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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渊将老道士葬在山中。
时值深秋,四野萧瑟,他身受重伤,每动一下,都会生出无休无止的剧痛。
夜风冰冷刺骨。
灵力全无,疼痛难忍,谢星摇看着他一点点填上土坑,不知不觉,指缝中早已鲜血淋漓。
她附着在楼渊的识海中,快要被疼得麻木,冷风瑟瑟,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太对劲。
楼渊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
铺天盖地的剧痛已经让她阵阵失神,热意滚烫,突如其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星摇咬了咬牙。
热气从识海滋生,一直往下蔓延生长,渐渐汇入五脏六腑。
血液仿佛在疯狂翻涌,好似烧开的沸水,将楼渊灼得苦不堪言。
当他抬起双手,谢星摇不由一怔。
青年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肤色苍白,此时此刻,竟莫名泛起诡异的红。
那猩红似是源自骨血之中,在皮肤上幽幽浸染,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骇人。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这幅诡谲怪异的景象,只觉身体里的不适感逐渐加重,由热气变为滚烫。
恍然的一刹,她终于看清了。
并非是由血液透出的猩红,那色泽沉郁凝重,散发出缕缕莹光——
分明是从骨头里生出来的。
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本身澄明润白,不染俗尘。
倘若身怀仙骨之人心生邪念,有害人利己的念头,仙骨便会遭到污染,被浸出灰黑颜色。
然而楼渊不是这样。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邪念。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青年跪倒在新立的坟前,血泪淌落,弓起的脊背止不住颤抖。
他只是恨。
凭什么仅靠那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定下他一生的命运;凭什么这世上污浊不堪,那群所谓的名门正道道貌岸然,却能享受无尽风光。
凭什么他的师父一生行善,却要因为他,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毁掉那些自以为是的仙门大宗,更想杀光这些丑恶不堪的人。
那是彻骨的痛苦与愤怒。
恨意狂涌,侵蚀血与骨。青年紧握双拳,喉头倏动,发出野兽一样的低泣。
在他识海中,魔气渐生,吞噬无边神识;而那块原本莹白的仙骨,同样有了异动。
强烈的滔天恨意,是世上最为强烈的情绪之一,远远胜过一时兴起的邪念。
他恨那个名为“西臣”的长老,也恨天道不公,将他们如蝼蚁一般耍弄。
仙骨发出低不可闻的阵阵嗡鸣,如被沁上血光,由洁净无瑕的白,变为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徐徐下渗,浸入仙骨深处,不消多时,外层的骨骼再度恢复纯白。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所以他们一行人搜集仙骨时,才感知不到仙骨上的邪气,即便是凌霄山神宫,也误以为它干干净净,未染污浊。
无尽的恨意从未消散,比邪气更狠也更凶戾,始终潜藏在纯白的外壳之下,伺机而动。
不知过去多久,呜咽渐渐停下,骨头里的滚烫气息也悄然褪去。
楼渊抬眼,久久凝视着身前的坟墓,眸中魔气暗涌。
自今夜以后,身为天之骄子、风光无限的楼渊的故事,悄无声息到了结束的时候。
取而代之,在几年后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界领袖,他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在此之后,谢星摇还看见很多很多。
蓝衣青年将老道士的死推向楼渊身上,身怀仙骨的天才堕入邪道,不仅残害仙门弟子,竟连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师父都不放过。
仙骨实力强劲,绝不能让它落入恶人之手,修真界连夜发布通缉令,楼渊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魔域。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过人的本领,隐姓埋名在魔域住下,收养孤儿、培养下属,一日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魔族性情散漫,他日日夜夜不忘修炼,是个引人注目的异类。
属下们好奇问他缘由,楼渊思忖片刻,低声笑笑:“懈怠度日,莫非等着被那些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么?”
