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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并没有疑惑多久。
半个时辰后,深州真定府衙役急匆匆来寻崔茂禀告,府衙突然出现急案。目前已有十户人家报案丢失孩童,年纪均在六到八岁之间,为六男四女。
这些失踪孩童的父母大多都是在做早饭的时候,留孩子在院里子玩儿,转头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在附近找也没有找到。有三名同住在巷子内的目击者称,他们曾瞧见有男子抱着好似熟睡的孩子匆匆跑出巷子。因其走路时低着头,又有的孩子遮挡其半边脸,很难辨清容貌。但根据目击者形容这些男子的身形可断定,胖瘦高矮各有区别,并非为同一男子所为,所以作案男子至少有三名。
居然劫持无辜的孩童来威胁他们,果然手段阴狠。
韩琦面色沉冷地看着手上这封信,“不可能这么简单。”
崔桃又看了一遍信上的那行字。
的确不可能这么简单,信上根本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由谁去,具体该如何交易。这不是单独约一个人那么简单,她要面对的是官府,不可能在点名了地点之后,一点要求不提,一点防备不做。
怕只怕——
“出大事了!”
另一名衙役急急地跑来,有些脸红气喘,额头上都是汗,可见事情非常急,再瞧他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就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
“发现了两名孩童尸体。”
崔桃阴下脸来,和韩琦互看一眼,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这是她干的?”崔茂惊得脸色惨白,慌张又暴躁,在原地急急地打转,“她怎么如此恶毒!怎么对孩子下得去手!我去见她!”
崔劳刚劝慰了一番崔老太太,请小马氏搀扶崔老太太回房。他转头折返回,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呆立在原地半晌。幸而老太太现在被劝走了,才刚十名孩童被抓的消息已经令她老人家气得头疼犯晕,这要是知道两名无辜的孩子死了,估计会恨怒得气死过去。
“父亲若要是去见她了,一定会被她再度耍得团团转。”崔桃冷笑一声,反问崔茂,他跟一个毒蝎子生出一个畜生的感觉如何。
崔茂愣了一下,回看向崔桃的时候,他嘴唇动了动,终究因为愧疚,心虚地垂下了脑袋不吭声。
“咱们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问题解决,把那些还活着的孩子救回来。这事儿可不能再严重了,咱们崔家可不能背负着这么多条无辜孩子的性命啊!”
崔劳知道作恶的是地臧阁的人,罪魁祸首是他们,最可恶该杀的也是他们,可这事儿终究是跟崔家有瓜葛。崔家作为安平的大族,这做人做事可该讲仁讲义,不能牵连无辜,更加不牵连孩子的命。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求救地看向韩琦,请他一定要帮忙。这真定府所有的人包括他和崔茂等官员,都会配合行动,任凭差遣。
“先验尸。”韩琦道。
韩琦和崔桃随后就来到了抛尸现场,就在主干路街边的巷子口。
这里不算偏僻,也不算引人注意。街边刚好有摊贩卖早饭,他记得他给客人盛馄饨之前,还见那巷子口空空,没人躺着。盛完馄饨之后,从他的角度就瞧见有俩孩子好像坐在那里,脚挨着脚。再后来他应酬了两名客人之后,发现那俩孩子居然大早上的一直坐在地上不动,也不怕着凉。摊贩就过去问候情况,这才发现者俩孩子居然死了!
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围观的百姓也比较多,暂且用草席盖住了。两名被害者分别为一名男童和一名女童,崔桃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俩孩子眼角的泪痕还在,身体尚有余温,显然刚死不久。杀人手法系扭颈致死,死亡原因为颈椎错位导致脊髓断裂。这种死法会令被害者产生呼吸抑制,同时因运动神经受阻而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不会有任何挣扎。
手法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线索。
崔桃随即在其中一名身亡的孩童身上搜到了一封信。
这一次信上写明了具体要求,要崔桃一个人带上崔柳,在明天凌晨寅时赴约清福寺,就在三年前她被劫持的那间净房见面。信中还特意强调,只要崔桃遵守约定,确系为单独一个人赴约,并且将崔柳完好无损地带给他们,他们便会放人,否则余下的八名孩子都会跟这两名被害孩童的的下场一样。
“鼠心狼肺,凶残卑鄙!”
