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春风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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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四日清明节,顾家扫墓。唐施看见了传言中另外两位老太太。贺明月挽着其中一位老太太的手,下车便给唐施打招呼:“哈喽!”

唐施随叶老太太过去,三位老太太互相拥抱了一下,叶昕虞扬介绍道:“这是唐施,今天过后记得给红包。”

两位老太太笑着点头。

三位漂亮的老太太站在一起,言谈之间都是对彼此的亲昵信任,携手风雨一生,对各自的任何一点都了若指掌,说笑谈论,默契十足。她们的面容虽已不年轻,眼睛里却时常有少女的光,笑起来的时候,既慈祥又可爱。

“我跟你讲——”贺明月悄声和她说,“你若是和她们呆久了,会喜欢得不得了。她们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老太太。”

唐施笑。

一行人去往墓地,叶老太太的情绪随着祭拜的人增多,越来越低沉。沈老太太在车里那么爱说笑,看到叶老太太现在的样子,却什么也不说。宋老太太更是第一个落泪的人。沈老太太拉住她的手,小声道:“你别哭呀,阿扬现在最是难过,看你这样,岂不更伤心?”

宋老太太点点头,被旁边头发花白的老人抱住。

祭拜完叶老爷子,唐施搀老太太起来,其他人开始往上走,只有一个叶老太太站在一边。顾铂峥拿过她手里的花,“我去吧。”

叶老太太拽得紧紧,不把花给他。

唐施看向祁白严。

“是纪叔吗?”今天出门前顾老先生特地给祁白严说了一些往事,叫他在特定的时候安慰一下他母亲。

叶老太太不说话。

“我帮您看看他。”

叶老太太眼睛红了,把花给祁白严,颤着声音道:“……你……你要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唐施忍不住红了眼眶。

叶老太太擦擦眼泪,对唐施道:“你也去吧。”

顾铂峥自然是要留下来陪叶昕虞扬的。往年叶昕虞扬不去,都是顾铂峥把花带上去的,今年祁白严上去,顾铂峥便一定要留下来陪叶昕虞扬。

唐施便随祁白严上去。

走了半路,唐施忍不住,想到老太太对逝去的人的思念,终是落了泪。祁白严停下来,给她拭眼泪,道:“他选择那样死去,那样便是对他最好的。”

唐施也竭力控制情绪,点点头,又摇摇头,颤声道:“对纪先生是最好,对旁人来说,都是最苦。”

祁白严叹一声,“人世间最多悲欢离合,逝者已矣,重要是怜惜眼前人。”

唐施点点头,“嗯。”

两个人追上大部队,贺明月看见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到唐施身边,贺明月小声问:“今年小妈也不上来吗?”

唐施点点头。

贺明月小小的叹息一声:“纪叔那样离开,最痛的就是小妈。”

叶昕虞扬师从纪朴存的爷爷学书法,纪朴存也是。她和顾铂峥是青梅竹马,和纪朴存同样是。一个是男女之爱,一个是刎颈之交。纪朴存为情所困,远离故土十年后,在大堡礁海上跳滑翔伞而死,尸骨无存。

死前只给两个人发了信息。

一个是那个挚爱之人,发了一句“我爱你。”

一个便是叶老太太,他说:“即便此生再不相见,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叶老太太收到消息后肝胆欲裂,此中痛苦不能为外人言,时至今日,二十多年过去,叶老太太从不敢祭拜。

一行人来到纪先生墓前,祁白严将花放下,“纪叔,我替母亲来看你。”

唐施在一旁心中一动。

这是他们回顾宅后,祁白严头一次称叶老太太为“母亲”。

宋老太太和沈老太太都红了眼。你看呀,阿扬找到承承了呀。

“她很想你。”

宋老太太抖着嘴唇,跟着道:“我们也很想你。”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但最想你的人,还是阿扬。你若有空,去她梦里看看。

顾铂峥陪着叶昕虞扬在墓园门口的大树下站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突然,叶老太太埋进男人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你不要生气呀,我再哭一次。”

顾老先生将她紧紧抱住。

这么多年她从不放任自己去想,不过是还有一个儿子没有找到,她不能垮。现在人找到了,已经二十年过去,生别离,死别离;生别离找回来了,死别离却永远是别离了。忍了二十载,如何再忍得住。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怀念母亲,字句平常疏淡,却句句是血。她当时看完后想着当爷爷去了,她是不是也要像史铁生怀念母亲一样怀念叶藏山。不曾想爷爷百年后,想着爷爷这一生也算圆满,二人还好好话别了,最初的伤痛结痂后,也算还好。但是她却常常因此想到纪朴存——“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他,我会怎样的想念他,我会怎样想念他并且梦见他,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他而梦也梦不到他。”

你那样离开,我如何放得下。

你怎么就为了那样一个人,死了呀!

