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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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离谱,很意想不到。

餐宴备好,谢星摇面无表情坐在桌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闸蟹。

许是觉得昙光提出的要求过于寒碜,鲛人们十分贴心地加大了份量,改为每人二十只大闸蟹、三十只大龙虾,外加满桌子她从未见过的深海珍馐。

不得不说,这是她见过最为奢华的餐厅。

能亮瞎眼的金银珠宝镶嵌桌前,不要钱似的铺成一片。四下白墙环护,玉石相衬,配以雕空玲珑木,价值连城的天罗纱摇缀门边。

再看饭桌,俨然是用无数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昙光放狠话时说的那句“把夜明珠摆上来”,连谢星摇也不合时宜生出了错觉,觉得他要求好低。

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两颗朴实无华的心造成了沉重打击。

“怎么会这样。”

昙光双目无神,尝试理解前因后果:“这和我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想要翻车却翻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车。

昙光小师傅,不愧是你。

“二位为何不动筷子?”

另一边,鲛人大祭司坐于桌尾,温和扬唇:“莫非觉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让厨子重新做些。”

“没有没有。”

昙光立马摆手:“多谢款待,我们只是不饿。”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临浮风城,是我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只要二位愿意出力,深海中的邪祟定会束手就擒。”

从见面起,她就一直在说所谓的“深海邪祟”。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原文片段,主角团一行来到南海时,并未听说有什么棘手的妖魔。

“敢问大祭司。”

她收敛好神色,礼貌开口:“您所说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怪像,有传言说,是海魔发了怒。”

大祭司道:“鲛人虽然世代生活在罗刹海,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中一个普通的部落。罗刹海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们,也不敢深入海底。”

这是实话。

深海之下,永远藏匿着数之不尽的未知恐惧。

不说凶残嗜血的各种凶兽,仅仅是昏暗无光、压抑窒息的环境,就能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谢星摇这样想着,稍稍抬了眼,看向不远处的大祭司。

浮风城里的鲛人以双腿行走,隐藏鱼尾之后,与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肤色。

海底常年不见天日,没有了阳光照射,每个鲛人皆是肤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们化出原形,粼粼鱼尾映衬出通体莹白,周身水光荡漾,一定非常好看。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深海中突然响起一道悠长呜鸣。”

大祭司继续道:“罗刹海异兽众多,我们当时并未在意,但不久之后,一个外出入海的鲛人就失踪了。”

又是失踪。

想起楼厌所说的左护法,谢星摇与昙光交换一道视线。

昙光摸一摸秃脑门:“会不会是遇到海里的凶兽了?”

“实不相瞒,我们心知罗刹海凶险万分,一旦离开浮风城,很可能遭逢危机。”

大祭司垂目:“所以鲛人身上,都会携带一个香囊,囊中装有追踪符箓,倘若发生意外,能让家人前去收尸。”

谢星摇猜出接下来的剧情:“那名鲛人失踪以后,你们没找到他。”

“不错。”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头:“在那之后,好几个鲛人亦是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师父尝试着开坛做法,在罗刹海深处,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极的邪气。”

昙光:“邪气?”

“是极恶邪祟的气息。”

想起不甚愉悦的记忆,大祭司目露忧色:“铺天盖地、凶悍无匹,说来惭愧,我当时心生退却之意,被吓了一跳。”

“因邪气感到畏惧,是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责。”

谢星摇缓声道:“所以……在那之后,你们就开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间也曾入过深海,试图一探究竟。”

大祭司声调渐轻:“我师父……便是由此失踪不见的。她修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出岔子,结果——”

她说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们眼前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会如此稚嫩直率。

她师父陡然消失踪影,而浮风城里的鲛人急需一名领袖,顺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谢星摇有些明白,她对所谓“神使”热情至极的原因了。

[追踪不到气息、突然不见行迹,听上去,很像是坠入了小世界。]

昙光暗暗传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个小世界。]

在《天途》里,主角团几乎把浮风城翻找了个遍,仍然没能发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铤而走险,决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个遍布森林的小世界里。

[但是……我记得那个小世界普普通通,没什么危险啊。]

谢星摇想不通:[主角团从头到尾,只遇上几只金丹级别的魔兽。以他们的修为都能平安离开,化神大能却在里面遭了劫难么?]