在两名孩子的尸体运回衙门之后,崔劳看了信上的内容,颤抖着嗓音暴躁地唾骂。他转而他便指着崔茂,更是狠狠地骂一通,怪都是他当年招惹了不该惹的人,害了崔桃,害了崔枝,如今又害死两名无辜的孩子。
崔茂垂着脑袋受骂,一声都不敢吭。
韩琦则一直凝眸看着崔桃,低声道:“我先派人暗探清福寺的情况,再定应对之法。”
“不能冒险,她杀两孩子就是为了警告咱们,如有任何异动她都会下手。一个人若狠辣到没有下限,正常有良心的人是不可能斗得过她们的。”
崔桃说罢,瞟向那边突然打翻了茶碗的崔茂。他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会儿正缩紧着脖子,处在惶惶不安中。
崔桃这会儿只想冷静地思考应对之法,不大想看见闲杂人等,特别是碍眼的人。遂请崔劳带着崔茂先去安抚好俩名被害孩童的家属,虽然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人命损失,但能做到的补偿还是要尽量补偿他们。当然也要崔茂好生瞧清楚,他当年不负责任、自以为是的行径带来了多少严重的后果。
其实细论起来,崔茂对崔柳有偏疼,却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不然这么多年了,他身为亲生父亲,如何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崔柳的异常?崔茂大概谁都不爱,他爱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感受,虚伪地假正经罢了,本质上毫无责任心。
待人走之后,崔桃才觉得自在些。
她饮了口茶,靠在椅子上,镇定情绪。
韩琦默默看着崔桃,等崔桃思虑完了,转眸看向他的时候,他才拉住崔桃的手。他早想拉住她的手了,但碍于场合一直不对,不得机会。
俩人随即默契地十指相扣。
崔桃感受到韩琦握得很用力。
“还没吃上我给你准备的稀罕物。”
这话有几分抱怨,却在一直持续地压抑的气氛里,起到了缓和作用。
“稀罕物可是指你带来的那两只彩鸡?”
“那是鸟。”韩琦纠正道,还表示他还一并带来了厨子,专门给崔桃烹饪。只是没想到刚来,情况便这样紧急了。
“这稀罕物果然是够稀罕,非一般时候吃不得,想来是这桩大事解决了,我才能有资格吃个鸟!”崔桃叹毕,悠悠地瞄了一眼韩琦。
俩人相视而望,彼此勾了下唇角,此时此刻自然是笑不出来,这一种彼此的鼓励,因对方的存在而不再感觉是孤军奋战,心中似有了依靠。
“我不想你去冒险。”
韩琦缓缓垂下眼眸,他知道依崔桃的性子一定会选择去。但这句话,他没有办法忍住不说出口。
“此案本就跟我的干系最大,更何况还事关八个孩子的性命。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一定会没事的,我多聪明机灵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崔桃安慰地拍拍韩琦的肩膀,让他放心。
“是,你聪明机灵。”韩琦淡声应和,默了片刻之后,又突然道,“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换来的。”
崔桃怔住,心中顿时有一种酸楚感在弥漫,唯独他看穿了她自信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和心酸。
崔桃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不知为何无法与韩琦对视了,只选择垂下了眼眸。
韩琦再度收紧与崔桃十指相扣的手。
“此事没那么简单,不会因你一人去了,就会真如信上所言那般进行交换。汴京分舵倾覆,娇姑身亡,崔柳被你擒拿,她怒上加怒,一定会跟你清算。”
崔桃应承,“我知道,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有信心可以自保。”
崔桃再度安慰韩琦不要担心,她真的可以。
“你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神仙,可来去无踪。清福寺内必有猫腻,你三年前便在那失踪,如今她又约你在那。”韩琦道,“此事不可逞强。”
崔桃愣了下,疑惑地睁着她黑漆漆的眼睛,歪头看着韩琦,“莫不是六郎想到了别的办法?”
