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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到家后没闲着,这里跑那里跑,把亲朋旧故跑遍之后呼呼大睡。第二日一早,有仆从来敲门说是给王雱送酒的,王雱便想起他的新朋友曹评来了。
这一大清早就给送酒来,王雱十分感动,当场回了封信,狠夸曹评一通。等蒙受召见见到了官家,王雱也不知避嫌,和官家聊起了与曹评相识相知的过程,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和曹评堪称一见如故。
官家听得王雱一番言语,倒没放在心上。虽说士大夫少与外戚结交,可也不是不能往来,路上碰上了、回京遇到了,难道合该转头就走?官家道:“公正那孩子我也见过几回,确实聪颖出众。”
王雱嘴上是没上拴的,从来不知收敛,又把给邵雍讲的一通感慨原封不动搬到官家面前:“好是好,就是太实诚啦,我夸一句他爹爹送邵先生的酒好,他就非要送我两坛子。那酒老香了,还不上头,冬天温了喝一小杯正好暖肚。这夸一句就往外送,您说要是人人都跑他面前夸一句,他家的酒岂不是得送光光?”
官家笑道:“哪里送得光。”他被王雱说得馋了,叫史志聪去取些曹家进贡的酒温好送来。
换了旁人,与官家坐下同桌喝酒肯定诚惶诚恐,王雱偏不,他洋洋洒洒地和官家总结起酒的十种喝法:浅酌有浅酌的好,大醉有大醉的妙;故人相见有故人相见的喜,知己相逢有知己相逢的乐;文人墨客有文人墨客的情致,山野村夫有山野村夫的痛快等等。总之,这杯中之物可俗可雅,端看一起喝酒的是什么人。
王雱谈到兴起,不仅和官家喝了酒,还趁着酒兴讨琴给官家弹了一曲,那叫一个放纵肆意,听得官家也和着曲儿击节赞叹。
这又是喝酒又是弹琴的,动静老大,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台谏耳朵了。王雱前脚刚走,台谏那边就把王雱干的事弄得清清楚楚,听到王雱还给官家写什么《饮酒十法》,像样吗?!
这是诱劝官家饮酒享乐!
还说什么召见王雱了解西京诸事,分明是两个人喝喝小酒听听曲儿,岂有此理!
台谏官员义愤填膺,纷纷撸起袖子开始写折子。要说以前官家单独召见某位未居高位的贤才,那也不是先例的,太宗年间就有位天才叫杨亿,七岁就能写文章,十一岁那年太宗听闻了杨亿的天才名声,特地叫人把他送入京,连续召见三天,大为赞许,直接给杨亿赐了官。
可这位状元郎都授官了,每回回来你都召见他做什么?召见就召见了,还一起聊“酒怎么喝才爽”,这是要带起不良风气的!
快过年了,不管是刚上任的还是干了一年的,都捋起袖子准备开喷。刘沆当宰相时定下过一个规定,言官两年一挪窝,不能赖着不走,短短两年内要是不喷出点花样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当过言官呢?
敢尸位素餐,一准要被别人倒回来喷你不干事!
于是王雱又被台谏官员给盯上了。当然,官家也没能幸免,两个人有难同当地在上朝时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台谏两头要喷人,功夫那是做得很足的,什么王雱在洛阳买园子啦,王雱重金聘请女伎排戏啦,王雱与外戚曹评同游啦,都给挖了出来。
这次还有个新上任的御史痛喷王雱贪图享乐,挥金如土,建议顺便彻查他爹王安石,看看他爹是不是在群牧判官这个肥差上面贪污了。
以前王雱被喷,王安石那都是爱莫能助,毕竟那是他儿子,他想帮腔也得避嫌。
今儿听到那新御史把事情自己身上扯,王安石当场就怒了,出列反喷回去,大意是这样的:我儿子用的是他的稿费!一看就知道你写不出畅销书,不知道畅销书有多赚钱!你只管让人去查吧,我要是贪污一毛钱,我自裁谢罪;你要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换你自裁吧!
暴脾气不发作,你还真当人没脾气,随随便便就乱喷!
那新御史还是头一遭上阵,经验不足,一时间竟面红耳赤不出话来。
其他台谏官员见这愣头青撞到王安石这块铁板上,心中叹息:好好喷儿子就成了,带上人家老爹干嘛?虽则王安石还只是五品官,堪堪只能够得上穿绯袍的边儿,可人家群牧判官当得好好的,又没出什么篓子,没凭没据你怎么能泼人家脏水?
其他人只能集中火力喷官家和王雱,要官家答应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要为天下人树榜样做表率!
王安石气冲冲地回到家,见着王雱在那教他妹画画,当即把人拎去书房骂了一通:面圣就面圣,你又喝酒又弹琴做什么?这下好了,台谏都喷你天天吃喝玩乐不干活,阿谀媚上!
王雱一开始还有点懵,等王安石骂完了他才晓得台谏的人又喷他啦,真被曹评不幸言中。
面对愤怒的老爹,王雱自然是乖乖认错。听到那位御史连他爹都给喷了,王雱顿时也怒从中来,灵感迸发要去写封长长的自辨折子。
王安石耳提面命让他不许再干印刷几百份打广告的破事。
王雱道:“我晓得的,干过一次的事情再来第二次就没意思了!”
