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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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题论文写出来之后,王雱翻开核对了一下数据,十分满意,糊装一下让它看起来像折子才满意。对于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而言,写文学作品不是他擅长的,还是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才是正理!

这折子的内容不比前头那封感情充沛的长信,王雱先带去找吴育,和吴育商量该怎么递上去才适合。

吴育知晓王雱过来后就在搞西京迎送工作,后来征调了几批人过去搞什么调研和马匹解剖,虽也好奇,但王雱没主动说,他便没有追根究底。眼下王雱自己带着折子过来了,他自然是第一时间打开看了起来。

吴育老花有点严重,也已配了护目宝镜,戴上仔细把王雱的折子给看完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种文体看着和策论差不多,可半点缀余内容都没有,更没用上半点华美辞藻,通篇不是列数据就是讲事实,详实有据,令人信服。

一封折子写下来,王雱完美地贯彻了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分体、分析结果等等流程,脉络清晰明了,看完了,也就跟着他的思路在这个问题上走了一遭,能充分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解决这个问题后能带来的莫大好处!

吴育本来就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大半辈子走过来算是阅文无数,这种文体却还是头一次接触。要是底下的人都能这样写公文,他处理起公务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当然,更让吴育看重的还是王雱在折子里提到的马蹄铁。他在王雱陪同下去喂养驿马的地方看了看,亲自检验了一下一些驿马的马蹄,归去后便在折子上盖上自己的官印,并用上加急途径遣人送去京城。

王雱见吴育给自己的折子加盖官印,不由想起自己上次给官家写的长信,好奇地问吴育:“没加您的名字,我递上去的折子会慢很多吗?”

“如果你有要紧事的话,也不会。”吴育道,“若没什么要紧事,文相公他们自会把你的折子筛掉。”这也是吴育由着王雱往上递私人折子的原因,左右也不一定能到官家手上,递不递都一样。

王雱眨巴一下眼,不确定地问:“我给官家写折子,文相公他们还要先看的吗?”

“那是自然,各路送来那么多折子,若是事无巨细都要官家亲自过目,官家哪里顾得过来?自然是先让文相公他们酌情挑拣掉不必官家去处理的部分,再分个轻重缓急送去给官家批阅。”见王雱面色不对,吴育知晓他是官场新丁,根本没想过这一重,顿时严肃地问,“难道你在折子里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不能让文相公他们看见?”

“当然不是,”王雱矢口否认,“我写的句句都是真情实意,不怕人看的!”

就是怕他们看了会受不了而已。

唉,毕竟这时代的人肯定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他,实诚,坦荡,心里怎么想折子里就怎么写!

真情流露嘛,别人看了总会有点不适应——可那也没法子,他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是他们自己非要看!

……

进入隆冬之后,开封时不时会下小雪,文彦博等人散朝后回到宰执处理公务的衙门中。

文彦博的运气颇不错,没看几本折子,竟就拿到吴育遣人送上来的那封。

文彦博瞅了瞅折子的厚度,掂了掂它的重量,有种奇妙的预感:这不会又是一封“真情流露”的长信吧?

打开看了眼上头的署名,文彦博迅速做出决断,将折子先递给韩琦,说道:“你先看看这封。”

韩琦眉头一跳,莫名想起文彦博上回坑他看王雱折子的事。回想起来,他现在都还会胃里泛酸,咋有人能写出那种玩意,还胆大包天地想呈给官家?

官家看到后什么感想韩琦不知道,反正他看了就想把那小子揪过来揍一顿!

韩琦打开,同样先看了署名:果然,就是王雱那小子写的!

韩琦横了眼文彦博,又瞧了瞧上头由吴育加盖的官印,捏着鼻子看了起来。

等看到王雱在折子里用数据展现的马匹耗损问题,韩琦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仔仔细细地把整本折子给看完了,没错过任何一部分。

这折子说的若是真的,那于大宋马政而言无疑意义重大。

大宋,缺马!

少耗损一匹都是天大的好事!

文彦博几人边看别的折子边注意韩琦的反应呢,见韩琦面色不对,文彦博与富弼都问:“怎么了?可是西京那边真有什么要紧事?”

韩琦把折子递回给文彦博,让他们先轮流看一遍。

几人都看完了,对视一眼,文彦博有了决断,叫人先去把王安石给叫来。王雱统计的是西京驿马的损耗,王安石如今乃是群牧判官,管着马政,应当有更详实的数据才是。

王安石听人说文相公叫他去说话,还有些纳罕。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赶到,文彦博先递给他一份折子。

王安石一瞧上头的字迹,马上给认出来了,这是他儿子写的。因着从小看着儿子长大,早见过王雱这套论文式策论写法,王安石看得比韩琦他们顺畅,没一会儿就把这份《马蹄铁研究报告》给看完了。

对儿子捣腾出来的事,王安石自然是有信心的。王安石一点都不避讳,直接表达自己的支持态度:“若是此法果真可行,于朝廷而言是件大好事。”