“如你所言,对付他们这种穷凶极恶之人,有良心之人斗不过。”韩琦道,“那我们便得想没良心的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必须带一个人去。”
“谁?”崔桃问。
“韩综。”
崔桃怔了下,随即想到韩琦的思量很有道理。她便再机灵,轻功再好,反应再敏锐,如果是入了人家编织了至少三年的天罗地网,那确实是不大好逃脱。不过崔桃还是觉得,那清福寺并非密闭之所,而且她可以在赴约的途中,趁机观察周围的环境,随机应变。依旧是还是有信心应对,至少对于她来说,脱身应该没问题。
不过韩琦不清楚她到底会多少,便是清楚了,他也是难免会担心自己的,不然哪里算得上是恋人了,担心才正常。
既然有可以增加成功概率的机会,那也一定要抓住。
崔桃不确定问:“来得及么?”韩综如今人可不在深州。
“你回家这几日,我一直暗查韩综的身世,大户人家嫡子的出生,皆有迹可循,查不到便有问题。他或许在这方面早有防备,察觉到我在查他,最近有暗中观察我的举动,如今我连夜赶来这里,想来他也不会在汴京坐以待毙。”
崔桃点点头,觉得韩琦分析的有道理。
“信上只要求你一人赴约,可没说不许放消息。我会让韩综得知消息,主动去清福寺找你。”
韩综的确是一个牵制地臧阁阁主的人选,但是韩琦也无法确定韩综会最后起到什么效用,遂嘱咐崔桃一定要谨慎为上,谁都不要轻易相信。
“安心,真的不会有事。你让厨子把那鸟毛拔了,等着我回来吃它。”崔桃知道韩琦因为无法带人插手这件事,可能会觉得内疚难受,所以半开玩笑地跟他说一句轻松的话。
殊不知韩琦已然在心里坐定主意,这次的事之后,他一定用尽所有可用的手段,彻底剿灭地臧阁,一个不留。
……
天还没黑,距离凌晨还有段时间。
崔桃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去药铺抓了药,三人一起将每一样都药研磨成细细的粉末。
崔桃把其中七种药粉按照不同的用量的顺序,放入小锅中熬煮,最后熬剩下的部分,凉一些后,加入蜂蜜等物,搓成了一颗大药丸。崔桃随后又取药材,制了几颗小药丸,放到小瓷瓶里封好。
等到夜里子时,便备了马车预备前往清福寺。崔桃要一个人驾车,载着崔柳。
崔柳被带出来的时候,见此光景,立刻明白是她亲生母亲来救自己了。所以上车前,她特意很得意地对崔桃笑了一下。崔桃便趁机将她之前做好的那颗大药丸子塞进崔柳的嘴里,偏不给她水,硬逼她干咽下去了。
咽完药丸的崔柳直咳嗽。
“你给我吃了什么?”崔柳惊叫质问,想努力把药咳嗽出来。
“放心吧,吐不出来,入胃便溶,这会儿毒可能都渗入你骨髓里了。”这话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只要能吓到崔柳就是漂亮话。
“你给我吃了毒药?”崔柳更加震惊,随即她还要叫喊,张开的嘴巴却被崔桃用破抹布立刻塞住了,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生享受现在舒服的感觉,等一会儿你可不见得这么舒坦了。”崔桃将被捆绑的崔柳推进车厢内,便与韩琦、崔劳等道别,直接驾车走了。
崔茂从始至终他都沉默着,低着头,没脸看崔桃,张等马车离去他才抬头望着。
“你还有脸看!”崔劳气得朝崔茂啐一口,“我宝贝侄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头便做主把你从崔氏族谱中剔除!”
崔茂一听这话,忙求崔劳饶恕。
韩琦不欲听这些,召来张昌小声嘱咐两句,随即便负手去了。
崔桃遇见韩综,是在抵达清福寺山下的时候。
韩琦倒是把人心料得这么准,韩综果然来了。
韩综正一人牵着马,站在路边,提着一个灯笼。他一身粗布素服,打扮得异常朴素,比起他往日那一身锦衣华服可是差距有点大了。
韩综一见到崔桃,就关切地上下打量崔桃,以确认她安全无虞。
“你怎么会在这?”崔桃故意高声问。
“我听说韩推官昨日连夜来安平找你,担心你在这边出事,便也来了。我到地方之后,听说地臧阁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挟你带着人质来清福寺换人,便一直在这等你。”韩综解释完了,问崔桃是否真要孤身一人去山上赴约,“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你一个人太危险。”
“没关系,若为救人而死,我也死得其所。”崔桃扭头看向车厢,“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这车上还有人呢。”
崔桃随即把崔柳扯了出来,崔柳在看见韩综的刹那,瞪圆眼睛,呜呜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崔桃猜测她应该是盼着韩综能够救她。
崔桃看破不说破,也不去摘掉崔柳口中的布,只是问韩综:“你们彼此认识?”
