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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了?”虞锦看他,楚倾抬手挥退宫正司的人,口中道:“楚休落水的事,宫正司查清楚了。”
虞锦精神一震:“是谁?”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陛下未必想知道。”
虞锦一听,便明白他方才为何气到摔杯子了。
“你是觉得朕不会动这个人。”她直言道。
或是这个人受她喜爱,让他觉得她不会动;又或是这个人分量很重,让他觉得她不能动。
亦或二者兼有。
总之这个结果让他感觉拳头打在了棉花里,比不知实情还怄气。
虞锦饶有兴味地睇着他僵硬的神情,施施然去坐了下来:“是谁?说就是了。”
楚倾却反问:“如是涉及长辈呢?”
哦,他还有别的顾虑。
自然。
她和他都在摸索对方的脾气,每一次相处都带着进进退退的试探,谁都还没找准那个让双方都舒适的点,不敢把话说尽。
她便轻轻松松道:“如是涉及长辈,朕或许出于权衡会有所退让,但绝不会反怪到你或者楚休身上。你是按朕的意思查的案,查到谁都不是你的错。”
楚倾清晰可见地舒了一口气出来,继而道:“是方贵太君。”
这个答案,倒真让虞锦意外了:“什么?”
她讶然看着他:“你认真的?”
楚倾颔首:“当时御花园中有人看到一宫人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宫正司顺着跑去的方向和身高容貌追查,查到了方贵太君身边的一个宫侍。”
“人现在还在宫正司押着,招供说方贵太君与方云书认为是因楚休才对方云书无心,索性下了杀手。”
“没想到桥洞里恰有人缩在船上打盹,这才失了手。”
言毕他等着她的反应,见她怔怔回不过神,轻蹙起眉:“陛下?”
“天啊!”
她满是诧异的心音撞了过来。
“合着我那英明一世的母皇的青梅竹马也是个心机男,这也太刺激了!”
楚倾:“……”
“也”?
另一个心机男是谁?
他心下好笑又费解,一语不发地接着等她的反应,须臾,她长声吸气:“……知道了。”
又缓了缓,她看向他:“这事朕会处理,你别管了。”
说着余光忽而一动,定睛一看,侧旁不远处的寝殿殿门后分明有个人影在听壁角。
内殿门上用的薄纸与窗纸是一样的材质,轮廓被投在上面可明显了。
虞锦看出是谁,挑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轻手轻脚地一步步走过去。
一把拉开殿门,门内的人猛地抬头!
“……陛陛陛陛下!”楚休紧张到脸上血色尽失,虞锦抱臂:“偷听是吧?”
楚休:“没……没有……”
硬撑了也就半秒,他就扑通跪了下去:“下奴该死!”
薄唇轻启,女皇发出一声冷笑:“呵。”
“邺风。”她指指楚休,淡泊开口,“押出去,杖二百。”
“啊?!”楚休惊悚抬头,心里正说我罪不至此吧?女皇身后不远处响起兄长的嗤笑。
虞锦转过头的时候,楚倾正别过脸去将笑音忍住。
她看出来了,可能是因为二百这个数过于夸张,也可能是她的语气浮夸了点,一贯害怕惹恼她的楚倾这回反倒没信。
“真没劲。”楚倾听到她心里在埋怨。
暗瞪他一眼,虞锦伸手扶楚休:“起来吧。”说着手指在他头上一按,“还肿吗?”
“哎……咝!!!”楚休疼得脑壳一木,险些再跪回去。
虞锦缩手:“哦……还肿。”
可不呗!你按它干什么!
楚休心下腹诽着,面上很乖地退开半步:“陛下请。”
虞锦衔着笑进殿落座,楚倾也随进屋,楚休去沏了茶来,上茶时目光一直躲着虞锦。
虞锦看着他:“怎么,生气了?”
“没有。”楚休否认了,但神情变得更复杂了些。
虞锦不再多问,只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看着他,过不多时他就扛不住了,偷眼打量着她道:“涉及方家……陛下打算怎么办?”
虞锦悠然反问:“你想怎么办?”
“陛下还是别办了!”兄弟两个竟然异口同声!
虞锦噎了一下,看看楚休又看看楚倾,笑了声,声音中不无诧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平常看着也不像圣母啊。
她又奇道:“元君方才可还因觉得朕不会管气得摔杯子呢,现下又不恨了?”
楚倾楚休相视一望,神色间皆有矛盾。
如出一辙的愤恨与隐忍萦在他们眉间,半晌,楚倾终是克制住了。
火气压下,方知轻重缓急。
他离座揖道:“臣恨,但陛下需顾念先皇与方贵太君旧日的情分。楚休当下是……宫奴身份,方贵太君所为在旁人眼里算不得过分。陛下若为此与贵太君生出不睦,于陛下声名无益。”
她听得出,他这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说的。私心里必定那份恨才来得真实,若给他个机会,他怕是能把刚才那瓷盏砸方贵太君脸上去。
她不禁为他的口是心非感到好笑:“你还关心上朕的声名了?”抑扬顿挫的口吻中带着几许玩味。
说完,她自己噎了一下。
这话里颇带尖刻嘲讽,听来就是在点他“一家子佞臣”。但其实她并无此心,只是脱口而出罢了。
楚倾眉心微跳,淡泊垂眸:“楚家上下,无不在乎陛下声名。”
他说得很轻,但足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气氛倏然冷下去,即便虞锦近来与他相处平和,这个话题也依旧敏感。
她的面色也冷了,轻笑一声:“元君又来劲了?”
