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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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宇死了。

诛邪长刀锋利非常,刀光如影,妖魔无处可藏。待刀光散去,满身血污的青年再无气息,双目浑浊,满含愤怒、恐惧与悔恨。

但这些情绪,终究不会有人在意。

四人小队第一次下副本,成功击败小怪若干,反派boss一个,经验值蹭蹭蹭往上涨,升级升级再升级。

——这是大战结束以后,月梵躺在医馆时的陈述总结。

她是个轻度网瘾少女,玩过的游戏不计其数,即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仍能绘声绘色:“尤其是摇摇的精准射击,效果拔群!”

温泊雪星星眼:“嗯嗯!”

“还有温泊雪!”

月梵猛拍大腿,切换成说书人语气:“他法伤不断,每个盾套得恰到好处,最强法师实至名归。台下的观众,我们一起鼓掌!”

她夸得太过,当真啪啪拍起手来,反倒让温泊雪支支吾吾红了脸,连连摇头:“别别别,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房间木门被吱呀打开。

方才还猛拍大腿的月梵收敛起狂放五官,手指顺势柔柔往下,撩了撩裙摆。

温泊雪不逞多让,立马挺直脊背,做出高冷仙君的矜贵姿态。

谢星摇轻声咳了咳:“大夫。”

“三位都醒了?”

大夫温和笑笑,身旁跟着刚上完伤药的晏寒来。

他们运气好,因得了白妙言相助,身上多是一些皮外伤口,没像原文那样,个个疼得能直接去见阎罗王。

一场大战告终,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来到医馆之后,每个人都沉沉睡了一觉。

谢星摇好奇道:“白小姐情况如何?”

“无碍。”

大夫摇头:“她神魂不稳,灵力消耗太大,需要睡上一会儿——我再去看看情况。”

大夫心系白妙言安危,没过多久告辞离去。三个凌霄山弟子你一句我一句,唯有晏寒来不理他们,独自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我还以为,这次肯定会被打得半死。”

想起原文里的惨状,温泊雪下意识一抖:“多亏谢——谢师妹想出破局的法子。”

月梵点头:“还有从江家忽悠到的那几十万灵石!”

谢星摇笑笑:“你们也很厉害啊。比如月梵的水泡泡和天使护盾,如果没有它们,我恐怕早就折在江家了;温师兄的术法炉火纯青,非常靠谱,真的。”

温泊雪吃下一口点心,若有所思眨眨眼。

他性子内向,很多话憋在心里头,不好意思讲出来。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就见惯纸醉金迷、利益至上,已经很久没接触到纯粹的善意。

温泊雪想,谢星摇是个好人。

当她安抚那些白家亡灵的时候,显露而出的温柔绝非假象。

更难得的是,这是一种理性的温柔,她有条不紊,似乎总能想到万无一失的对策,令人感到十足安心且舒适。

大家都这么厉害,他一定要继续努力,不拖后腿。

谢星摇和他俩兴冲冲地叽叽喳喳,冷不丁目光一转,猛然想起房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晏寒来睡在最里侧的床上,因闭着眼,长睫懒洋洋往下耷拉,眼尾勾出弯弯一条弧,嘴角轻轻抿着。

摆明是在嘲笑他们的商业互吹,毕竟这人隐藏了真正实力,在他看来,江府里的一切无异于菜鸡互啄。

谢星摇不动声色,给另外两人传音:“晏寒来,pose摆得挺行。”

月梵噗嗤笑出声:“人家这叫高冷。”

“晏公子会和我们回凌霄山吧。”

唯一老实人温泊雪弱弱出声:“话说回来,他到底什么身份啊?”

“他后期用妖力杀了不少人,应该是只妖。”

月梵道:“也只有妖魔会那么疯,血洗整整一个仙门吧。”

谢星摇歪歪脑袋:“晏寒来把真身捂得这么严实……你们觉得他是什么妖?”

“我觉得狼或者猫。”

月梵毫不犹豫:“有点傲有点凶,反正不可能是兔子狗狗一类。”

温泊雪思忖好一会儿:“那个,凤凰……?”

凤凰哪会像他这样。

谢星摇闻言笑笑,目光没从晏寒来身上移开。察觉出这道直勾勾的注视,少年猝然抬眸。

盯着人家被当场抓包,她非但没觉得羞赧,反而咧嘴眨了眨眼,露出两颗小虎牙。

厚脸皮之人所向无敌,晏寒来拿她没辙,默默垂下视线。

刚想闭眼,便听房门被人匆匆一敲。

本已离开的大夫站在门外,嗓音稍扬,掩饰不住欣喜激动:“小道长们,白小姐醒了!”