韩综地下眼眸,没说话。崔桃既然已经查到了崔柳身上,还把娇姑以及娇姑在安平设置的如意苑分舵也给捣毁了,想来应该能够查到或者严重怀疑到他身上了。
“苏玉婉是你的亲生母亲?地臧阁阁主?”崔桃再问。
韩综依旧沉默着。
崔桃也不急着让他回答,她拿着一根竹棍,将绳套绑在崔柳的脖子上,警告她走路要不紧不慢,不能快跑,否则这绳套越挣扎越紧。
接着,崔桃还大声对周围空旷的山林喊道:“我可是喂了她毒药的,解药只有我知道。不过呢,为防你们偷袭打晕我,把我抓起来逼问,还是得防着点,要是听到这附近有什么异响,我就会立刻拉绳子,先把她脖子扭断了,就如你们扭断那俩孩童的手法一样!”
崔桃说罢,就甩出绳子的另一头,刚好缠住了路边一棵树干,树干可有近碗口那么粗了。谁知她纤细的胳膊轻轻往后一拉,那树干便摧折而倒。
树落地的声音结束后,林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
韩综见到这一幕很惊讶,“你、你何时力气这么大?”
“以前受气受多了,便攒出来了。”
崔桃用竹棍打了打崔柳,驱赶可以往前走了,但走了没几步,她立刻一提手里的绳子,崔柳就嗷的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的自己的脖颈几乎无法呼吸了。
“东南向,大概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吧,给我老实点,我听到了。”崔桃对林子吼道。
原本伏在崔桃所述地方的地臧阁暗卫,顿时满头是汗。他正打算动身,将这里的情况禀告给阁主,却真不想到这崔七娘居然耳力如此敏锐,能察觉到他的行动。这可怎么办?只能忍着伏在原地不动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把崔十娘给弄死了,不过她敢下手么?她不是为了救那八名孩子而来?
“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拿八名孩子的命就能威胁我如何,我今日来是来算旧账的,那八名孩子即便出了事儿,又不是我杀的。而且你们先杀了两个,足见你们这种人毫无人性,不可理喻,更跟我没什么责任关系了。多杀几个平民百姓,多杀一些无辜的人,只会加速让朝廷出人力物力剿灭你们。你们怎么蠢得那么想自寻死路呢?”
崔桃说着就用竹竿瞧了瞧崔柳的脑袋,让她走路保持一致的速度,“又慢了!”
