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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他喜欢什么?
炙热的吐息缭绕耳边,谢星摇轻吸口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热得发懵。
她能察觉出异样的古怪。
无论是晏寒来的动作还是言语,清一色暧昧至极。
床褥被铺在山洞角落,她睡于里侧,这会儿后背贴上冰冷石壁,双手则将少年轻轻抱住,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动弹不得。
过于滚烫的气息仿佛能将雨夜消融。
双目中的视野消失之后,晏寒来的每次呼吸、每个吐字、甚至于每一回颤抖,都能被她清楚感知。
谢星摇觉得……即便是那些轻微的颤抖,也蕴藏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欲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裹挟其中。
不像发烧,不似恶咒发作。
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陡然浮于心头,她屏住呼吸,心觉荒谬。
来不及细想,怀里的晏寒来轻轻一动。
他被恶咒缠身,识海剧痛不已,分化又带来无穷无尽的绵延滚烫,灼痛阵阵。
静默间,少年感受着那道渐生渐汹的异状,默念一道清心诀:“谢姑娘?”
谢星摇猛地回神。
方才这一分心,她忘记了手上抚摸的动作。
倘若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总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她摇摇头,掌心灵力汇聚,又一次摸上狐狸生满绒毛的雪白耳朵。
被恶咒贯穿全身,此时此刻,他本应十足难受。
然而当她重新开始抚摸,耳边阒然,热意弥散,陡然响起晏寒来的轻笑。
*
深海小世界,地牢。
温泊雪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地方分不清白天黑夜,更弄不清楚此时此刻的时间。
他们和顾月生达成了合作,由后者提供地牢路线图,从而为他们搏得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灵狐少年所言不假,为了防止有妖魔越狱,这座地牢被建造得十足复杂,条条长廊蜿蜒盘旋,好似迷宫。
不止如此,四面八方还设下了不少机关阵法,若是擅闯,定会死相惨烈。
万幸他们没有一时冲动,开着跑车冲出去。
温泊雪拢了拢衣襟,朝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万一他们逃脱失败,被抓捕时身上揣着张路线图,南海仙宗见到后,定会明白弟子之中生出了内奸。
为了确保顾月生不被怀疑,合作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路线图牢牢记下,然后交还给顾月生。
“折磨。”
月梵神色复杂,双目失去高光:“我在上学时候就讨厌背书,没想到来了修真界,居然还要记这种东西。”
“谁又不是呢。”
昙光叹气:“修这么复杂,南海仙宗的弟子不会觉得麻烦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厉害。”
不过这也能够看出,南海仙宗在想方设法阻止妖魔逃出去。
地牢里见不得光的丑事一旦被爆出,他们就完了。
撇开别的不谈,他现在迫不及待,只想看到这个恶臭宗门被挫骨扬灰。
昙光拍拍脑门,看一眼温泊雪。
作为一群老乡中最老实的老实人,温泊雪不懂得任何记忆技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背,使劲背,死记硬背。
这傻孩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
认真端详眼前的地牢路线图,昙光开始记忆。
没想到堪堪记到一半,身边就响起一道淡漠男音。
楼厌:“记下了。”
月梵蓦地抬眸。
温泊雪怔怔仰头。
昙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
楼厌嗯了一声:“这具身体有化神修为,记东西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奇迹冷冷》有照相功能,我已经拍下来了。”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想到,作为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奇迹冷冷》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留念,堪比自由活动的人形摄像机。
这这这,这算不算是一种意外之喜?
