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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出三四里山路,入了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地界,跟徽山山脚的喧闹就有了云泥之别,人迹罕至,格外幽静深远。
当他们看到一座翘檐尖尖的小亭子,徐宝藻快步走去,等到走近,才发现有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游客,早已坐在亭中长椅上,右腰叠放长短双刀,身穿短打紧身的合身衣衫,身形婀娜,约莫是个慕名而来的江湖女侠,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登上徽山,而是在此休憩。
徐凤年走上石阶,笑着打招呼道:“童庄主。”
正在弯腰拍打长椅灰尘的徐宝藻顿时身体紧绷,迅速转身落座后,打量的眼光在那一男一女身上来回流转。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容颜,不是那种乍看便能让男子惊为天人的相貌,却极为鲜明,哪怕看上一眼就很难忘却。
正是金错刀庄主的童山泉略带歉意道:“广陵江畔不便说话,只好尾随而来,心中有些困惑,需要向王……”
说到这里,那个爷字差点脱口而出的童山泉赶紧停顿,然后继续道:“向你求教。”
徐凤年摘下布囊,掏出那两颗柿子,抛给童山泉一颗,笑道:“直说便是,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到徐宝藻直直望来,又将剩下的柿子丢去给她。
童山泉一手握住柿子,然后一手按住刀柄,就在此时,徐凤年赶忙摆手道:“切磋就算了,我如今情况比较麻烦,当不来磨刀石,有心无力。”
冷冷清清的童山泉破天荒赧颜,收手低声道:“对不起。”
童山泉显然比起已经跻身陆地神仙的徽山紫衣,哪怕这位天下第十一已经迈入天象境界,境界上比轩辕青锋依旧要稍逊一筹,否则也不会看不出徐凤年的玄机。一位武夫跻身天象,与天地共鸣,能够向天地借力,自然气象深远。至于成为陆地神仙后,更是自成一方小千世界,气机流转,生生不息,循环不绝。徐凤年现在的境界是毋庸置疑的天人大长生,只不过体内气机虽然强盛无匹,却是一口加上盖子的无源水井,古井不波,汲水无碍,只是用一点就少一点。
徐凤年自嘲道:“我这叫天雨不润无根之草,既不春发也无秋枯,瞧着茂盛,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
徐宝藻手捧柿子,慢慢咬着,虽然很用心去偷听那对男女的对话,可是他们说了什么都听得真切,但完全听不懂,云遮雾绕的,只知道那个姓徐的家伙在阐述如何用刀,只看到姓童的女子脸色凝重,如同一位正襟危坐倾听私塾先生讲授圣贤文章的蒙学稚童。
于是徐宝藻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佩刀女子,大概是位江湖上二三流的女侠,有些名气,却不大。
然后又看到姓徐的家伙以手作刀,慢悠悠比划了几招,招式好像叫什么方寸雷、卸甲和一袖罡。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童山泉如释重负,起身抱拳无言致谢。
徐凤年最后笑问道:“什么时候去找他过招?”
童山泉沉声道:“三年之内,绝无此想。”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最讲究厚积薄发的童庄主,换成我早火烧屁股去那家伙面前显摆了。”
童山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头吃着柿子,竟是温柔娴静,毫无女子刀圣的雄伟气度。
徐宝藻拆台道:“你会不会夸人啊,就这点道行,也想拐骗女侠仙子?”
徐凤年背靠廊柱,没有理睬徐宝藻的恩将仇报,望向亭外的萧萧秋景,不再说话。
童山泉起身道:“我没有欠人的习惯,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将武德天宝之一送给你。”
徐凤年无奈道:“好歹等你打赢了姓江的再说。”
童山泉脸色微红。
徐宝藻啧啧出声,故意戳破那层窗纸。
童山泉瞥了她一眼,徐宝藻立即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蝉起来。
徐凤年撇开话题,“听说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剑侍又开始行走中原了?”
童山泉点点头,“剑冠吴雾山,剑侍清源,尤其是后者,不容小觑。吴雾山胜过了东越剑池宗主李白懿,不知为何李白懿却说剑侍清源剑术更高。”
徐凤年打趣道:“吴家剑冢本就有吴六鼎翠花,加上新剑冠剑侍,东越剑池也有单饵衣和宋庭鹭两位年轻天才,何况还有一个于新郎珠玉在前,未来几十年的刀剑之争,童庄主任重道远啊。”
童山泉瞥了眼把这个自己摘出江湖然后隔岸观火看热闹的无良家伙,“如果真有我打败天下剑客的那一天,希望你不要躲我,让我找到你。”
徐凤年举起双手,干脆利落道:“我认输!”
童山泉深呼吸一口气,胸脯起伏不定,刹那间风景旖旎。
徐宝藻有些听不下去了,若非她实在讨厌不起那名英气女子,否则都要把他们当做一对眉来眼去的狗男女了。
徐凤年问道:“你爷爷身体如何,还是那么喜欢喝酒吗?”
童山泉轻声道:“身子骨不比当年硬朗了,不管怎么劝他也不听,总说宁可少活一天也要多喝一壶酒。”
徐凤年一语打破天机,“我看是童老伯每次都是用‘孙女你敢嫁人,爷爷就能戒酒’来应付吧?”