崔柳只觉得崔桃十分可怕,刚刚被绳子扼住脖颈的感受可并不好,她只能乖乖听话,保持一致地步调往山上走。
韩综目色复杂地看着崔桃刚才种种的表现,又沉默半晌之后,才对崔桃承认,苏玉婉确系为他的生母。
“现在可以告诉我实情了?”之前韩综对她隐瞒颇多,谎话连篇,就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世,还有他跟地臧阁的关系。现在都查清楚了,他也没有必要再撒谎掩盖了。
“三年前有人暗中传信给我,告知我亲生母亲并非嫡母王氏。我本不信,也不欲搭理。后来趁我外出游玩之时,她便现身了,亲口跟我道明了她当年与我父亲的过往。一个流落风尘的舞姬,卖艺卖身。一个是出身富贵的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一掷千金。俩人海誓山盟,恨不得黏成一个人,令我父亲日日不着家,后来她便怀上了我。嫡母得知此事之后,欲让她离开我父亲。她便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允诺可以给我一个嫡出的身份。
她说当年为了我的前程,痛苦地选择抛下我。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我,认回我也不是要我孝敬她,而是想把她一辈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产业留给我。她跟我讲了很多心酸过往,还有这些年她来心中的苦楚。毕竟是亲生母亲,血脉相连,她对我费尽心思安排,我又岂能不孝?后来我就见了崔柳,认了妹妹,答应她,每年会和她见一见。
在那之后的半年,我应邀去了娇姑的如意苑内,便在那里遇见了你。”
如意苑有两个,总舵在邓州,分舵在安平,安平是后建的。娇姑一年之中大概有三四个月会接着照顾孙子为理由,来邓州考核和验收成果,其余时间,邓州如意苑都由她培养出来的手下负责训教选拔而来的女子。
韩综至今还记得他初见崔桃时的光景,头发凌乱,胳膊上有淤青,狼狈地想要逃脱如意苑教习的惩罚。韩综眼看着崔桃躲在了树丛里,教习带着几名护院气势汹汹来寻她,就在她们马上要搜到她的时候,韩综心中一动,为她撒了谎,将那些人给诓骗走了。
后来他把崔桃救出来的时候,崔桃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哭喊着娘,说想要回家,再然后人就晕了过去。韩综便把崔桃安置在自己的房中照料,醒来后的崔桃见到韩综,便误以为他是如意苑的护院,开始很怕。韩综也不好解释自己的身份,便顺势应承了,但承诺不会伤害他。崔桃便是从那时起,渐渐跟韩综相熟。
韩综曾跟娇姑提出想带崔桃回汴京。
娇姑却以崔桃身份特殊,并且刚入如意苑规矩教导不够为由拒绝了。
但娇姑因瞧出韩综对崔桃的惦念,主动表示她会照顾崔桃,让韩综常来探望就是。如此也让欲苏玉婉常有机会跟韩综接触,进一步加深了母子感情。而崔桃因有韩综的护佑,一直被优待,没有再被严厉地训教,但她还是学了一些取悦男人和杀人的技法。
韩综但凡有空都去看崔桃,给她带吃的玩的,特别照顾她。韩综每次离开,都是以地臧阁成员的身份‘领任务’出门。
“你始终都不知我真正的身份。”
韩综在照顾崔桃半年之后,也就是两年前的端午,和崔桃互许心意。约定若有朝一日能脱离娇姑和地臧阁的掌控,便结为夫妻。韩综再三发誓,他定安排好一切,努力把崔桃‘赎’出去。
那之后,韩综一直在着手安排崔桃的新身份,想以名正言顺的理由,以韩家嫡次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崔桃为妻,给她一个大惊喜。
但他的盘算立刻引起了苏玉婉的反对,毕竟崔桃的身份是崔氏女,若以同样的面容现身在汴京官贵圈,身份很可能就会被识破。苏玉婉的意思,韩综可以将崔桃养作外室,一直在她这里留着。韩综却坚持想娶崔桃,为此跟苏玉婉大吵了一架。苏玉婉怕好容易积攒的母子情再生分,在无奈之下没有继续反对。
之后,就是韩综回汴京科考的这段日子,崔桃在开封府出事了。
“我本打算等高中之后,就趁着父母高兴,提出安排崔桃你身份和娶你进门的事。所以在我科举考试完毕之后,便立刻动身邓州想把你接回来,不想你并不在,如意苑的人说你领任务去做事。等我赶回汴京的时候,就见到了开封府悬赏你的画像,说你失忆了,方得知你已经人在开封府大牢,还曾险些丧命于铡刀之下。”
“那你从娇姑那里问出解释了?”
韩综红了眼眶,他缓缓吸一口气,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会哽噎,“说是要安排你一次任务,非常简单的任务,你领了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如意苑恢复自由身,随我安排。说如意苑训教女子有严格规矩,如果你什么任务都不做,就随便放你走,定会引起其她弟子的不满,坏掉的规矩便难立了。”
崔桃也不信这个理由,没在纠结这个点,再问韩综:“那我身上没蛊,是你帮的忙?”