“记住地图,接下来就得想想,应该怎样避开巡逻的弟子了。”
月梵道:“他们分散在地牢里的各个角落,只要被发现,我们就铁定没辙。”
她说着轻抚下巴:“不过……只要能通过一关,抵达地牢外的悬崖峭壁,我们联系上摇摇的几率就大大提高了。”
昙光点头,轻拍温泊雪肩头:“加油。”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橡皮泥小人能无视高度与倾斜度,肆意攀爬。
在以往,这个设定自始至终派不上用场,今时今日,终于能发挥一点作用。
绝壁陡峭,乃是防止妖魔逃脱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难于登天的一道关卡。
在身无灵力的情况下,常人几乎不可能登顶。
等温泊雪毫不费力爬上去,南海仙宗的弟子们见到了,定要惊掉下巴。
他们正看着地图,绝不能被巡逻弟子发现,只敢待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一时间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隐有微风拂过。
可这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狱,它并不通风。
月梵抬眼,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
是那位魔域左护法。
“扶玉!”
男人咬牙切齿,应是向前迈了几步,有叮铃哐啷的铁链声传来耳边。
想来是被铁链子牢牢缚住了。
“你这卑鄙小人,丧心病狂!”
左护法义正辞严,嗓门愈大:“身为名门正派,却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可耻可恨,想想你爹娘祖宗,他们定在为你蒙羞!”
月梵不动声色,看看楼厌。
怎么说呢。
这位魔域左护法……怎么连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像在成语接龙。
这个念头匆匆掠过,长廊里响起笑音。
“看来这位道友余力充裕,还能活蹦乱跳。”
扶玉笑意不止:“不如加大一些今日的鞭刑……期待再见面,道友仍能如此趾高气昂。”
他用了“道友”一词。
左护法看上去又呆又耿直,不过照目前看来,南海仙宗应该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温泊雪眼皮一跳:“鞭、鞭刑?还是今日份的?”
左护法被关在这儿这么多天,不会每天都在受折磨吧。
他目光悄然,掠过身边的楼厌。
果不其然,后者双眸沉沉,生出几分暴怒的冷意。
“鞭刑?堂堂南海仙宗扶玉长老,居然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左护法嘲弄冷笑:“你也只能在这儿逞逞威风,等离开小世界,准被我打趴下。”
他毫不掩饰言语里的鄙夷,不消多时,走廊里传来某种东西倒地巨响。
紧随其后,是男人痛极的闷哼。
应当是被扶玉的灵力击中了。
“道友迟早会明白,究竟是谁在逞威风。”
扶玉喉音清冷,如冰如泉,开口却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不少时间,我们不介意慢慢陪你玩。”
显而易见,这是个大变态。
他说得云淡风轻,很快惹来另一声属于女人的嗤笑。
“大祭司不开心?”
扶玉听出嗤笑的源头,体贴问询:“怎么了?”
分明是明知故问。
“没怎么。”
鲛人大祭司在另一边牢房开口:“不过是入眠时忽然听见一声犬吠。那犬吠不明出处,吵嚷得很,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不恼,笑意依旧:“原来如此。不听话的狗,确实需要好好管教。”
“这就是……扶玉长老。”
昙光悄声:“左护法没事吧?”
他们五感过人,都闻到了从走廊里飘来的血腥气,想必扶玉下手不轻。
楼厌蹙眉。
扶玉并未多加停留,在好几个弟子的陪同下缓步向前。
他一路走,一路有被关押着的妖魔奋力挣扎,将双手探出牢房,试图触及他衣摆。
幽寂走廊里,响起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呼与怒喝。
“求求长老,放过我和我弟弟吧!他才七岁啊!”
“衣冠禽兽,害我同族,我杀了你!”
“人面兽心,将我们残害至此,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扶玉步步前行,来到他们所在的牢房之外。
他并未多加在意这几个新来的修士,目光紧紧落在妖魔们伸出的手上,不愿被它们碰到。
“脏死了。”
扶玉不悦皱眉:“每次来这儿,衣服都要被弄脏。这群妖魔烦得厉害,要我说,不如将他们双手剁掉——反正我们只要妖丹。”
这竟是堂堂一个仙门长老说出的话。
温泊雪凝神去听,只觉荒谬又骇然,后背涌起一阵恶寒。
“混账,恶棍,杀千刀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抓起脚边杂草,奋力向他砸去:“你们这群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去吧!”