弱小是罪,那样的滋味,他早就受过。
当年的魔族不似今日,能与人族和睦共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域与仙道相看两厌,只等一场大战爆发。
群魔见他如此,一改往日习性,纷纷学着勤修苦练。
一晃多年过去,楼渊一声令下,仙魔大战爆发。
记忆变幻,岁月流转,谢星摇见到他坐在书房里,听右护法说起近日风头正盛的仙门弟子,禅华。
禅华同样生有一副仙骨,性情稳重随和,心怀天下苍生,被不少人族视为天道派来的救星。
有传言说,唯有禅华剑尊,方能打败魔域领袖。
“听说他天赋极高,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领悟出了高阶剑法。”
右护法啧啧摇头:“不过魔尊放心,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修为远远比不上您,不过是人族的自吹自擂。”
这是实话。
禅华的年纪比他小些,论实力,同他有段距离。
倘若当真面对面打起来,楼渊有信心能赢他。
谈话间,画面一转。
这次是腥气冲天,鲜血四溅,楼渊神情淡淡,来到深山中的坟前。
较之最初,老道的坟冢被修缮许多,石碑沉沉而立,两侧则是高耸入云的青松。
在楼渊身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正是那蓝衣青年。
他不复当初的高高在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四肢已被毫不留情地折断,好似干枯枝桠,颓然垂在身体两侧。
不等楼渊开口,青年强忍剧痛趴在地面,不住磕头:“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给你们道歉!”
他说得声嘶力竭,楼渊并不打断,一言不发站在坟前,看他不停磕头,脸上被鲜血浸透。
过了半个时辰或是更久,楼渊食指微动。
杀气如风,割下青年一块皮肉,在声声哭嚎里,楼渊淡声开口:“右护法,将他带回魔域——你不是打算喂毒虫么?赏给你,别让人轻易死了。”
右护法笑得开心:“是。”
谢星摇看得心口咚咚直跳,忽而视野一变,来到一间厢房。
“魔尊,这就是我今早在门外探听,记下的浮影石。可惜了,如果不是禅华突然开门,我还能得到更多情报。”
一个魔修立在桌前,手中的浮影石泛起白光。
影像浮涌,正是谢星摇感知最后一块仙骨时,见到的那段有关“禅华剑尊”的记忆。
所以那虽是楼渊的仙骨,却含有禅华剑尊与人密谈时的情景。
魔修顿了顿,又道:“魔尊,禅华说了,不惜与您同归于尽——决战的那天,当真没关系吗?我可以带人去伏击他。”
“没关系。”
楼渊笑笑:“他想同我决一死战,那便决一死战,许久没遇上称心的对手,玩一玩也无妨。”
无论经验还是修为,他都比禅华更强。
楼渊相信自己不会输,也不屑于使用那些阴狠的手段。
不久后,便是最终一战。
事实证明,他似乎低估了那个年轻人的决心。
禅华以自身血肉为载体,以余下的所有灵力为筹码,挥出一式天阶剑法。
地动天摇,无人可挡。
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楼渊并无退却,而是面色沉凝全力挥剑,以凌然凛冽的剑意,护下一缕神识。
万幸,他的仙骨并未毁掉。
五百年后,受天地灵气滋养多时,仙骨渐渐苏醒。
与之一并醒来的,还有当年魔尊楼渊遗落的意识。
凌霄山感应到仙骨气息,唯恐仙骨落入邪魔之手,于是派出几个小弟子四处搜寻。
只可惜他们不会知晓,在看似纯白的仙骨下,虽无邪气,却藏匿着滔天恨意。
仙骨一块块被集齐,楼渊的力量也一日日恢复。
他做好了打算,待脱离仙骨的桎梏,便重新召集心有不甘的妖魔,再次展开复仇。
不成想,中途却生变故。
凌霄山的几个弟子没发现不对劲,与他们一路同行的昙光和尚,却在仙骨集齐的那天觉出猫腻。
天生佛相之人,对任何气息都十分敏感。
他的身份被戳穿,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然力量并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实力,对付一群小弟子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温泊雪在濒死的一刹,领悟了断心诀的话。
断心诀势如破竹,一旦被击中,识海将被直接攻破,偏生他的神识脆弱不堪,根本经不起损伤。
千钧一发,楼渊发动了回溯时空的术法。
重来一次,他有自己的对策。
要想不引起天道的注意,寻找仙骨的前因后果必须与上次相差不大,若要扭转结局,乍一看来难于登天,但……
就算情节相同,只要人不一样,那就好办了。
为避免仙骨的真相被识破,昙光绝不能留下。
领悟了断心诀的温泊雪也是,还有那几个拼死想要阻止他的凌霄山弟子。