“娇姑训教的女弟子分三等,上中下。上最忠心,也人数最少,几乎是百里挑一。只有上等被种蛊后可得解药,你是最下等。”
“我这么笨?”崔桃本能地表示一下讶异。
“你不笨,恰恰因为你聪明,你当初因总不服管教才会受罚,也是因不够忠心,才会被划为下等。”
韩综告诉崔桃,她刚进如意苑的时候就吃了蛊毒,但他暗中给她下了解药,让她服下解毒了。
“不过你并不知情,我没能及开口告诉你真正的身份,便因一句谎话,说了更多的谎话。和你相处越久,我越开不了这个口。我怕你发现我是你最恨的地臧阁阁主之子,会一气之下不理我了,会做出什么傻事,我怕失去你。我想等我科举高中之后,把你的身份问题彻底解决了,给你一个惊喜,到那时再好好给你赔罪。”
“怎么解决?我本就是崔氏女,换个新身份脸却没变,别人岂会认不出?做正妻不是做小,不会一直闷在家里,那是要出外应酬的。”崔桃觉得韩综这个想法有点天真。
“所以才会选择科举之后这个时机,等成亲之后,我立刻会带你到最远的地方为官,那里便没人认识你。”
“那我凭什么恢复自由之身了,不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要舍弃所有亲人跟着你?”崔桃提出质疑,“我当时那么心甘情愿么?”
“你说过,等我把你赎出去,你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和我一起浪迹天涯。”韩综对此坚信不疑。
崔桃听到这话之后,心中轻笑了一声。她无缘无故被劫持,被扔到了地臧阁训教女子的地方百般受辱,她心里会不委屈?会不想逃奔回家找父母诉苦帮自己?便是有了韩综,她在如意苑蹉跎了三年,这种不甘心和对家人的惦念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她原本的身份可是贵女啊。
“是我一步错,步步错,没勇气说实话;是我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思虑不周,害了你!”
“对不起!”韩综突然背过身去,拂袖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两下之后,才转过身来给崔桃作揖,行大礼赔罪。
一旁的崔柳听到俩人的对话,又见韩综这样跟崔桃道歉,直瞪眼睛,晃着脑袋,努力警告韩综不要被骗了。
韩综却不理会这些,深刻跟崔桃检讨。
当年是他犯蠢了,疏于对崔桃的保护。这次清福寺的事他来解决,他会誓死护她周全。
“她定然是因为分舵剿灭的事儿,还有娇姑和十娘,对你恼火了。这里埋伏太多了,你应对不了,我来讲和,不让她伤害你。”
“哪有那么多讲和。”崔桃直接提出一个经典送命题,让韩综回答,“我和苏玉婉、崔柳掉进水里,如果你只能救一个人,你选择救谁?”
韩综怔了下,对上崔桃的眼睛。他明白崔桃这问题的意思是什么。
他知道崔桃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不大喜欢地臧阁阁主。
但过去这三年的时间里,苏玉婉为了跟他修复母子关系,的确做了很多努力。她顺应他的各种喜好,为他淘了各种他喜欢的玩意儿,甚至还亲自给他缝衣梳头。韩综的确感受到了亲生母亲的那种关怀。
韩综为难道:“桃子我——”
“打住!”
其实这选择题的答案对于崔桃而言,根本不重要,韩综对她的‘好’不曾改变过她过去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她现在的状态。
说到底,韩综对她的用情至深,不过是一场折磨,一场连句真话都难以说出口的脆弱爱恋罢了。他不仅在他们曾经相处的时候不敢说真话,还在她失忆之后,以本来身份面对她的时候,也没有勇气说真话。
她没资格怪韩综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对她说着迫不得已的谎言。人的感情世界总是很复杂的,除了男女之情还有许多方面需要顾忌,每个人经历不同,造就了其不同的三观和处事方式,你不能去强求人家抛弃所有一定要全心全意对你,但你可以选择离开那个不全心全意对你的人。
崔桃问韩综这句话意义在于,让崔柳听见,让林子里蛰伏的那些地臧阁暗卫们听见,最终令苏玉婉知道:她的儿子白生了!