扶玉只需一瞥,便有灵力溢散,将杂草碎作齑粉。
因为服用了特制丹丸,和地牢里的其他弟子一样,他的修为在炼气巅峰。
“不得好死?”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右手上抬,凌空一指:“不如仔细看看,不得好死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望见姑娘因恐惧而涌出的眼泪,扶玉哈哈大笑,收回右臂:“吓唬吓唬你,怎么不继续骂骂咧咧了?”
不等对方拭去眼泪,男人又一次抬手,杀气直逼她心口。
剧痛撕心裂肺,姑娘发出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扶玉却是兴致大好,仍然沉浸在她错愕的神情之中:“废物。”
他用了个除尘诀,清去衣摆尘土:“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报应’……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确得了报应。”
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一个疯子。
“知道是什么报应吗?”
说到这里,扶玉朗声笑笑:“修为飞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海仙宗日益强盛,成了这里首屈一指的大宗——怎么样,如你们所愿,高兴满意了吗?”
两侧的牢房里,叫嚷声更加刺耳。
扶玉不喜地牢,很快领着一众弟子径直离去。
月梵沉默着没说话,遥遥眺望他远去的背影。
乍一看去,白衣修士霁月光风、川渟岳峙,状如遗世谪仙,清贵尽显。
他相貌出众,周身萦绕着淡淡灵力,前行之际白光轻淌,破开重叠烛光。
然而在他身侧,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炼狱。
骨瘦如柴的妖魔们徒劳伸手,在毫无希冀的黑暗里,唯独剩下阴冷悲怮。
扶玉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一步步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昙光深吸一口气,终于能由衷感慨:“这什么变态啊。”
温泊雪皱着眉:“恶心。”
月梵放心不下,抬眼望向对面的地牢。
被扶玉打中的女孩蜷缩在地,她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试探性出声:“姑娘,你怎么样?”
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
万幸还活着。
“南海仙宗里的人,不会都是那种样子吧。”
想起扶玉,月梵心有余悸:“简直比邪修还邪修。”
“不管怎样,扶玉去了更深处,不会顾及地牢里的事情。现在是我们逃出去的最佳时机,只等顾月生了。”
昙光往外一张望,挑起眉梢:“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们小声交谈的同一时刻,顾月生和另一个南海仙宗弟子来到牢门前。
昙光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
“扶玉长老即将亲自炼丹。”
顾月生道:“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炼丹。”
昙光配合他演戏:“难道他要炼化我们的妖丹?!”
温泊雪顺势接话:“怎么会……二位仙长,可否为我们在长老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还不想死。”
“少废话。”
顾月生身侧的少年弟子很是不耐烦:“赶快随我们来,别耍花招——我们体内尚有灵力,一旦硬碰硬,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好凶。
温泊雪没再出声,循着他的意思走出角落。
正要踏出牢门,身后有人匆匆道了声:“哥哥姐姐,你们——”
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两个小孩通红的双眼。
女孩瑟瑟发抖,眼中充满绝望、愤怒与恐惧;男孩站在她身边,凝视他们一行人的脸,欲言又止。
温泊雪轻轻上前,靠近他们身边。
“别怕。”
他语气温和,桃花眼蕴藉流光,说话时蹲在两个小孩跟前,摸摸他们脑袋,压低声音:“我们不会有事。等找到机会,就带你们离开,去外面。”
男孩怯怯看他,咬紧下唇。
不知怎么,温泊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近在咫尺的这个小男孩,像极童年时候的他自己。
弱小,懵懂,迷茫,胆怯,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他渐渐长大成人,本质却并无变化,胆子不大,迷迷糊糊,无论拍戏还是做人,都做不好。
然而今时今日,当他面对这样的孩子,居然成了安慰他、给予他希望的那一方。
这是温泊雪从未想过的局面——
从小到大不被别人看重的他,也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别怕”。
不是无可奈何的安慰,而是胸有成竹的承诺。
他能救,也想救他们。
“你们还要嘟嘟囔囔多久?”
