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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飓风穿过树林,带起沙沙的响动,雪纷纷扬扬地洒向大地,好像能将地上的一切狰狞和痛苦都掩埋干净。
少年沉默地站在原地,在一片静默里,少女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在渐渐熄灭,又灼灼升起。
她终于支撑不住,往后倒了下去。
“呼啦啦——”
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起,洁白的花环砸到地面,四散开来。
零落的花枝染上了血污。
少年一把踩过零落的花枝,接住了她:
“贝莉娅……”
一滴泪自少女紧阖的双目滚落下来,落到了少年的指间。
少年愣住了。
他低下头去,一只手摊开,茫然地“看着”玉白手心上那透明的水渍。
那水渍被篝火与鲜血映出旖旎绮艳的红色,像是一滴血泪。
娜塔西一直看着他:
“莱斯利先生,怎么了?您的手受伤了么?”
“不,只是……有点烫。”
少年收回手,一把弯腰将人抱起。
路易斯伸手,试图将少女怀中脏兮兮的兔脑袋拿开,却发现她禁锢在兔脑袋上的单臂力气大得惊人,在昏迷中甚至“呜咽”了一声。
“留着。”
盖亚头也不回地抱着她,往一旁的石头去。
路易斯收回了手。
“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终于忍不住跟了上去,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懊恼,仿佛恨不得将自己投入卡多瑙河一样痛苦——看着失去右臂昏迷不醒的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竟渐渐有了泪。
“我们都有罪。”他道,“竟然忘了……”
“没有忘。”
盖亚将人轻轻地放到路易斯原来靠着的大石上,指间一抹白芒渗出,汇聚到少女失去臂膀的伤口,那不住外流的血渐渐少了,模糊的血肉像被一块光膜封住——
血止住了。
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他收回了手。
“噢,这简直是神迹!”
有人叹。
“即使这样,弗格斯小姐的右臂也永远失去了,噢,这对她来说,该多么痛苦,她那么骄傲,那么完美无缺……”
人人叹息。
他们痛心地看着地上的少女。
她苍白得像是要与这夜一同消散,失去手臂的创口狰狞而可怖,看一眼,都让人觉得不忍——像是汇聚了这世上最伟大工匠心血的艺术品,就这么砸到地上,被毁了。
连玛丽公主也叹气:
“我想,弗格斯小姐恐怕不会喜欢这样的神迹。”
她看向还在那哭泣的平民少女,她像是吓坏了,从巨蟒出现开始到现在,就没停止过流泪。
“伦纳德小姐,停住你那廉价的眼泪。你究竟做了什么?那条巨蟒为什么攻击你?还是……你抢了它的宝藏?”不怪玛丽公主这样问,生了两只翅膀的、比水桶还粗的蟒蛇,只在传说中出现过。
“我、我也不知道,”娜塔西茫然地、又惊恐地摇头,“它直接就朝我飞来了,并没有什么宝藏……”
“我要搜身。”玛丽公主高抬下巴,“免得你害了你的姐姐,还要来害我。瞧瞧,这些被你迷惑了心智的男人,连路易斯教授——”
“我没有。”
娜塔西下意识看向刚才护住她的三人——
卡洛王子正用那悲伤至极的眼神看着贝莉娅姐姐,路易斯则看着远处的一棵树,而尊敬的、以一己之力斩杀了蟒蛇的莱利斯先生则闭着眼睛,谁也没看。
“不是我,我没害人。”
她被玛丽公主逼得往后退,脚下踩到小石子,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娜塔西手忙脚乱地试图撑地站起,等站起时,才发现手里攥了一块“石头”,钻石一样通透,看起来有些眼熟——
“光明圣晶?!”
玛丽公主惊愕地道。
“光明圣晶?噢,圣光在上,伦纳德小姐,你捡到了光明圣晶?”
娜塔西愣愣地看着掌心:
“……是,是的?”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这儿。
“难道那条巨蟒是为了这块圣晶?可它看起来……明明是黑暗生物。”
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惧怕光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识。这么大一块光明圣晶,对它来说并无用处。
“也许,巨蟒只是随便找了个方向?”
“倒是不排除这个可能。”
“就是可惜了弗格斯小姐……这样的话,她就失去了参加神圣选拔的机会,神可不喜欢残缺……”
“莱斯利先生,布鲁斯主教给您治眼睛的药,能让弗格斯小姐再生出手臂来么?”
少年睁开眼睛:
“药没有了。”
“伦纳德小姐,”少年突然转过头,问,“您摘的花是什么样的?”
“金、金色的,花冠很大很漂亮,我在附近看见,就、就摘回来了。”
“那伦纳德小姐您是否脸孔发红、嘴唇青紫,碰到花汁的手也黄了?”
玛丽公主惊呼了一声:
“莱斯利先生,您的眼睛好了?”
盖亚并未回答,只道:
“伦纳德小姐摘的金环花,引来了黑金巨蟒。”
所有人都看向了娜塔西,这个柔弱的平民少女脸一下子白了,像失血过度那样: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花很好看,想摘回来布置一下……”
玛丽公主冷哼了一声:“我想起来,巨蟒攻击前,你突然喊弗格斯小姐,为什么?”
娜塔西无措地摆手:
“我只是想跟贝莉娅姐姐和、和解……那时候气氛太好了……”
“和解?”
“是,是的,和解。”娜塔西突然捂住脸,痛哭失声:“我想跟贝莉娅姐姐说,对、对不起,我一直偷偷地嫉妒你,我是个坏女孩……可没想到,竟然会害了贝莉娅姐姐……我有罪。”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看得出,娜塔西说的是真话。
也正因为真话,反倒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教授,这……该怎么办?”
