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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带着少女在一座山的山脚停下,身后是一条潺潺而流的灵秀河水,那座山算不得高,左右有山丘如同门阙,在两人脚下是一条大幅大幅青石板铺就的登山道路。
徐宝藻环顾四周,如同一位掉书袋的老学究,“这地儿,在地理堪舆上好是好,却不拔尖,根据西楚国师李密的那部考古志,终南群山以雁回峰最佳,大槐峰其次,朝阳峰又次之,总计罗列七十二峰,或磅礴积郁或清丽淑雅,都可谓风水形胜,此处虽然也能藏风聚水,可底子太差,充其量只是位足不出户的小家碧玉,见识有限,难登大雅之堂。”
徐凤年缓缓登山,“这话啊,稍后跟你爱慕已久的年轻掌教说去,说不定他一听就瞧上你了,结成道侣,神仙也羡慕。”
徐宝藻恼羞成怒,“赵掌教遍览群书,博采众长,终成集大成者,世人都当心神往之,你自己粗鄙不堪也就罢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山不高,山坡自然不长,走入一块平地后,三座茅屋映入两人眼帘。
少女看到三人并肩而立,像是在隆重迎接他们。
心神摇曳的少女赶紧停步正衣襟,然后下意识低下眉眼,小心翼翼跟在徐凤年身后。
那三人,皆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中人。
龙虎山当代掌教赵凝神,羽衣卿相,是不在庙堂的黄紫贵人,更相传此人是龙虎山初代祖师爷转世,天生心有灵犀,独力支撑起传承近千年的“南方第一家”。
白煜,前朝皇帝赵惇御赐的白莲先生,据说早年在大真人齐玄帧羽化登仙的那座斩魔台上,替天师府参与那场佛道之争,辩服两禅寺十数位得道高僧。后来更是成为北凉道的凉州刺史,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本该顺势成为凉党栋梁之一,却选择退隐山林,治学立言。
齐仙侠,被誉为最有仙风侠气的道士,曾经在一人仗剑登上武当山,与后来骑鹤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结茅为邻。
少女每走一步就思绪混乱一分,到最后完全不知所措,迷迷糊糊,以至于连那位白莲先生向身边姓徐的作揖致礼,她都不曾注意。
赵凝神和徐凤年从春神湖一战就是敌对关系,当然不会太过殷勤。
相比肩挑重担的赵凝神和身份复杂的白煜,齐仙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方外之人山上之人,更是不会在乎那些繁缛礼仪,属于你既来之,我便安之,是恶客登门寻衅还是有朋自远方来,无非是一桩拔剑与否的简单事情。
徐宝藻直到被徐凤年按下肩头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才猛然惊觉,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对三人施了一个雍容大方的万福。
赵凝神眼神晦涩不清,齐仙侠无动于衷,唯有读书读伤了眼睛的白莲先生,笑眯眯的,有种看好戏的神态。
徐凤年跟那三人相对而坐,直截了当道:“她叫徐宝藻,是观海郡徐家的人,登榜胭脂评后,被副节度使宋笠觊觎美色,无处可躲,你们要是愿意接纳,就让她在你们这儿当几年端茶送水的丫鬟。”
赵凝神默不作声,又细细打量了一眼脸上覆有生根面皮的少女。
齐仙侠面无表情,只是眉头微皱。
白煜玩笑道:“怎么,家里屋子不够啦?可再拥挤,也没有把姑娘丢到这穷乡僻野的道理嘛。何况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待在这地肺山也不合适。”
徐凤年指了指少女,“天师府龙池里的紫金气运莲,如今是何种光景,赵凝神肯定一清二楚,这一切都归功于她,你们收不收,看着办。”
白煜讶异哦了一声,身体前倾,使劲眯眼,“让我瞅瞅,不敢相信如今的天下,还有这般钟灵毓秀的幸运儿。”
白莲先生嘴里的幸运儿,是练气士眼中的那一种,为天地气运所宠幸,得天独厚。
赵凝神摇头道:“自古福祸相依,大福骤降,如烈火烹油,未必是幸事。这份额外气数,我龙虎山不敢窃据。”
白煜摆摆手,“不急不急,就算铁了心拒绝,也容我找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才行,要不然咱们好不容易修出这条青石板路和三座茅屋,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不愧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
这个时候神游万里的徐宝藻才算稍稍还魂,低声问道:“你真认识赵掌教和白莲先生他们啊?”