少年弟子又一次不耐烦起来:“快过来,跟我们走。”
温泊雪起身,点头。
长廊幽静,顾月生领着他们出了牢房,关上牢门后,便要前往炼丹室。
临行前,灵狐少年动作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膏,右手轻扬,将它扔进对面的牢房里。
正是那个受了伤的小姑娘身旁。
“这是上好的伤药啊。”
少年弟子一愣:“顾师兄,你就这样给她了?”
“扶玉长老出手这么重,不给伤药,她死掉怎么办。”
顾月生面色淡淡:“在她体内,还有一颗正在孕育的妖丹。”
少年弟子恍然大悟,没再多言。
地牢很大,跟着顾月生穿过几个拐角,身边渐渐安静。
见不到巡逻的弟子,也没了关押妖魔的牢房,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寂然无声,顾月生轻咳一下。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代表逃脱开始。
月梵与楼厌最先动手,一人扼住顾月生脖颈,另一人挥拳而出,直击少年弟子侧脸。
顾月生十分配合,佯装出措手不及的狼狈模样,被重重一扭脖子,“昏倒”在地。
他和少年弟子都是炼气巅峰,押送四个灵力全无的阶下囚,其实问题不大。
然而顾月生倒下,二对四成了无比艰难的一对四,前后左右都是杀机,少年生出几分慌乱,念咒掐诀。
昙光哪能给他机会,立马挥拳。
还没出拳,就见少年弟子身形一晃,闭上双眼向下倒去。
在他头顶,隐约现出一道残影。
【道具:眩晕弹】
【简介:让对手陷入三秒钟晕眩,趁此机会,驾着你的飞车一路领先吧!】
这是……
温泊雪眼前一亮:“《卡卡跑丁车》!”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月梵俯身,又给少年弟子补了几下,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
“别磨蹭,快走。”
顾月生从温泊雪手里接过路线图,指了指自己后颈:“不能让他们起疑,我必须受伤晕过去。”
一旁的楼厌毫不犹豫,给他一个手刀。
接下来——
另外三人一齐抬头,看向冷漠寡言的魔尊。
是时候让《奇迹冷冷》发挥功效了。
*
多亏拍了照,楼厌成功复刻出一张无比清晰的地牢路线图,只要跟着地图走,就不会遇上夺人性命的陷阱。
万万没想到,换装游戏还能这么用。
错综复杂的长廊有如蛛网,几人速速穿行。
但很快,月梵就发觉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正如顾月生所说那样,在地牢里巡逻的南海仙宗弟子们,是个巨大隐患。
他们都保留了炼气的修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很难察觉——
至少在月梵看来,巡逻中的弟子们好似鬼魅,压根摸不着方向。
又是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走过,月梵后退一步,皱眉藏在拐角。
“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岔子。”
她压低声音:“我们身上没了灵力,连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须臾的沉默。
昙光忽然道:“或许……可以试试《合欢宗养鱼手册》?”
他铺开识海,共享游戏界面,来到主页。
“在《养鱼手册》的主页里,攻略对象都有个头像框,只要点开,就能查看好感度。”
昙光低声:“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当攻略对象出现在身边,她的头像框会发光。”
月梵倏地抬眸。
“也就是说——”
温泊雪欢喜笑笑:“《合欢宗养鱼手册》,可以用来侦查他们的距离。”
正是如此。
神识凝于游戏界面,昙光深吸一口气。
好感度头像一片漆黑,说明没人靠近,他点点头,向楼厌传达安全的信号。
灯火昏幽,四人一路前行,当好感度界面亮起白光,昙光拉住楼厌袖口,提前做好隐藏,进入长廊两侧的空房间中。
于是四人与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正好错开,一点点离开地牢深处,窥见一丝天光。
太久没见到外边的景象,温泊雪下意识愣住:“我们这是……出来了?”