这显然不合逻辑。

“今日海神显灵,派来两位神祇使者,是我们浮风城的荣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绪,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听曲子,恰好我昨日刚买了一张古琴,二位若不嫌弃,大可就着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当于一城领袖,能让她亲自抚琴,已是无上殊荣。

谢星摇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轻轻点头:“多谢。”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现出一张蕉叶之形的长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第一道乐音骤然溢开,谢星摇后背一凉。

[这是……]

昙光打了个哆嗦:[指甲挠过黑板的声音!]

旋即琴声轻转,似是渐渐熟悉了手感,从“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进化成“勉强能听”。

弹得起劲,大祭司不忘与听众互动,朝他们扬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小说,都说鲛人柔美娇弱、惹人心疼。]

谢星摇手腕颤抖,喝下一口茶:[没想到来了修真界,这里的鲛人不仅作风豪爽,还能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甚至还把夜明珠当饭桌,很让人意想不到。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昙光小小声:“还没跟其他人汇合,就我们两个,不会真要直接入海吧。”

谢星摇:……

谢星摇:“大祭司的好感度,当真没救了吗?”

昙光眼角一抽:“还差最后一点,好感就拉满了。”

苍天可鉴。

他来修真界这么久,遇上这么多个攻略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翻车以后,鲛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数值最高的。

什么事儿啊这是。

昙光为曾经那个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泪。

窃窃私语间,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弹奏。

“二位,”她有些拘谨,也有些期待,“觉得这曲子如何?”

两个无辜的倒霉蛋对视一眼。

[要不,]昙光迟疑道,[再试着降一降好感?]

谢星摇:[……行。]

鲛人大祭司对他们的九十几点好感度,尽数来源于“神使”这个身份。

一旦得知这是两个人族,如今的她爱有多强烈,到时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昙光只能尝试着让她先行恢复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后,去除偶像滤镜。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昙光轻敲桌面,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还以为大祭司在调音——前前后后怎么听怎么不成调,还是多练练吧。”

大祭司深受打击,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违的翻车之感让他浑身舒畅,昙光瞥向识海里摇摇欲坠的好感度,终于窥见一丝胜利希望。

昙光乘胜追击:“这种水平的演奏,说实话,很是有损大祭司的水准。”

大祭司一瞬哽咽:“别、别说了。”

不好。

他开口时尽量用了委婉的说辞,并不算毒辣伤人,但听她语有哭腔……不会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只有混账才会无缘无故惹哭一个姑娘,昙光暗骂自己一声,正要安慰,却听识海里的游戏系统清脆一响。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厉,即将达成“生死相随”成就!】

昙光:?

昙光:???

“请不要再说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这番说辞,与我师父一模一样。”

谢星摇:……

绝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毫无乐音天赋。”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风城的鲛人们敬我怕我,从来只会一个劲地讨好我,说些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的客套话……唯有师父会告诉我,这些曲子并不成调,还得多练练。”

她顿了顿,凝视长桌另一头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这才是神祇使者应有的品性。将这次入海的任务交给你们,我放心。”

昙光:……

很好,他放弃挣扎。

昙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远猜不透。]

[别慌。]

谢星摇按一按太阳穴:[我这儿还有办法。]

她说罢抬头:“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温声应她:“神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们前往浮风城时,身边跟随有几名同伴。”

谢星摇道:“奈何来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个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里不是说,神使之间本是一体,可用意念彼此连通吗?”

