停下。
旁边的寒时笑不出来,一直皱着眉看他,“宋书已经去世九年了,你也该想开了,还不能放过自己吗?”
秦楼神色淡漠,就好像方才大笑的是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跳跃过手里的高脚杯,落到不远处天台尽头的红色大LED光幕上。
那上面闪烁着血红色的光。
【2019.08.12】
盯了几秒,秦楼无声地勾起嘴角。
“如果真有一天我跳下去了,那你记得笑——因为那才是我想开了、也放过自己了。”
寒时叹气,放弃劝说,靠回身。
“行,真到那天,我一定去你的葬礼上开怀大笑。那趁你还没想开,跟我说说,到时候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
秦楼把手里的酒杯搁下,脸上笑意淡去,语气也认真下来。
“等到那天,你帮我去她的墓前,跟她说一声吧。”
“说什么?”
“就说……”
秦楼露出向往的笑,那一瞬间他的侧脸像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洋娃娃,疯子终于去接你了。”
——
从此以往,你是地狱,也是天堂。
【楔子篇You'remyredemption,完。】
【后记】
“你不在以后,这世上所有人和事情,包括我自己,包括活着和死去,全都……无聊透顶。”
——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