“自信点。”
月梵:“用陈述句,我们出来了。”
像做梦一样。
他们居然真就成功了。
在地牢里的经历恍如隔世,月梵只想啪啪鼓掌。
她原本只想一个劲向前莽,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解法——
利用美少女换装游戏拍照留下线索,利用恋爱游戏侦查行踪,硬生生把两款休闲小游戏,玩成了一出惊心动魄谍战剧。
对了,还有她自己的《卡卡跑丁车》。
原本赛车用的技能,被她拿去砸人了。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三七二十一,莽就对了。
思忖的间隙,右腿迈出一步,月梵见到久违的亮光。
地牢出口是处洞穴,估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凌晨。
小世界里虽无太阳,但自有白光萦绕,淡淡亮色好似墨染宣纸,一点点浸透。
而在洞穴之前,赫然是座陡峭骇人的悬崖。
不久前下过雨,崖壁潮湿,被雨水完全浸透,映出碧绿苔藓。
温泊雪早就做好了准备,轻轻握住右拳。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他能出去了。
“那……”
温泊雪道:“我开始了。”
月梵点头:“注意安全。”
《人们一败涂地》被点开,橡皮泥小人努力稳住身形,伸出右手。
这是温泊雪第一次攀岩。
全身上下的力气仅仅凭借双手来支撑,他动作笨拙,却毫无停顿。
在地牢中渐趋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清晰,掌心贴上冰冷石壁,凉意透骨,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橡皮人严格遵循游戏设定,对物体拥有天然的粘性,绝不会中途掉落。
身体渐渐升高,渐渐悬于半空,温泊雪屏住呼吸,按耐住心里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
昏暗的牢房,被肆意欺凌羞辱的妖魔,扶玉嘴角冰凉的笑。
还有顾月生说过的,晏寒来曾被南海仙宗抓住,而他小时候,是个剑修。
他气愤,苦闷,又觉得难受。
他们明明是朋友,对于朋友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却是一概不知。
倘若他们不来……晏公子的命运会和原著一模一样,死于好友之手,背负万千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温泊雪想改变那样的结局。
越往上爬,灵力就越浓。
修为从无到有,他加快攀爬的速度。
南海仙宗处心积虑设下这处天堑,万万不会想到,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逃亡的踏板。
橡皮泥人步步向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能停下动作。
他出来了。
往下探去,只能望见一片云雾缭绕,暗流汹涌,遮挡住悬崖之下的罪恶。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告诉谢星摇这里的位置。
只要她能来,不愁不能把地牢一锅端。
久违的灵力凝结掌心,传讯符浮空而现,温泊雪来不及多想,飞快写下文字。
【我们被关在北方陡崖,南海仙宗的地牢——】
想说的话太多,他只能挑选其中最有意义的内容,然而喉头一动,温泊雪突然停止动作。
……有陌生的气息。
杀气阴冷,似毒蛇涌上他后背。
心跳不止,声声击在心口,温泊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转身。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袭白衣。
“听说有人在地牢里惹是生非,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笑得温和礼貌:“说来也巧,刚到这儿,就见到这位道友了。”
温泊雪紧张到屏住呼吸,听他忽地沉了语气:“不过……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语落毕,杀意陡生。
这里是南海仙宗最深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杀气铺天盖地,直击胸口。
温泊雪想要抬手抵挡。
掌心拦住杀诀的一刹,巨大气浪好似爆破,温泊雪踉跄几步,被推得后退连连。
旋即脚下一空。
他赢不了扶玉。
修为之间的差距遥不可破,离开地牢、置身于悬崖上,扶玉已恢复了几分力量。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橡皮泥,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
温泊雪却笑了笑。
修为飞速消散,在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刻,那张被紧紧握在手中的传讯符,在白光里没了影子。
他赢不了扶玉,但他们有办法能赢他。
风声飒飒,死亡如影随形。
身体急速下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如走马观花。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即将落地之时,在凉意刺骨的冷风里默念:
三,二,一。
几乎是在一瞬间。
柔暖白光倏然上涌,将他包裹其中,光芒两翼张开,细细看去,竟是一双巨大的鸟翼——
【技能:天使的守护。】
来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
*
来到月梵在传讯符里提过的山巅,谢星摇叹了口气。
她没猜错,过了这么久,大家果然没在原地转圈圈。
晏寒来的状况古怪至极,等他浑身上下的滚烫降下一些,二人启程离开山洞,来到这儿,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密林。
晏寒来环顾四周,淡声道:“还是没回传讯符?”