居然还有这一茬。

眼看翻车已成了现在进行时,昙光瑟瑟一抖,惴惴不安看向谢星摇。

他们与其他人相距太远,用不了传音入密,至于传讯符,则被宫殿屏蔽得一干二净。

虽说也能试着放烟花……

但一来烟火常见,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他和谢星摇;二来身为神使,不应该随身携带这种人族的杂物。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面色未改,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那是许久之前的记载了吧。”

谢星摇掌心倏动,唇边挂出一抹浅笑:“现在,我们用这个。”

顺着她的动作,昙光好奇垂头。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轻抽。

好家伙。

被她捧在手里的,是一盏巨大LED投光灯。

*

LED投光灯,亮度足,光照强,辐射广,只要点亮,就能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靓的仔,吸引广泛注意力。

据谢星摇所言,这还是个太阳能的,不需要插电。

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鲛人一族,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玩意儿,三言两语就被谢星摇忽悠得服服帖帖,再无疑惑。

“这就是来自神界的宝物?”

祭司大为震撼:“毫无灵力,亦无火星,却能生出比法器更强的光……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星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海神之力,绝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莫问缘由,心怀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马缄口不言,开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们立在宫殿顶端,三盏投光灯被依次打开,强光乍现,将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斓。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趁着大祭司还在端详投光灯,昙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我们还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强、神秘莫测、正直善良的那种。”

谢星摇点头:“问题不大。只要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深海,我们就能顺利脱身。”

离开浮风城之后,他们将不再受到鲛人一族的桎梏。

“不过话说回来,大祭司口中的那只深海邪祟,想想确实挺奇怪。”

昙光轻抚下巴:“原文里,主角团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没遇上什么事儿。到头来最大的反派不是凶兽邪祟,而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晏寒来。”

他一顿:“对了,晏寒来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星摇有些头疼:“还能怎么办。”

系统横在识海里,让他们无法说出与原文相关的情节,更不可能质问晏寒来,为何打算夺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看紧他了。

“和晏寒来相处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本性不坏。”

昙光皱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们就把他打晕,直接带回凌霄山。到时候仙骨归位,被凌霄山严加看守,他肯定动不了心思。”

谢星摇无奈笑笑:“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要这么暴力。”

她话音方落,忽听天边传来一道凌厉疾风。

紧随其后,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摇摇、昙光小师傅!”

以及几个鲛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闯鲛宫!”

*

LED灯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到半盏茶功夫,分散的众人就全员集合。

大祭司自觉退开,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为防止暴露身份,谢星摇抢先传音入密,讲述了被误认为神使的大致经过。

“除却你们两个,其他人都用传讯符联系上了。”

月梵如释重负,轻拍心口:“迟迟找不到人,我们还以为你俩出了事……还好还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星摇笑笑:“是谁发现灯光的?速度好快。”

“说来惭愧,是晏公子。”

温泊雪挠头:“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在浮风城的街道上四处搜寻,晏公子突然出声,让我们看向这处最高的宫殿。”

他停顿一下,眼中生出几分敬佩:“他真的很厉害。看见灯光以后,立马察觉它没有灵气,然后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灵力运转的。”

所以见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光芒,他会下意识想到谢星摇。

谢星摇怔了怔。

这是个独属于穿越者之间的暗号,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第一个察觉猫腻的,竟会是晏寒来。

她目光一动,恰好对上青衣少年冷寂的双眼。

晏寒来沉默不语,挪开视线。

“看到灯光,大家都以为你们遇到危险,不得已用这种法子求救。”

温泊雪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匆匆赶来,打伤了好几个守卫。”

月梵乖乖低头,认真反思:“我的伤药已经全给他们了。”

楼厌颔首:“人没事就好。”

“多谢各位。”

谢星摇长出一口气:“总而言之,鲛人大祭司希望我们进入深海,搜寻邪祟的踪迹;而我们的目的也是在深海中寻找仙骨下落。这两件事互不冲突,等准备就绪,就能入海了。”

月梵悄声:“那我们要帮鲛人对付那只邪祟吗?”