饶是冷性子好脾气如童山泉,也有些恼羞成怒,瞪眼道:“幸灾乐祸,可不是君子所为!”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想起了幽州驿馆小街跟那位年轻宦官的神意之争,唏嘘道:“君子啊,既见君子,风雨如晦。”
童山泉蓦然闭上眼睛,眉头紧皱。
徐凤年轻声笑道:“大概是在广陵江打潮的时候,你就已经被盯上了。只不过这位在近年脱颖而出的练气士,主要是找我。”
童山泉猛然睁眼,一掠而出,腰间那柄十大名刀之一的天宝铿锵出鞘!
一刀笔直斩落,无声无息。
然后缓缓收刀入鞘。
徐宝藻张大嘴巴,这就没啦?貌似这比集市上那些胸口碎大石的杂耍汉子还不如吧?
果然是江湖上二三流的女侠而已。
亭外有一秋叶从枝头飘落而下。
徐凤年遥遥扣指一弹。
树叶砰然粉碎。
距离徽山和龙虎山极远的地方,隐约有炸雷一般的声音轰然响起。
观海郡郡城的城头之上,有位高冠博带的中年书生,踉跄后退数步,嘴角渗出血丝。
雅致风流的书生抹去鲜血,摇摇手,示意身后十数位白衣男女不用担心,疑惑道:“难道是两刀?刀罡一线聚集成雷,童山泉的天象境界已经如此稳固了?又如何领悟了顾剑棠的方寸雷?”
小亭内,徐凤年起身笑道:“童庄主,不得已让你顶缸一次,刚好两不相欠。”
童山泉弯腰拿起那颗柿子,重新戴起帷帽,默然离开亭子。
徐宝藻望着那个离去的身影,老气横秋地教训徐凤年:“又不是做买卖,却跟女子如此斤斤计较,伤透人心喽。”
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世间美人,纵马饮酒最绝色。”
远处,腰叠双刀缓缓而行的女子,原本神色黯然的她嘴角悄悄翘起。
龙虎山山脚有条小溪与歙江相接连,溪上偶有竹筏飘过,溪畔有座古旧道观,早已无道人居住修行,只是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三两道童下山打扫。
徐凤年带着徐宝藻来到那座名叫青龙观的无人道观,推门而入,落叶堆积满院,院内有口古井,徐凤年找到斜放在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落叶。
很多年后,重回故地,不逢故人。
徐宝藻瞥了眼深不见底的小井,犹豫片刻,还是不敢坐在进口上,生怕不小心一个倒栽葱人可就没了,她百无聊赖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男人一点点将枯黄秋叶扫成几堆。
她心想果然是个粗鄙不堪的江湖中人,饱读诗书的世族士子哪里会这般熟稔劳作,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就算负笈游学千百里,也有伴读仆人跟随伺候,总之比女子还要十指不沾阳春水。
既无佩剑也无腰玉,只是斜挎着长条粗布囊。
她又心想着跟这么一个人游历江湖,挺掉价跌份的。
不过看在那几颗柿子和那串糖葫芦的份上,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徐凤年让她等着,说是片刻即回。
在徐宝藻就快忍不住走出院门去找人的时候,徐凤年用袍子兜着一大兜山楂返身,徐宝藻有些懊恼,所以他问她要不要尝尝的时候就撇过头,然后他独坐在井口上,时不时丢几颗山楂进水井。
她蹑手蹑脚来到他身边,蹲在井口旁,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往下边望去,黑黑幽幽,只感到泛起凉气。
徐凤年拿了一捧山楂放在她身边的井口上。
徐宝藻好奇问道:“有多深?”
徐凤年答道:“水面到井口,大概有十个你那么深,你要是掉下去,得爬很久。”
徐宝藻白了他一眼,然后弯曲手指,轻弹山楂,一粒粒坠入井口,只可惜听不到叮咚声。
沉默许久,徐宝藻受不了那份寂静,开口道:“你为何要来这里,都没有人。”
徐凤年环顾四周,轻声道:“以前有个邋遢道士去我家,说我弟弟根骨清奇,想要带他去山上修行。”
徐宝藻蹲得两腿发麻,不得已只好壮着胆子坐到井口上,“那你可得小心些,我爹娘说不是所有道士都是善愿善心,多有道貌岸然之辈。”
徐凤年笑道:“所以我当年领着老道士进家门后,就关门放狗了。”
徐宝藻抬起头,看着这个脸庞刻板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也会做这种事情。
徐宝藻后知后觉道:“就是这儿?”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宝藻讥讽道:“那你的家世可真不咋的,给你弟弟找了个这么个寒酸师父。不说山顶那座天师府,龙虎山大小道观八十余座,哪一座不比这小破观更强?”
徐凤年不置可否。
徐宝藻问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安置我?”
徐凤年缓缓道:“我先带你去道教七十二福地之首的地肺山,距离龙虎山并不远,在那里地利人和兼备,能够帮你遮蔽气运,省得像一盏漆黑夜幕里的大红灯笼,时时刻刻都被傅家练气士盯梢。”
徐宝藻又问道:“然后?”
徐凤年淡然道:“然后我就走了啊,难不成一直带着你这个拖油瓶?”
徐宝藻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
徐凤年起身道:“走吧。”
徐宝藻抓起一把山楂,跟着起身,“都到龙虎山山脚了,不去天师府看看?”
徐凤年想了想,“倒也是,三次路过,都没有登山。不过事先说好,为了不泄露踪迹,你如果想要去天师府,就得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跃跃欲试的徐宝藻一挥手,豪气干云道:“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