谢星摇蹙眉:“嗯。”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凡是误闯小世界的修士,一定都会被他们解决。
传讯符久久没有回音,莫非——
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谢星摇思绪繁杂。
小世界里尽是林海翻涌,要想找到南海仙宗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束手就擒,主动暴露位置、让南海仙宗亲自把她押送到其他人身边……
虽然有一定可行性,但南海仙宗的弟子数量众多,毫无疑问,个个都实力不弱。
她万一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进去,很可能出不来。
晏寒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别冲动。”
比起之前,他面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好像……不知怎么,五官轮廓更加硬朗了些。
错觉吧。
此刻正值凌晨,微光暗生,照亮少年面上凌厉的线条,乍一看去,难免恍惚。
谢星摇略过这个话题,心中继续思忖。
他们找不到南海仙宗的据点,冒昧行事,只会惹来灾祸。
要想确保万无一失……
她心下一动。
《天途》里提到过,仙骨也藏在这个小世界,就在西边的一座陡崖之下。
小世界会压制修士的力量,却无法影响仙骨。
只要拿到仙骨,得其浸润,她就能拥有一定程度的修为提升。
毋庸置疑,这会是最为可靠的保障。
她和晏寒来所在的山巅,就是小世界西边。
“我们尚且不知南海仙宗的藏身之地,不妨四处找找,或许能找到线索。”
谢星摇:“这边是西……继续往西走走,怎么样?”
晏寒来自是答应。
陡崖高耸陡峭,在原文里有过详细的环境描写,她有心寻找,很快感应到一股澄净灵力。
晏寒来身为灵狐,只会比她察觉得更早。
谢星摇抬头:“晏公子。”
无需更多言语,他即刻明白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仙骨。”
少年身形挺拔如竹,循着气息走去,抬手拨开两边杂草。
陡崖投下一片漆黑影子,四下昏暗,衬得那道莹白愈发纯净夺目。
果然。
此地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仙骨静静躺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小洞,始终未被发现。
晏寒来俯身将它拾起,用除尘诀擦拭干净,微微抬了眼,递给谢星摇。
“多谢。”
她松了口气,欢喜接下:“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仙骨……晏公子,有了它,我们或许能潜入南海仙宗的据点试试。”
当下形势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失踪的其他人。
谢星摇没有犹豫:“我会尽量闹出大一点的动静,故意引来南海仙宗。晏公子身有不适,不妨藏在暗处静静等候,若是连我也出了意外,那——”
晏寒来将她打断:“我来。”
以他对南海仙宗的了解,在这个小世界里,起码有数十个弟子看守。
要是再来一名长老,就算谢星摇身怀仙骨,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本不应牵扯进这件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身边白光一现。
有人发来了传讯符。
谢星摇眸光骤亮,飞快将它打开,看清上面的字迹,不由面色微沉,递给晏寒来。
【我们被关在北方悬崖下,南海仙宗的地牢】
“是温师兄的笔迹。”
她抬眸:“晏公子要一起去吗?”
晏寒来只是静静看她。
片刻,少年开口:“南海仙宗的地牢,理应派有众多弟子看守。他们接连被关入其中,谢姑娘前去,不是送死么?”