“能帮就帮吧。”

谢星摇想了想:“不过估计够呛。如果真有邪祟,它能吞噬化神修为的前任祭司,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我们撞见,也奈何不了它——不如谨慎行事,性命最重要。”

“祭司口中的邪祟,极可能与左护法的失踪有关。”

楼厌接话:“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愧是魔尊。

修为高,说话就是有底气。

“我们在浮风城搜寻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思忖片刻,见时机成熟,念出原书台词:“仙骨定然落入了深海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

“罗刹深海杀机莫测,各位务必小心。”

月梵很是配合,接下他的台词:“我们有避水珠,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入海以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说罢仰首,立于鲛宫之上环顾四周:“不过……这四面八方全是阵法,我们应该怎样出去?”

沉默须臾。

晏寒来微微抬头,穿过金光四溢的人造太阳,望向远处呈球形拱起的阵顶。

晏寒来:“顶上。”

*

浮风城与深海连接的通道,是高高在上、宛如天穹的阵法顶端。

要想出城,先得飞上半空。

“神使们要出发了吗?”

大祭司喜出望外,欣喜之余,隐隐透出担忧之色:“不在浮风城里多留一阵子?大闸蟹夜明珠和翡翠玛瑙,要不要拿上一些?还有宫殿里珍藏的高阶法器,诸位尽管拿。”

她总觉得诚意不够,末了正色补充:“要不,在浮风城里办一场祈福仪式?”

什么叫细致入微,关照有加。

九十九好感度,恐怖如斯。

谢星摇笑笑:“不必,多谢大祭司。”

无功不受禄,他们不一定真能解决那只邪祟,哪好意思留在浮风城里坑蒙拐骗。

“无论能不能降伏邪祟,浮风城百姓都诚心期待神使们的归来。”

大祭司闻言舒眉,俯身行礼,双手交叉胸前:“愿海神保佑。”

昙光回以一笑:“有缘再会。”

[现在问题来了。]

月梵极目远眺,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眼:[我们怎么上去?我是剑修,御剑就好,你们呢?]

昙光默念法诀,身前现出一本凌空浮起的经书:“御器。”

楼厌:“我用魔气。”

温泊雪:……

温泊雪掌心上翻,凝出一张符纸:“或许,可以试试鹤符?”

鹤符。

将灵力凝结成一只巨大纸鹤,施术者可坐于纸鹤之上,御空而行。

修真界术法众多,飞行的法诀亦是五花八门。

剑修御剑飞行,魔修可借由魔气腾空,至于法修,要么驾驭法器,要么利用符箓——其中的鹤符,就是凌霄山弟子常用的符术。

谢星摇右手掐诀,白光氤氲,身前现出足有一人大的纸鹤。

穿越来修真界之后,并没有太多需要凌空飞行的时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以飞舟或者月梵的跑车出行。

至于鹤符,谢星摇在平日里的修炼中尝试过几次,虽然称不上熟练,好在掌握了窍门。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稍稍侧目,看向晏寒来。

少年淡淡瞟她,左手倏动。

不需要符咒,也不用法器,只需默念一道剑诀,就有一把以灵力凝成的长剑横在他身前。

凭他和楼厌的修为,凌空飞行,的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

从认识到现在,晏寒来的惯用手一直是左边。

像她,连用左手写字都难。

另一边,月梵化出长剑:“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出发吧。”

飞行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尤其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坐着一张单薄纸片,身边没有其它防护。纸鹤腾空的一刹,疾风狂涌,让谢星摇有了瞬间的恍惚。

随之而来,是强烈的失重感。

脚下的琉璃瓦距离渐渐拉远,她见到瓦片,屋脊,整座大殿,最后是气势磅礴的华美鲛宫。

眼前所见恍如画卷,唯一真实的,是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如此之高的半空,谢星摇还是生出了几分紧张——