祭拜完,一行人下山,不远处有一个稻草屋子,屋前似有人躺在地上。唐施困惑地多看了两眼。

该是有人吧?看身形像是一个老者。是躺着的吧?天气还有些凉,是生病了吗?

唐施拉拉贺明月的袖子,担忧道:“……那儿好像有人病倒了。”

贺明月看了一眼,抿抿唇,神色复杂。

唐施看着她。

“你不用管。”贺明月拉着她走,“他不会有事。”

唐施不是很懂,看着老人好像极其艰难的动了动,终是不忍心,“这附近除了我们就没有人了呀,也不知道他躺了多久。”

“那里就是他的家。每天都有人来看他是不是活着,你不要多管。”

唐施便被贺明月拉着快快地下山了。

再也看不到草屋后,贺明月的步子慢下来,唐施回到祁白严身边。

祁白严看她神色间忧虑尚在,牵住她,“回去我告诉你。”

回去后叶老太太精神不济,家庭医生过来做了一些检查,开了一些安神舒缓的药,叶老太太早早休息了。

祁白严也带着唐施回房。

今天一天,谁都有些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的疲惫感重许多。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说话,唐施靠在祁白严怀里。

祁白严已经和顾铂峥谈好。大概就是顾家认回他,入宗谱,但祁白严不参与顾氏集团的一切商业利益,也不需要一切财产继承。顾老先生和叶老太太认回儿子,祁白严多一对父母。仅此而已。

祁白严将结果告诉唐施,唐施望着他:“这样可以吗?”

“尽量使它成为‘可以’。”

唐施想到今天的那个老人,问道:“草屋里的人是谁?”

“纪叔死前发的那句‘我爱你’是发给他的。”

唐施瞪大眼,“他?”那明明是一个老者呀。

“嗯。”

唐施震惊不已,“原来——”

祁白严亲亲她,“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再去想了。”

唐施愣愣点头。她沉默许久,心中的震惊感才渐渐平复下来。

二十年前的故事,一定动人又悲伤。

唐施突然用力抱紧祁白严——相爱的人走在一起,好不容易,每个人都历经千辛。可是她怎么就那么幸运,一下子就遇到祁白严,又这么顺利地成为他的妻。

祁白严今日也是感慨颇多,两个人心意相通,祁白严自是知道唐施此举为何,什么话也不说,祁白严亲亲她发顶,抱着她轻轻抚摸。

祁白严没有告诉唐施这个阳台斜对面,蔷薇花已经爬满窗子,整座小阳台都是蔷薇花的那里,就是纪朴存的房间。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唐施有些疲惫,两个人便进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蹒跚老者蓬头散发,颤巍巍来到那幢房子跟前,瘫坐地上,望着长势极好的蔷薇花愣神。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汪曾祺

死是很容易的事情,生不容易。我不愿死,不是活着可以日日夜夜自我折磨,而是我知道,死了我们就彻底完了。我不知道死后有没有来生,如果没有,那这就是我们最后一世,我如何舍得死;即便有,我也知道来生你不愿和我过了。

阿存,关于梦,人世间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是如果一个人想你,你就会梦见他。你该是从不想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梦不见你。

你该是天天梦见我的。

因为我天天想你。

我真的好希望有来生,即便阎王因为我这一世做的孽把我打入畜生道,我也还想有来生。

做你的狗。

叶昕虞扬睡着后顾铂峥退出房间,去书房打电话。

“顾家认回顾铀承的事情不要发声明,若是有人问,也可以说,不要大张旗鼓。这件事情该知道的人大概都已经知道,控制一下舆论,我不想有人打扰到他现在的生活。”

“我和阿扬的遗嘱可以按照之前的吩咐着手改了,但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给不给是我们的事情,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情。等我们死后,他怎么做都可以。”

“股份的事情现在先不要改动,大概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顾铂峥给助理打电话,先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道:“文`化`部好像在做一个关于元曲研究的项目,大概是音韵方面的,你看看他们需不需要更多的注资,如果需要,顾家可以尽一些绵薄之力。”

“没有什么其他要求,就是想改善一下研究人员的生存环境。”

“顾家既然是做文化的,文`化`部那边需要,我们也可以长期合作,长期资助一些研究项目,详细事项可以慢慢谈。”

“嗯,就这样。”

顾铂峥打完电话出来,站在阳台喝茶。

天近黄昏,艳丽的晚霞将蔷薇花染上动人的金黄光亮,顾铂峥看了一眼,移过目光,看到了墙边不知坐了多久的人。

两个老人的目光隔空遇上。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