还有楼厌。
身为当今魔尊,楼厌多年贯彻与人族交好的政策,人魔之所以能像今日这般和平共处,楼厌功不可没。
楼渊不明白,人族虚伪奸诈,为何要委屈了千千万万的魔族百姓,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下。
世间有三千位面,每个位面里,都有与他们对应的转世魂魄。
既然是转世魂魄,只要召唤而来,便可毫不费力进入原主的身体。
至于身体里原有的魂魄,早在回溯成功的当日,楼渊就已将它们强行抽离,逐一禁锢。
毕竟凌霄山设有每个弟子的魂灯,这些魂魄一旦消散,魂灯就会灭掉,引起凌霄山怀疑。
一切进行得妥妥当当,唯独期间出了点小问题——
在穿越者的识海中植入任务面板时,楼渊见到名为“游戏系统”的东西。
这些系统各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位面突然融合,来不及剥离,于是和他们一起,被稀里糊涂带来了这里。
奈何修真界没有“游戏系统”的载体,一来二去,只能出现在每个人的识海。
楼渊本想将其抹去,但转念一想,这几位外来的客人对仙术一窍不通,要想在修真界活下去,“游戏系统”或许是个不错的助力。
于是一张密集的网渐渐成形。
先用任务的形式引导他们搜集仙骨,等集齐后,就能静静等待实力恢复,冲破天道的监管。
穿越者们对《天途》深信不疑,大概率发现不了他的存在,就算发现了,凭那几个小辈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可能胜过他。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
整个师门的弟子全被更换芯子,意水真人作为他们的师父,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就由他来充当这位意水真人好了。
真正的意水真人魂魄,被他封锁在随身携带的法器里。
无论如何,楼渊不会失败。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短短一段时间里经历两次巨大反转,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知道那个名为“西臣”的蓝衣长老罪大恶极,也知道楼渊的一生艰难坎坷,只不过……
无论受过多少诽谤与苦难,不可否认的是,他都曾挑起过仙魔大战,引得大半个修真界生灵涂炭。
或许,他还会杀了他们。
谢星摇明白,等这些回忆结束,她和楼渊注定站在两方对立面,不死不休。
但出于下意识地,她还是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前前后后的因与果逐一呈现,时至此刻,终于到了尽头。
视野中的景象缓缓消散,谢星摇又一次听见天道的嗡鸣,再眨眼,见到空无一物的一片纯白。
这里,应该就是月梵提到过的“天道圣域”。
四下空空荡荡,唯独剩下无边无际的冷白色虚空。
谢星摇抬头张望,听见有人叫她:“摇摇!”
是月梵。
循声望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也被拽入这片虚空里,在他们身边,还跟随着昙光与楼厌。
同为穿越者,昙光楼渊和他们一样扰乱了因果,理所当然会被天道带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温泊雪快步上前,见到她的模样,不由一怔:“你……你怎么哭了?”
谢星摇愣住,抬手擦了擦眼睛。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眼中酸涩肿胀,想必已是通红——
当时见到回忆里的景象,连谢星摇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楼渊在哭,还是她在掉眼泪。
楼渊的神识应该也在圣域里,十分危险。事不宜迟,趁着还没遇上他,谢星摇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温泊雪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楼渊之所以堕魔,是因为受了仙门中人的陷害?”
“那——”
月梵欲言又止,只说出一个字,就沉默着闭了口。
韩啸行从头到尾没有言语,若在往常,以他的性子,定会温温柔柔安慰他们。
但今天不行。
意水真人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他的悲伤难过不亚于在场所有人,甚至可能最浓最重,情绪尽数内敛在心中,宛如巨石,让他讲不出更多。
“但以现在的情况,”昙光迟疑道,“我们还是要和他打起来,是吗?”