毕竟跑车和飞舟都能将她牢牢护住,纸鹤却是单薄不堪。

紧张之余,谢星摇觑见不远处的一袭青衣。

晏寒来始终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察觉这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少年眉梢轻挑,身形轻捷一掠,来到她身前。

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挑衅。

幼稚。

谢星摇心中腹诽,对他的行为表示不屑,手中暗暗发力,给纸鹤下了一道疾行咒。

于是纸鹤飞速前行,将晏寒来远远超过。

再眨眼,青衣又一次来到她身侧。

晏寒来极轻笑了笑:“谢姑娘,童心未泯。”

分明是在阴阳怪气笑话她幼稚。

谢星摇仰头瞪他。

这一次,她没说出反讽的话。

青衣少年懒散立于剑诀之上,黑发被冷风扬起,几缕碎发中,露出苍白耳垂与一个猩红耳坠。

他一如既往唇角轻扬,勾出浅浅的微妙小弧,双眼里,却是谢星摇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

那些阴沉乖戾、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在此刻烟消云散,纤长双眼映出暖热金光,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挑衅与得意,似是琥珀,更像跃动的火。

如同她曾经见过的所有少年人,普普通通,又满蕴桀骜张扬的蓬勃意气。

没过太久,许是被她盯得心慌,晏寒来收敛起笑意:“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顿了顿,喉音清脆如铃:“就是忽然觉得,晏公子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恶作剧成功。

不出所料,他足下的剑诀微微一颤。

她与晏寒来相互较劲,你来我往间,到了浮风城尽头。

一道玻璃般的球形屏障笼罩四野,因是透明,能透过它见到深海中的景象。

黑漆漆,阴森森,不知潜伏有多少邪祟巨兽,

让人很不情愿踏足而入。

“就是这儿了。”

月梵深吸一口气:“走吧。”

*

进入深海的瞬间,谢星摇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起避水珠,她尝试着吸了吸气。

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凝神看去,在她周身环绕了一片莹白淡光,如同结界,将整具身体笼罩其中,确保衣衫不湿。

想必这就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关键。

在《天途》里,提过主角团前往了东方,渐渐深入海底后,被卷入一阵风暴。

再回过神来,众人已分散出现在小世界的各个角落。

温泊雪牢记原文剧情,向东边游去。

因有灵力护体,即便置身于水中,也能行动自如。

谢星摇学过游泳,前行的间隙,不忘四下观望。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颗发光的夜明珠,白光溢散,是深海唯一的光源。

四面八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无边无际,压抑得让人心口发闷。

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

她心口咚咚直跳,默默收回视线。

[大家小心。]

温泊雪传音入密:[海底生有凶兽,莫要被它们伤到。]

昙光打了个哆嗦,自掌心散出明黄色佛光:[这地方好阴森。]

佛光柔暖,自有平心静气之效,多亏有他,深海阴冷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谢星摇悄悄传音:[晏寒来夜里看不清东西,小师傅能不能把佛光往他那边多挪一点儿?]

小和尚点点头。

海洋幽谧,身边除却黑暗还是黑暗。

谢星摇稳下心神缓缓前行,感受着海水淌动的冰凉触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窒住呼吸。

……不对劲。

这是原文里从未提起的剧情。

——他们按部就班朝着东边行进,一股邪气毫无征兆迎面而来。

邪气磅礴,压抑似潮,沉重如山,仿佛以整个罗刹深海为载体,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浑然吞噬。

正如大祭司所说的“未知邪祟”。

[这……]

如此悚然的感受全然超出想象,月梵停下动作:[这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东西?]

他们明明做了和原文主角团一模一样的事……不应该生出意外吧?!

[当心。]

楼厌修为最高,话音未落,身侧已有魔气腾涌:[有杀气。]

他几个字堪堪说完。

下一刻,海水聚作汹涌漩涡,好似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着众人狂袭而来!