楚倾维持着揖的姿势,不动,也不说话。
虞锦强自沉息。
好,看来他在楚家的事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硬,一点改变都没有。
楚休眼底沁出惶恐,小心地拽拽楚倾的衣袖:“哥……”
虞锦强自沉气:“罢了,朕先不与你争这个。”
她是觉得恼火,却没必要再为这个翻脸。倒也不只是为了名声——这么多些日子下来她也瞧清楚了,这个人就是越压骨头越硬,非跟他拧着来只能是她自己心里更不痛快。
还是顺顺毛好。这些日子回忆起来……她有时会诡异地觉得只要不与他起争执,相处起来竟也很有几分乐趣。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抿了口茶,她又说:“方家的事你也不必多操心。朕不能由着这种事再出第二次,但不毁名声的法子总也是有的。”
言罢她便起身,拂袖离去,留给他一个余怒未消的背影。
走着瞧,日子还长着呢,她早晚把楚家的罪名理个清楚!!!.
两日后,女皇免朝了一日,说是身体忽而抱恙,头痛不止。
钦天监一算,说是有个八字几何之人命硬,近来冲撞了女皇,让他出家修佛方能为陛下破此一劫。
宫里就拿着这八字查了起来,后宫里没这号人,宫人中也没有。
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方贵太君的外甥方云书——他正是这个八字,近来还恰好进过宫。
女皇很快就将钦天监给驳了,大为不满地说方贵太君在先皇心里什么分量你们不知道?朕能让他外甥出家吗?
接下来自然百官下叩,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女皇以手支颐,满面沉痛地表示:
好滴,那就让他出家吧!
当天下午,方云书就到庙里当和尚去了。
虞锦对此神清气爽。她也想过给他指个婚了了这事,但这么个人,谁跟他成婚谁倒霉,还是别祸害别人了。
让她比较意外地是,最为器重的外甥被迫遁入空门了,方贵太君竟没为了这事找她。
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既不过问外甥怎么样了,也不问自己身边那个“神秘失踪”的宫侍去了哪里,该怎么养老怎么样老,平静如常。
虞锦不免对此心生疑虑,怕方贵太君忍而不发要报复个大的,叫了楚休来问,楚休被问得挠头:“下奴对贵太君……还真不熟。”
他就是一直在宫里飘着看那些有的没的,也对长辈的事没兴趣啊,养老的生活能有多少可看的?他又不知道贵太君是这种能背后使阴招的人。
但仔细想想,他又分析道:“但下奴觉得,贵太君应该还是……心疼您的。在外甥与旁人之间,他必定帮外甥;但放到外甥和您之间,还是您要紧。”
他记得贵太君离世前的事。
贵太君临终之时只叫了两个人进殿,一个是他的亲女儿,也就是虞锦的二妹虞绣,另一个就是虞锦本人。
当时楚休没敢飘进去细看,因为人临终前阳气轻,能看到鬼,万一被他吓得遗言没说完就咽了气,那他可就罪过了。
但他看到虞锦与虞绣都是抹着眼泪出来的,姐妹两个相互攥着手,沉默地在亭子里坐了好久,才依依惜别。
照这么看,方贵太君对虞锦应该是真有长辈对晚辈的疼爱的,那为了虞锦的身体安康便任由外甥去出了家,便也不足为奇。
“你这么想?”虞锦黛眉紧皱,一壁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赞同他的话,一壁又疑云更深了。
——楚休不提方贵太君离世之事还好,一提,倒让她也想起了些细节。
他离世的时间算起来离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概还有七八年的光景,那时她二十六七岁。
贵太君嘱咐她们姐妹两个相互照应,还回忆了许多她们一起长大的旧事,说得她们痛哭流涕。
当时她是真的感动了的,之后数年的相处中,也或多或少因为那番话与虞绣的感情更甚其他姐妹。但现在……穿越又重生让她多了几分旁观者的冷静,回首细想,那番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似乎说得太完美、太滴水不漏了,不像临终时突然有的感情倾诉,倒向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推敲出来的话。
这也罢了,毕竟方贵太君是因病离世,病重的那几天若反反复复地想这些,话说得特别漂亮也是有的。
但再细想,滴水不漏之余,那番话其实还将语言的艺术玩得一绝。
要虞绣关照她的时候,就是假大空:“这是你长姐”、“你日后不要惹她生气”、“凡事你们姐妹商量着来”。
要她关照虞锦的时候,就详细到了具体事项:“虞绣这孩子性子野,闲来无事就爱走南闯北地到处闹,陛下不必和她置气”、“先皇说得对,她不是什么能堪大任的人,陛下不要指望她太多,给她些闲差也就是了。”
“若能让她多读读书也是好的,早就该把她困在太学里,不让她四处去疯。”
于是在方贵太君的丧事办妥之后,悲痛不已的虞绣请旨回太学读书。她堂堂一个亲王,虞锦哪能真只让她和寻常书生一样读书?便给了她个闲差,算是去太学当个官。
那时连前阵子的太学之事已相隔七八年了,大中大事小情不知经了多少,虞锦就是再跳跃性思维,也不会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但现在突然把它们放在一起,虞锦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帝王多疑——擦,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合起伙来诓我?
不行不行,不能多疑到这个份上!
她陷入一股焦虑,拼命地让自己恢复理智。
这种多疑简直没道理,就跟十年前自己丢了块金子,十年后发现邻居有块金子就觉得是对方偷了自己那一块似的,强行拼逻辑。
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这样拼命开解自己,越是让那不讲理的疑心占了上风。
她终是开了口:“邺风。”
邺风上前,她沉沉道:“传沈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