进入天道圣域后,月梵向他和楼厌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意水真人竟是那位恶名昭著的魔界首领,着实让昙光吃了一惊。
连他这个外人都心生纠结,更不用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几名凌霄山弟子。
楼厌思忖良久,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安慰的话,到头来只是拍了拍韩啸行肩头。
谢星摇艰难应声:“……嗯。”
在楼渊的记忆里,她见过仙魔大战时的场面。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人人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次战争中,都能望见数不尽的尸骨。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无论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蹉跎,都无法将其掩盖。
“对了。”
好一会儿,昙光小心翼翼出声:“我们在圣域里,见到了别的东西。”
谢星摇怔了怔:“什么?”
*
跟着昙光等人一直往前,穿过没有尽头的缕缕白雾,谢星摇远远见到一把长剑。
一把用力刺向地面深处,剑身生出冷然裂痕的剑。
“这是禅华剑尊的剑。”
楼厌解释:“当我们触碰它时,感知到了残存在它上面的记忆。”
向着长剑的右侧望去,还有另一把断裂的剑,一把残缺不全的刀,几张染血的符纸,和几个看不出原有模样、大半碎成齑粉的法器。
“这些是——”
昙光一顿:“是上一次回溯中,温泊雪他们的遗物。”
天道圣域串联因果,在这个没有时间空间的领域里,只要与因果有染,就会被召唤而来。
“温泊雪”等人舍身与楼渊决一死战,是后者忤逆天道、强行回溯时空的因。
而禅华剑尊斩杀楼渊,则是一切的起源。
谢星摇缓步往前,目光落下。
那把断裂的剑,是“月梵”的武器。
长剑染血,剑身断裂,有微弱的白光无声溢开,伴随着零碎的因果记忆。
《天途》里写,月梵是个心高气傲的恶毒女配,满心倾慕于温泊雪,爱而不得,日渐黑化,开始暗地给他使绊子,只想见到他从云端跌落的模样。
她固然生性矜娇、娇生惯养,有那么那么多的小毛病,当楼渊现出真身时,在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却还是毅然决然拔出了剑。
直到被贯穿心口,都未曾求饶。
那把刀的主人,不用多说,必然是“韩啸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在原文里,没有使用过多语言描述。
一个沉默寡言、刀法双修的天才,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当众人身受重伤时,是他拖着残损的身体咬牙上前,挡下了楼渊的致命一击。
长刀支撑起他的身体,他始终未曾躺下。
如同一座巍巍不倒的山。
那张符纸,应该属于“温泊雪”。
《天途》所言不虚,他性情温吞,不擅与人交往,平日里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实则有点儿呆,面对姑娘们的示好,不知如何回应。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公设定,当穿越者们谈起《天途》时,总会提上一句他的优柔寡断,笑他是个隐形后宫王。
决战的那天,心脉尽毁、七窍流血,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刹那,似乎是温泊雪这一生中,最有决意的时候。
看着同伴们的尸体与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了断心诀。
还有“谢星摇”的法器。
这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受了伤会撒娇喊疼,要是想让她喝下苦药,比登天还难。
她实力不强,有点儿恋爱上头,满心满眼都是俊朗无双的温泊雪师兄,奈何得不到回应,只能委屈巴巴黯然神伤。
可她从不是谁的附庸,韩啸行以身体护住他们的性命,月梵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浓浓杀气里,少女哭着举起手中法器。
她能感受到有鲜血从四肢淌下,也知道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但她未曾退却,咬牙以命相博。
在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哪有那样多的天生英雄。
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真正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只是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不屈于命运。
什么情爱纠葛,什么寻欢作乐,撇开不那么重要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的道。
舍身赴死没有白费,正因有了他们,楼渊才不得不放弃灭世之举,转而回溯时空。
谢星摇静默低头,眸光一动。