救命救命救命。

……这是要把他们拽入死地的架势啊!

温泊雪仓惶咬牙,脊背生出阵阵寒意。

他本以为自己会呆愣当场。

然而近乎于下意识地,白衣青年右手掐诀,左手掏出数张符箓,心下默念咒法,将身边几个好友牢牢护住。

与此同时,楼厌抬手。

魔气冲天,与风暴轰然相撞,将漩涡逼得连连后退,浪潮聚散不定,像极魔鬼狰狞的爪牙。

[不对。]

谢星摇心下一动,略过晏寒来:[不是突然出现的意外……这就是那个小世界。]

深海,风暴,能将人吞噬的漩涡。

一切都与原文中毫无差异,除了这股铺天盖地的邪气。

以及滔天杀意。

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她来不及多想。

小世界的吞噬之力无视修为,即便是魔尊楼厌,也会被它卷入其中。

身边的浪潮愈来愈汹,令人无法逃脱。

水花形如条条巨蟒,径直袭上胸口——

谢星摇正欲掐诀,却见眼前一抹寒光。

晏寒来闪身至她身前,灵力浑浊,斩断重重海浪。

这是他真实的气息,满带戾气与死气。

然而一人之能,终究无法抵过整个小世界的力量。

不过转瞬,漆黑潮水宛若腾龙,巨浪滔天,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天途》里写,“在意识消散之前,所有人都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

谢星摇却没有。

在浪潮来临的同一时刻,有人将她用力抱住。

浩荡灵力形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网,自她头顶蔓延至足边——

这几乎是晏寒来全部的灵力。

他没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唯独胸腔重重一跳,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被小世界吞噬之前,一个念头忽然袭上谢星摇心口。

他们身为穿越者,都知道这是一处小世界。

晏寒来却是不懂。

在他眼里,此处风暴吞天、九死一生,俨然是出死局。

而当死局开始的时候……

晏寒来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全部灵力将她护住。

邪气如刀如刃,唯独谢星摇从头到尾,没受一丝伤痕。

黑潮如猛兽。

世界一片漆黑。

*

——不对。

被一阵冷风拂过侧脸,谢星摇蓦地睁眼。

然后怔然呆住。

她的意识停留在深海之中,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撩起眼皮,心觉不对。

若是如原文所言,他们被卷入小世界,应该会见到逶迤绵延的茫茫林海,四野皆是翠色,郁郁葱葱。

然而当她抬眼,居然望见粉白如霞的桃花林。

她曾经见过这片桃林。

那是置身于连喜镇,白妙言心魔发作时的傍晚。

……在晏寒来的心魔里。

被巨浪吞噬之前,晏寒来曾渡给她灵力。

灵力相通,识海相连,待两人都失去意识,在交错混杂的气息里,谢星摇的神识很可能进入了他的识海。

当初见到这片桃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晏寒来掐断了幻境。

在他的心魔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又是一道冷风过,惹得桃枝轻颤,花雨纷纷。

谢星摇攥住袖口,在填满胸腔的不安里,轻轻踏出第一步。

恰在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剑锋破风的响音。

她心有所感,循声回头。

静谧桃林中,身形瘦削的男孩执剑而立,挺拔如竹,轻盈似鹤。

他年纪虽轻,不到十岁,使出的剑式却是凌厉潇洒,剑锋所指之处疾风回旋,片片花瓣自中心斩落,碎作颓然两半。

似是觉察了脚步,男孩停下动作,提剑抬头。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谢星摇不知如何开口。

日光微醺,晕染于一双琥珀色眼底,沁出浅浅笑意,好似蜂蜜融化,溢开清甜糖浆。

那是不谙世事的稚气,以及势如破竹的锐气。

如同一把寒芒乍现、锋利无匹的刀。

谢星摇从来不知道,晏寒来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正如她不会想到,晏寒来在幼年时候,是个修习剑法的剑修。

用右手拿剑的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