徐凤年靠在清凉的竹编椅背上,“认识,但不熟。”
徐宝藻最受不得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瞪眼道:“你倒是坐好呀!”
白煜哈哈大笑。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这位姑娘,最是仰慕钦佩赵掌教和白莲先生,这一路上都把你们两位给吹捧到天上去了。”
徐宝藻耳根子通红,双手攥紧衣角,低头不敢看人。
徐凤年也没有继续戏弄少女,正儿八经问道:“你们可听说过江湖四大怪人怪事?”
白煜点头道:“有所耳闻,有个来历不明的胭脂和尚,最喜欢去勾栏之地与人讲佛法。南疆道有位画龙真人,一生画龙三万幅,传言他只点睛一幅,便腾云驾雾而去。绰号祥符迎春人的那个家伙,自称是符将红甲的缔造者,不知活了多少岁数。而最奇怪的是一位长生稚童,曾于两年前的雪夜,独上武当山,牵走了上任武当掌教洪洗象的那头青牛。”
白煜笑了笑,“我看啊,还得加上眼前这位小姑娘,竟然能够让龙虎山天师府的紫金气运莲,一气呵成生出了那么多朵花苞。”
徐凤年继续问道:“可有定论?”
白煜反问道:“这些与你又有何关系?”
徐凤年道:“适逢大旱之季,水落不仅只是石出,还有那些躲在水底下的千年老王八。我不在意他们的根脚,不在乎到底是谁埋在人间的棋子,我只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彻底撇清关系,有没有可能重新打开大门。”
白煜直言不讳道:“没有人得道飞升的赵家天师府,那还是天师府吗?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问谁都可以,问武当当代掌教韩桂,问南海观音宗,甚至问首圣傅符,问离阳钦天监,都无妨,唯独问我们龙虎山,很不合适。”
赵凝神沉声问道:“你怀疑那位牵走青牛的长生稚童,是我天师府某位隐世不出的祖师爷?”
徐凤年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赵凝神淡然道:“如果贫道说不是,你会信?”
徐凤年摇头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赵凝神笑意恬淡,“既然如此,为何要问?”
徐凤年给出一个谁都意料不到的答案,“做买卖,无非是你漫天要钱我坐地还价……”
少女咬牙切齿道:“姓徐的,我不是一件货物,就算是,也不归你!”
徐凤年一拍额头,无可奈何道:“摊上这么个憨货,我算没辙了。”
赵凝神干脆闭上眼睛,好似在静气养神。
齐仙侠突然问道:“小姑娘,你可想学剑?你心性与贫道的剑道契合,贫道希望能够收你为徒。”
少女脱口而出道:“齐真人是如何看出我的心性?”
齐仙侠没有藏藏掖掖,随手指了指身后一座简陋茅屋,“贫道放在屋内的那把桃木剑,遇你而喜,如见故人。”
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她转过头,结果看到那张神情淡漠的脸庞。
她深呼吸一口气,“好!齐真人,我需要行拜师礼吗?”
齐仙侠笑着摇头,“不需要,以后你甚至不需要刻意喊贫道师父,一切顺心随缘。”
徐凤年站起身后,便一言不发下山去了。
如来如去。
少女始终背对着他,咬着嘴唇,神色黯然。
白煜有些奇怪,赵凝神轻声道:“这一局屠龙大棋,他终于察觉到了。”
白煜叹息一声,“纠缠不清,何苦来哉。”
赵凝神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盖棺论定,“他不死,天上地上都不安心。”
白煜站起身,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自言自语道:“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这辈子好像没输过。”
赵凝神平淡道:“这恰恰是症结所在。”
少女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听懂,她心扉之间,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