最后,是禅华剑尊的那把剑。
从出生起,禅华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他与楼渊有着相似的出身,经历却截然不同——
爹娘疼爱,师门和睦,年纪轻轻便扬名于世,日日游历四海,降妖除魔。
他见识过世间丑恶,也窥见过人心无常,但万幸,在他身边总是善意居多。
后来仙魔大战陡然爆发,九州之内,处处硝烟战火。
跟随凌霄山的众多修士,禅华来到生灵涂炭的南方。
尸横遍野,路可见骨。
他心惊肉跳,茫然无措,一路前行,见到许许多多从未敢去想象的画面。
有数不尽的乞丐在街边乞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有的脸颊被魔气蚕食,变成一副坑坑洼洼的恐怖相貌。
当凌霄山的修士将他们逐一救治,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曾是本本分分生活的人族百姓。
他们是商贩,是僧侣,是农民,是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夫子,直到一日邪魔入侵,将原有的平静生活摧毁殆尽。
他们流着泪告诉他,倘若还有别的路可走,怎会自甘堕落,沦为毫无尊严的乞丐。
有饥饿不堪的母亲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喂给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
有贫穷的爹娘将小孩亲手交到人贩子手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收到一袋灵石,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
有卖身求生存的女人,有自相残杀的兄弟,也有横行霸道的山间匪盗,趁着乱世为非作歹。
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剑修心生迷惘困惑,当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登上城中一座小楼。
暮色四合,平野苍茫,他低头望去,见到一间破损的房屋。
房中的一家四口喝着白粥,白烟袅袅,热意腾腾。
母亲点燃烛火,轻抚女儿皱起的眉头,父亲温和笑着,给孩子们说起和平年间,自己在修真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家徒四壁,硝烟滚滚,男孩听着父亲的故事入了迷,眼中亮起莹然微光;女孩满眼好奇,不时随着故事情节笑眼弯弯,偶尔抬起右手,拂过身边的一盆小白花。
师父说:“你看。”
傍晚霞光满天,云卷云舒,罗刹海千百年如一日地翻腾暗涌,粼粼波光倒映出万家灯火。
清风乍起,白花倏然一颤,未经污浊的色泽纯白似雪,安静又柔和。
“这个修真界,或许藏污纳垢,或许并不圆满,但你看——”
师父抬头,似是轻笑一下:“与此同时,它也是如此美丽。”
当天夜里,禅华告诉凌霄山中的各位同僚,自己愿与楼渊决一死战。
因果循环,在这片由天道降下的圣域里,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命运彼此交织。
有年迈的老道士至死心怀善念,为保护唯一的弟子,倒在血泊中。
有年少的仙门弟子以身卫道,剑毁刀亡,徒留血腥气。
也有天生仙骨的剑修在雨中抬眼,远远眺望偌大无垠的修真界,缓声告诉身边的好友:“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他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亡,他们的道,却不会有断绝的时候。
这是属于正道的风骨,纵横于古往今来的九州大地,从未消散。
在此之前,谢星摇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楼渊与禅华剑尊都天生仙骨,既然他们同归于尽,为何只剩下楼渊的遗骨。
神宫推算出的这么多仙骨中,居然没有一块属于禅华。
今时今日,遥望断剑里留下的记忆,谢星摇终于明白了缘由。
论修为,禅华不及楼渊。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用出那道天阶剑法时,饶是楼渊,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疯了。”
楼渊蹙眉:“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一旦用出,或许我会身受重伤,而你定将尸骨无存。”
春风扬起他的长袍,猎猎长袖因风而振,剑修朗声一笑。
他的剑势一往无前,他的眉目凛冽如星。
早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禅华剑尊的仙骨,就没有在世间留下一分一毫。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平凡普通的渺小人族。
那颗跃动在胸膛里的心很小很小,当他抬头,瞳仁漆黑,里面却盛着浩瀚无边的整个天下。
使出那道同归于尽的天阶剑法时,青年在滔天剑气里大笑道:“尸骨无存又如何。”
剑光横绝千万里,他说:“山河皆我埋骨地,何须锦衣裹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