“可是——”
谢星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闻言一怔:“不去的话,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晏寒来没即刻应她。
仙骨散出温润白芒,将一双琥珀色瞳孔衬得沉静纯澈。
晏寒来定定看她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办法。”
他笑意柔和,微微张开苍白薄唇。
可惜谢星摇没能得到答案。
——电光石火,晏寒来倏然抬手,劈向她脖子。
眼前的人影向前倒下,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
谢星摇抱了他这么多次,由他主动的时候,似乎少之又少。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得叫人不敢用力。晏寒来垂下头,轻嗅她颈间的浅香。
这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复仇。
更何况,在南海仙宗地牢里岌岌可危的,是他此生仅有的友人。
丑恶污秽之事,由他去做就好。
至于谢星摇,像她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逍遥快活,不被世间泥沼染上脏污。
此去一行,十死无生。
握住她手中的仙骨,晏寒来左手用力,让她靠坐于石壁一角。
少年默不作声,细细看她许久,好一阵子,试探性伸出右手。
他的手上伤疤遍布,轻轻抚过那张细嫩面庞,逐一描摹她五官轮廓,被衬得狼狈又好笑。
长睫倏动,晏寒来向她靠近一些。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的姑娘,因为她,他完成了一生仅有的分化。
只可惜,或许在谢星摇眼中,他不过是个不讨喜的怪人。
这辈子压抑得久了,连坦率待人都很难做到。
起初他心知自己异类的身份,不愿与这群仙门弟子生出瓜葛,行事孤僻,冷冷淡淡。
后来对谢星摇生出更多念头,每每想要靠近,都会想起终将来临的复仇——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希冀,凭借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又有什么理由去靠近。
要是能被她摸一摸,那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晏寒来垂头向她靠近。
他眉眼压得低,眼中晦暗不明。
吐息氤氲,热意勾缠。
薄唇距离她只剩下毫厘之距,少年停下动作。
在离开之前,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过她侧脸,目光乖驯,也有些委屈。
*
谢星摇醒来的时间,比晏寒来料想中早了很多。
她揉了揉后颈。
——早在见到那张传讯符时,她就隐隐猜到晏寒来的想法。
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独自一人解决南海仙宗,不让她牵扯其中。
所以当他抬手劈向后颈,谢星摇飞快用出一个护身法诀。
那道传讯符来得毫无征兆,让她来不及准备。再醒来,晏寒来的身影消失不见,仙骨同样没了影踪。
恰好与原著里的情节重合。
北边的悬崖。
没做多想,谢星摇加快脚步。
无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晏寒来用身体溶解仙骨前,她必须阻止一切。
今日寒风萧瑟,不似春日,更像隆冬。
悬崖足有万丈之高,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垂头俯视,微微蹙了眉。
很奇怪。
小世界中本就灵力稀薄,自她所在的高度渐渐往下,灵力居然还能越来越少。
想必在最下方,是一处灵力趋近于无的荒芜之地。
如果是灵力趋近于无……
谢星摇神识一动,看向游戏界面里的武器库。
一旦去往下面,这些器具,说不定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这种灵力越来越弱的地方,使用法器只会中途摔落。
她打开《一起打鬼子》的游戏界面,从中找到一顶降落伞。
降落伞如蘑菇撑开,带着她缓缓向下,空气静谧,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星摇闻见一股血腥味。
悬崖下,是一个山洞形状的漆黑大口。
她顾不得里面藏了什么,快步走入其中。
长廊绵延,好似迷宫,此时此刻,谢星摇却拥有了崭新的路标。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俯身而卧,身下鲜血淋漓,已然没了气息。
顺着血渍的方向,是左边那条分岔路。
谢星摇继续往前。
幽深长廊里,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南海仙宗的弟子们死伤处处,血渍凝集,蜿蜒不绝,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细流。
而在细流尽头,少年的一袭青衣被染作血红,孑然立于廊中,如出鞘利剑。
晏寒来背对着她,身前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南海仙宗弟子。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止不住恐惧,向他用力磕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些妖魔都不是我杀的,是扶玉,扶玉长老!”
他身边的少年泣不成声:“怪物……你杀了我们又有什么用!邪门歪道,所以才要剥你们妖丹!”
谢星摇敏锐觉出不对。
仙骨灵力澄净,不应生出黑气,然而晏寒来浑身上下皆是黑烟——
像是魔气和邪气。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失。
……仙骨呢?