*

白妙言。

谢星摇见过她几次,后者要么处于媚术的控制之下,要么濒临崩溃、神智恍惚,今日与她相见,纵使早就熟悉了那张脸,仍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褪去柔情蜜意小鸟依人的外壳,青衣女修眉目雅致、长身玉立,仿佛迷迷蒙蒙的大雾散去,露出青山绵绵一角,青萝翠蔓,风骨天成。

“多谢道友。”

白妙言尚未完全恢复,面色苍白,脊背挺直如竹:“江承宇作恶多端,倘若没有诸位相助,我恐怕要助纣为虐,与他为伍了。”

月梵最是仗义,赶忙接话:“这不是你的错。那混蛋下了媚术,而你神魂不稳,必然会被迷惑。”

“那亦是因我心性不坚。”

白妙言摇头:“听闻道友们将我家人尽数超度……”

“超度我们没插手,”月梵不抢功劳,拍拍谢星摇肩头,“是她做的。”

白妙言安静笑笑:“多谢。”

她说罢低头,自怀中取出一串吊坠。

吊坠上的绿色石头状若翡翠,内里并非玲珑澄澈,而是徘徊有缕缕深色的流影,灵力自内而外无声流淌,显而易见价值不菲。

“我身无长物,这坠子名曰‘碧流’,有护体之效,是我如今仅有的宝物,今日当作谢礼赠予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谢星摇自是拒绝:“白小姐体弱,应当带着它防身。”

她说得毫不犹豫,对方却并不退让,掌心摊开朝着她的方向,始终没有多余动作。

温泊雪见局面僵持不下,正打算出言解围,却见一旁的谢星摇陡然伸手:“多谢。”

白妙言本是神色暗淡,这才从眼角眉梢溢出笑来。

谢星摇将宝贝小心翼翼收好,晏寒来瞥她一眼,喉头微动。

他能看出来,谢星摇和白妙言很像。

出生于大户人家,有着良好的能力与教养,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自尊。

白妙言作为白家后代,置身于今日境地已是十分尴尬,唯有知恩而报,才能令她看上去不像个遭人施舍的可怜虫。

谢星摇最初执意不收,应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在后来接过谢礼。

这人倒也不是只懂耍嘴皮子。

沉默片刻,谢星摇迟疑出声:“白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妙言无家可归,今时今日顶着一身虚弱躯壳,不知还能去哪儿。

月梵飞快道:“凌霄山是个不错的去处,白小姐有没有兴趣拜入师门?”

白妙言笑着摇头:“多谢各位好意,只是我修习白氏术法多年,不宜转修其它。更何况,白氏一族的传承,已尽数落在我手中了。”

她一顿:“我爹的魂魄被纳入诛邪,成了刀灵一般的存在。既有他作陪,天涯辽阔,四海皆可为家。”

她说着扬起长刀,于刀鞘之上,渐渐氤氲出缕缕虚影。

影子勾缠生长,最终聚成一个熟悉的人形。

谢星摇脱口而出:“白老爷!”

目光可及之处,高大的男人颔首扬唇:“诸位道友,多谢。”

他说罢弯了弯眼尾,冷肃的面容如同寒冰消融,溢开几分孩子气的笑:“对了,我对那套唯物主义理论极感兴趣,不知谢姑娘可否留张传讯符,以便日后探讨。”

白老爷,唯物主义忠实爱好者,修真界不断探索的理论先驱。

谢星摇在心中默默送他一顶小王冠,点头应声:“没问题。”

白妙言看着她爹左右倒腾,静默无言,嘴角止不住地轻勾。

温泊雪:“二位打算什么时候走?”

谢星摇看一眼她手里的帷帽:“今天……现在?”

“不错。”

白妙言会心一笑:“今日天有细雨,大夫送了我帷帽遮雨。”

镇子里妖祸已除,她身为除妖师,已再无逗留的理由,更何况于她而言,此地留下的回忆实在称不上美好。

谢星摇与她默然对视,不需言语,在恰到好处的分寸之间,一切未出口的话语都有了合理解释。

谢星摇点头:“保重,再会。”

白妙言笑:“再会。”

春雨总是细密柔软,如露亦如雾,无处不在,却又寻不到影踪。

白妙言离开时,庭院中恰好吹来一阵凉风,吹落桃花漫天,也吹动竹林隽秀的骨,枝叶簌簌,像极姑娘摇曳的青衣。

月梵站在窗前:“她会去哪儿呢?”

温泊雪盯着小径上越来越远的背影:“这一幕应该录下来,当作武侠大片的片头,镜头一点点拉远,再定格。”

晏寒来懒懒靠坐在床头,似是觉得困倦,侧着脸阖上双眸。

“我倒是想起一首词。”

谢星摇用两手托住腮帮:“穿林打叶,料峭春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远处竹影斑驳,墨色屋檐融化在浅白的雾中,一滴雨珠自檐角落下,打湿白妙言手背。

她静静回头,与窗前的人们对视一瞬。

高挑青年眉目隽秀,见她回首,微微颔首致意;白衣女子清雅脱俗,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格格不入的野性,朝她扬起嘴角。

身着红裙的姑娘眉眼弯弯,向她用力挥了挥右手。

在那场婚礼之前,她尚且是个无忧无虑、生活在万千宠爱之下的小姑娘;大婚之后,便不得不背负起千百年的使命与恩仇,面对孑然一身的漫漫长路。

当白妙言再转身,背影笔直如刀。

“我知道。下一句是——”

月梵笑:“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风掀起帷帽一角,那道青色身影望向没有尽头的前路,一步一步,走入潇潇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