王安石见王雱一脸跃跃欲试,无言片刻,索性不管他了。
只要吃亏的不是他儿子,由着他捣腾去吧!
王雱第二日去讨那堆弹劾自己的折子看了,回到家没急着动笔,先给曹评写了封信,夸曹评睿智过人、料事如神,太厉害了。
写完信后,王雱开始写自辨折子了。
首先当然是要猛夸他爹,他写他爹从他四岁开始就把他拴在裤带上下乡到处跑,每日风餐露宿,没得洗澡,可艰苦了,但是他爹不怕累,因为他爹觉得啊,百姓更累,吃不饱,穿不暖,终日劳作,收获甚微,连娶媳妇的钱都攒不出来。
看看唐时有人写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近年来蜀中张俞写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有他梅先生写的“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你们的心不会痛吗?我爹,就很有良心,每天废寝忘食,经常连澡都腾不出空来洗,想多为百姓做些实事。
王雱又把他爹在鄞县、在青州干的事汇总起来,整理成了《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把各项重大举措怎么计划、怎么安排、怎么落实的全套流程都写得清清楚楚,搁到后头单独成册。
这是避免干货太多影响阅读感受,让他没法回喷个爽。
撇清并夸完他爹,王雱又开始针对和官家喝酒聊出《饮酒十法》的事,表示自己只是喝到曹评送的酒有感而发,接着他花了几百字描写曹评家的酒有多好喝,还大夸曹评“古之君子者也”,磊落,大方,慷慨,谦谦君子当如是!
接着王雱笔锋一转,开始纵横古往今来的酒桌文化,洋洋洒洒写就一篇带着辛辣讽刺味道的《饮酒赋》,发挥他状元郎的文笔把酒桌上钱权碰撞的丑态写得生动又清楚。
搞酒桌文化这方面王雱还挺擅长,不过当他到达不用上酒桌也可以轻松达成目的的层次时,他就对这些事敬而远之了:一来伤身,二来费神。
既然算是半个内行人,王雱讽刺讽刺一些司空见惯官场文化完全没压力,有些部分简直能写得像是他当时在场一样!
王雱表示,自己只是天冷了和官家喝个小酒驱驱寒,什么都没干,也没见着什么好处;有的人到宰相家中喝个小酒,没几天就升官发财了呢!也不知哪个更容易败坏朝中风气!
王雱抱着厚厚一叠自辨折子到御史台的时候,御史台诸官就觉着情况不妙。等御史台一把手看完之后,顿时沉默下来,拿给其他人看。
其他人分着看完了,表情都凝滞不已。别的不说,《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这两册肯定是要上送了,虽则范仲淹他们陆陆续续也有把地方经验汇总上报,但都没有这么详尽具体,简直可以说是地方官操作指南了!
而那篇朗朗上口的《饮酒赋》就更不用说了,一旦传出去,必然广为流传!《饮酒十法》是风雅之作,读来清新宜人;这《饮酒赋》可就是实打实的讽刺文学了,笔法辛辣,主旨直击人心!
一干文人最爱这种指点江山、针砭时弊的玩意,这连嘲带讽的佳作,怎么能不在士林中引起关注?
御史台诸官看完的感觉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今年秋天刚卸任的前辈们都说这家伙很邪乎,他们怎么就没听劝呢?
那新来的更绝,还把人家爹给喷了,这不,人家不仅狠狠地夸了他爹一通,还给他爹揽了一堆功劳——甭管鄞县和青州那些事是不是他爹干的,往后提起来就得夸他爹一句!
韩琦是台谏官员之外最先看到这封自辨折子的人,险些气得鼻子都歪了。
你自辨就自辨,提宰相做什么,不知道我正在当宰相吗?
这混账小子,逮着机会就坑人!
这么有能耐,怎么不直接进御史台算了?!
……
官家这几日因为被喷了情绪不佳,天气又冷,食欲都不太好了。为了广开言路,太宗期间就定下“士大夫不以言获罪”的规矩,因而即便被言官喷得再狠,他也不能发怒。
前些年他因为想要提拔张贵妃的家人,包拯就天天追着他喷,有次还喷了他一脸唾沫!他当时怒极了,下令说台谏那边要发起弹劾必须先经宰执批准,结果自然是捅了马蜂窝,被满朝文官喷得收回成命!
这回连召见合心意的状元郎喝喝小酒都被台谏诸官连篇累牍地教育,官家真有些憋闷了。
等韩琦捏着鼻子把王雱的自辨折子送上来,官家目光微亮,精神稍振,径自拿起来细读。
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官家心情大好,与韩琦等人商量着把《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当做地方官培训教材安排下去,并在宰执们退下后让史志聪去叫人张罗些茶点来,摆满一整桌的那种,他饿了!
屏退伺候的人之后,官家止不住地笑了出声。
他这位状元郎简直是台谏克星!
御史台那些逮着点事就开喷的家伙也有今天!
很快地,这一期的《国风》也同时刊出了《饮酒十法》和《饮酒赋》这两篇风格能形成鲜明对比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