望见她,哭泣着的弟子目光一动。
晏寒来心有所感,随之回头。
四目相对,他停下动作,谢星摇亦是一怔。
少年瞳孔已是猩红,暴戾恣睢,冷寂淡漠,如同暗夜中屠杀猎物的野兽,杀意渐浓。
面对弟子的哭嚎,当他侧目而来,眼中毫无同情之色,唯有戏谑,幽冷,以及嗜杀的快意。
漆黑蜿蜒的细纹自他侧脸生长,像极阴冷水蛇,与苍白皮肤格格不入,狰狞万分。
是邪术的印记。
以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来看……像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了超乎小世界规则的力量。
晏寒来眼中看不出情绪,理智被邪术吞噬大半,忽而上前几步,向她靠近。
他行经之处,血气与邪气勾缠缭绕,生出缕缕黑烟。
谢星摇看见他左手一动,掌心张开,躺着一块毫无损伤的骨头。
晏寒来说:“是你的。”
他连说话都困难,喉音低哑,谢星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一行人受命离开凌霄山,在修真界中搜寻完整的仙骨。确保仙骨完好无损,是她的任务。
晏寒来拿走仙骨,想必有过犹豫,在最终抉择之际,宁愿燃烧性命,将其献祭邪法,也不愿窃取仙骨之力。
这是她的东西,他也想好好保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少年静静看她,半晌垂眸,用干净的右手捂住她双眼。
他的这副模样糟糕透顶,见到她时,心中生出慌乱与茫然。
一是源于这具丑陋的躯体,二是肆意屠杀仙门弟子,毫无慈悲。
已经到了快要离别的关头,晏寒来害怕亲眼见到自己被讨厌。
“……别看。”
理智几乎被嗜杀的邪念蚕食殆尽,他忍受着剧痛,尾音颤抖:“我带他们回来。”
他言罢收回右手,望向不远处瑟缩着的两个弟子。
只一刹,邪气爆开,疾风凌厉,割开二人四肢与侧脸。
在两个弟子的哭声里,晏寒来手中结出阵法,迈步上前。
还没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袖口。
谢星摇道:“晏寒来。”
于是他回头。
四目相对,谢星摇蓦地踮脚,伸出双手。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先是一愣,很快挣扎。
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邪气都是肮脏的、不可触碰之物。
谢星摇说:“停下。”
邪气如潮,自衣物摩挲相贴之处渐渐滋生,悄然将她萦绕。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轻轻划过一道道漆黑邪纹。
晏寒来身形战栗,在无比贴近的抚摸下,气息纷乱如麻。
谢星摇让他停下,定是厌恶了这副诡谲丑恶的面孔,以及杀人不眨眼的暴虐行径。
可他无法停下。
南海仙宗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哪怕堕为邪魔恶鬼,也绝不可能遗忘复仇。
她身为仙门弟子,对人族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不忍见他恣意屠戮。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相殊途之人。
“晏公子曾经说过,为答谢抑制恶咒的恩情,会答应我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长廊中血雾弥漫,谢星摇捧起他侧脸,对上困兽一般的猩红双眼:“停下来。我的请求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见到晏公子难受,我会伤心。”
这是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晏寒来身形微僵。
心口如被柔柔捏住,酥痒灼人,让他窒住呼吸。
邪潮翻涌,腥气四溢。
被邪气缠身的少年人血衣湿濡,垂落的乌发凌散如云,几点血渍沁在侧脸,双目则是血丝猩红,杀意毕露。
他形如修罗恶鬼,唯独心甘情愿为她低眉。
“至于这里——”
谢星摇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他身后。
青年弟子目眦欲裂,拔剑出鞘。
她眨眨眼,右手倏动,现出一把漆黑器具。
一声枪响。
硝烟缭绕,白气滚烫,青年弟子双目圆瞪,沉沉倒地。
晏寒来怔忪顿住。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在满室血雾与肃杀里,语气依旧柔和:“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