“对了,那个叫燕子的玄衣女子,在城隍庙见我的时候,拿你和吕公弼性命要挟我,又是怎么回事?”崔桃先转移话题。
“燕姑提我威胁你,大概是为了避免我的身份被你们怀疑。其实都是谎话,包括我说你曾在邓州偷盗地图,我以韩二郎身份救你安置老宅的故事。”
韩综愧疚地垂下眼眸。
“我以为等你恢复记忆了,就可以解释一切。那会儿为了隐瞒我的身份,还有我和地臧阁之间的关系,才对你编这样的谎话。因知道邓州那边确实闹过一次偷盗盐运图的事,韩稚圭回头一定会求证,便那么说了。”
“但还是有解释不了的地方。”
孟达夫妻为仇大娘所杀,她明明没杀人,被抓后一声冤都不喊,乖乖认罪求死。
为什么可以生却选择死?并且这寻死不是自己悄悄去自尽,而是要等开封府抓了她,在牢里受罪受审,去认罪而死?
“那你可曾质问过苏玉婉,为何我明明没杀人却要选择认罪去死?”
韩综:“她说她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本以为给你执行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就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就可以名正言顺放你走了。她猜你怕任务失败受蛊毒发作的惩罚,所以才会认罪。但其实你身上早就没有蛊毒了,倒是怪我没对你道明这一点。”
“胡说八道,我失忆了,在开封府努力苟活下来了,她还是派人暗中杀我,不肯放过我。之前没证据证明刺客一定跟地臧阁有关,但前几天剿灭汴京分舵的时候,我已经确认杀手了,正是地臧阁的人。”
韩综蹙眉,越发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有一种猜测,你想听么?”崔桃问。
韩综立刻点头。
“有一种母亲,最是看不惯自己的儿子为一个女子痴迷,以至于失去理智,而不管不顾母亲的嘱咐。加之我本就是你同母姊妹最嫉妒憎恨之人,有崔柳再三说坏话,催促要求我速死,加之你母亲本就厌恶我。你觉得她会真容你带我远走高飞,让她好容易花费三年恢复的母子感情付之东流?你远走了,她的地臧阁大业谁继承啊?这货可不大聪明,在感情上比你还偏执!”
崔桃说着就又敲了敲在前头走的崔柳的脑袋。
崔桃接着又告诉韩综,她审问崔柳身边的四名忠心大丫鬟的结果,其中就有崔柳和娇姑商议着怎么弄死她的证词。
“虽然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但我觉得孟达一案,我的任务应该不是偷盗盐运图,反而更‘简单’,就是让我去死,在开封府里受死。
因为这个时机卡得刚刚好,你马上就要张罗成亲带我走,而她们却都想置我于死地。于是便到了最后时刻,也是最佳时机,趁着你不在的时候,赶紧对我下手。
这个死法一定要有讲究,如果直接死在她们手里,岂不被你问责?但找理由说我的死是执行简单任务的意外失败。因为开封府抓了我,她们实在救不了,插不了手了,只能无可奈何了。如此我死了,她们最多遭你几句埋怨,却也不至于太伤你们母子的和气。”
“多厉害的心机!这样的母亲还值当你选择时候,犹豫再三?她从来都没把你的需求看得多重要,所谓的母子之情,不过是她想要的掌控你这个木偶儿子的提线罢了。”
“再有,我想她当时应该拿我最重要的人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必须赴死,便如现在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挟我一样。我觉得当年她们极为可能是拿我母亲或亲兄弟的命来要挟我,取了我亲人的什么贴身物件吓唬我一下就成了,毕竟这有现成的人可以帮忙拿东西。”
崔桃说罢,就用竹棍指向前头的崔柳,因为她发现崔柳这时候的反应尤为地紧张。
韩综自然也看出来了,崔柳这反应是在变相证实了崔桃刚才的推敲都是正确的。
以前韩综没有亲眼见识过苏玉婉做坏事,只是略听过地臧阁的名声不大好,苏玉婉则以各种解释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话说得漂亮好听。韩综本性有些纨绔,对于跟他干系不大的事儿,也不甚关心,便也不觉得如何。
但这一次,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嘴脸有多丑恶,漂亮谎话撒得有多精,竟把他傻子一般骗。她居然真如此费尽心思算计,去拆撒他和崔桃,甚至不惜以崔桃的至亲之人做威胁,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去送死!这是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做出来的事?那可是他亲儿子最在乎的女子,她就是这么关心儿子的?
既如此,选谁已经不需要考虑了。
“我选你。”韩综哑着嗓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