神眷者们看向一旁黑发黑瞳的青年。
温和的青年,看着双目紧闭的金发少女,面露悲伤:
“我想,这件事应该等回去,由布鲁斯主教裁决。”
自此,没人再说话。
只有篝火的“哔啵”声在耳边响起。
“真可惜……”
…………
柳余睁开了眼睛。
天空黑沉沉的,周围还是翡翠之森的模样。
应该没过去多久。
她想,咳了一声。
“弗格斯小姐?”
柳余看着头顶突然簇拥而来、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出声:
“我找莱斯利先生。”
声音又哑又涩,却无比坚决。
“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找您!”
有人喊。
银发少年穿过人群,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微微屈身,银发从肩膀垂落到她胸前,柳余看着他,即使是这样的死亡角度,那样惊艳绝伦的美貌也丝毫没打折扣。
真美啊。
可也真冷,怎么捂都捂不暖。
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
“贝莉娅。”少年温柔地抚摸了下她的脑袋,目露怜悯,“你会好的。”
柳余像是被这怜悯刺痛,猛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又睁开。
她看着他,那执拗的、像是能烧出一条血路来的眼神,几乎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我想跟莱斯利先生单独说会话。”她强调,“单独。”
“噢当然!”
神眷者们还记得,在危险关头发生的那一幕。
莱斯利先生放弃弗格斯小姐,救了更危险的伦纳德小姐,虽说合乎情理,可太过冷漠;弗格斯小姐还因此失去了一条右臂……
她想和莱斯利先生说话,太正常不过了。
所有人都知情识趣地往外走,留出大大的一块空地给这对曾经的情人。
“盖亚,”柳余低头看着怀中已经被搂得变形了的兔脑袋,“茜茜死了。”
“我很遗憾。”
少年道。
少女仰起头来:
“我说的,是那个被你温柔地抱在怀里,替它摘草、帮它挡风,搂着它睡觉的茜茜死了!它死了!”
她试图在这个冷漠的、永远都在高高在上的神祇化身身上,找到一丝动容。
可她失败了。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贝莉娅,我可以再为你找一只兔子。”
少年告诉她。
他的声音依然优雅而动人,态度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柳余的鸡皮疙瘩,却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起过去,他也曾任她在他怀里撒欢,答应她无伤大雅的请求,会温柔地抚摸她,会给她准备食物,还搂着她睡觉……
多么雷同啊。
而她竟然现在才明白过来。
她和茜茜没什么两样。
都只是他膝下、怀中的一只兔子。
而她竟然差一点就被这温柔陷阱捕捉了。
“是的,一只兔子而已。”柳余喃喃道,“随时可以更换的宠物……而已。”
“贝莉娅。”
“你救了娜塔西。”
“是的,没错。”
少年垂目,绿眸一如既往的温柔。
“为什么?因为她更危险?所以,即使这样,我死了也没关系,是吗?”
柳余问话时,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嫉妒。
她多嫉妒啊。
她也想当一个永远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珍宝,可惜,总是差一步。
“贝莉娅,你不会死。”
“万一呢?万一我伸过来的,不是手,而是身体呢。”
“贝莉娅,我需要解决巨蟒。”
少年看着她,并未说更多。
柳余却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巨蟒攻击的是娜塔西,而她只是被波及的边角料。
娜塔西不重要,她也不重要。
换成另外一个人,他也会如此。
她那些所有的计较和痛苦,娜塔西和她、甚至茜茜和她——在他眼里,只是多和寡的区别。
这是神的公平准则——
理性而冷酷,甚至丝毫不需要犹豫。
“是我错了。”
柳余想,她还是错了。
她一开始就看错了,神本来就不是人:
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羊是他的宠物。
人也是他的宠物。
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人豢养猫狗,可以陪他们玩耍,高兴时逗逗,不高兴时撇到一边——可会有人跟猫和狗谈恋爱吗?
不会有。
他们物种不同,阶级也不同。
而她竟然妄图僭越,跟那些软弱的女人一样,错把神明的施舍当成了温柔,还洋洋自得、无比窃喜……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是残酷的牧场。
只有将牧羊人拉进牧场,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下来,也沦为阿猫、阿狗,和他们这些“宠物”一起争食吃,他才可能产生“同理心”——
也才可能,被征服。
她一开始就错了。
“盖亚,你知道吗……我竟然以为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当你抱着我睡觉,当你让我亲吻你、拥抱你,当你拒绝雷姆洛村那个女孩、当你为我改变承诺时,我其实很高兴……我以为我找到了避风的港口,可以歇一歇了……”
“贝莉娅,当然,我当然喜欢你。”
“可是……”柳余悲哀地看着犹自懵懂的少年,“爱是有私心的……盖亚,你不爱我,起码不是我要的那种喜欢。”
他像是她渴望已久高高在上的一尊琉璃,她以为她得到了,却只得到了琉璃的倒影。
没什么好怪的,他只是不爱她。
柳余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盖亚,你跟我,一起将茜茜埋起来,好不好?”
浓浓的黑夜将她包裹,她整个人也沉了下去。
粉色的梦,像是一戳即破的泡影,如今,也散了。
盖亚轻轻替她擦泪,温柔地答应了她。
“贝莉娅,你的气息有些变了。”
“变了?”柳余状若无事般,“什么变了?”
“原来像蔷薇花一样甜美,现在却……”
少年摇了摇头,眉头紧皱,“说不出来。”
柳余却抬头,目光穿过少年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无边的黑暗。
层层的树叶后,浓雾化成的影子朝她咧嘴一笑。
对不起,盖亚。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没办法甜美了。
她要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掉下来——从而看到她。
“路易斯,”柳余想,“他应该很愿意帮我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