文彦博道:“具体如何,还得看看是否真有效用才行。我们先一道去见官家,请示官家的意见。”他又问王安石手上是否有战马、驿马损耗相关数据。

王安石虽然是个文科生,但这几年在地方搞政务,在数据处理方面进益颇大,当即应道:“自然是有的。”他记性好,不必回去拿资料也记得清清楚楚,当场就给文彦博报了几串数字。

文彦博听王安石应答如流,都有些怀疑他们父子俩是不是早就这事商量过了。

不过不管商没商量,这事儿就该上报。

文彦博和韩琦、王安石一并前往垂拱殿求见官家。

官家近来过得还算开怀,听文彦博他们来求见,还捎带上王安石,有些稀奇,让人把他们领了近来。文彦博三人行过礼之后,便将来意与官家说了,他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群牧判官,正好都是该管这事儿的。

官家接过王雱的折子认真翻看完,又往回看了两眼,觉得自己挑的状元郎无一处不完美,连字都写得颇好,俊秀又不失棱角,一如他的状元郎本人。

上回王雱写折子上来,官家只觉得这小孩有些孩子气,但贴心。这回看了这无半字赘余的“结题报告”,官家便知晓这孩子那封折子纯粹是情之所至,句句真诚。到办事的时候,这孩子就像现在这般可靠。

官家道:“且挑批马试一试,真有这样的大用处再推行开去。”官家顿了顿,莫名觉得王安石这个以前上书喷他的人也顺眼了许多。既是儿子出的主意,交由老子去推行再适合不过,父子俩也好商量各项细则。官家心中有了决断,笑道,“此事就交给王卿去办吧。”

王安石喏然领命。

文彦博与韩琦自然也无异议。

走出垂拱殿,韩琦见王安石还是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心道他那儿子也不知像的谁。

一路沉默着也不是事,韩琦开口夸道:“介甫,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哪怕是状元郎,初到地方上也很难做出成绩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经验和职位问题。签判这种位置,上官不让你做事,你可以一直闲到任满。

像王雱这样三天两头闹出点动静来,还能一直让官家记着的,绝对是独一份。

当初王安石在他手底下当签判时就闹出过点不愉快,不过那也不能怪他啊!

谁知道王安石一天到晚精神不振、昏昏欲睡,不是晚上纵欲过度,而是通宵达旦地看书呢?

再加上这家伙初入仕途就想法颇多,总爱指手画脚,做事还腐败的,张口闭口大道理大道义,谁能放心他去办事?

王安石心里对韩琦还是有些芥蒂的,可韩琦都夸他儿子了,他不好不搭腔。

他儿子当然是好儿子,这还用说吗?

即便心中骄傲得很,王安石还是绷着一张脸谦道:“他也就主意多了点,实际上疲懒得很,入冬之后天气冷了,他肯定躲着不愿出门了。”

韩琦与王安石聊了一段路,很快就受不了这块臭石头,在分岔口和王安石分开走了。

回到当值的暖阁里,文彦博早他一步回来。见韩琦脸色奇臭,文彦博奇道:“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旁人都不在,韩琦也没忍着,很是和文彦博这个同年吐槽了一番,说王安石是怎么样一块又拗又拧的臭石头。在扬州时是这脾气,眼下儿子都考状元了,竟还是这脾气,真算是朝中一绝。

又拗又拧的臭石头王安石仔细研读他儿子写的各项细则,亲自拟定试点方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另一边,王雱没和他爹说的那样缩在屋里躲冬,已经是有职责在身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逍遥。

冬天迎送的活儿少了,王雱又得代表府衙出去巡查。坊市自不必说,若不出城几乎每日都要去晃悠一圈。若是要出城,那就更艰难了,他得骑马到各个村头巡查,瞧瞧有没有鳏寡孤独无人照料、有没有危房险路需要检修。若是入冬后有百姓冻死,那就是府衙的失责!

洛阳乃是河南府最繁华的城市,随着隆冬到来,一些失地流民免不了来到洛阳沿街乞讨,希望趁着年节能在城里吃个饱饭。

周武一直替王雱注意着城中的情况,眼见流民日渐增多,他赶紧禀报王雱让他早做安排。

王雱手上正好有个活儿要找人干,听说有流民涌入,十分高兴,叫周武去将人整合整合,告诉他们只要是愿意干活的,可以预支一件冬衣和一家的口粮。

王雱知晓许多退休官员都在洛阳修园子,这边算是个巨大的干休所。眼看范仲淹离致仕年龄越来越近了,他准备给范仲淹修个园子让他过来住,没事能和昔日同僚聊聊天吵吵架,多舒坦啊!

王雱早有计划,图纸已经是半成品,再细化细化就能用了。他让胡管事买下一处前唐损毁的园子旧址,筹备了几天便正式开工。

吴育也知晓这以工代赈的法子,下帖子让西京同僚、老友以及富户们齐聚一堂,动员家中近期需要动工的人都雇佣城中闲汉或流民去干活,好让百姓也能顺利熬过这凛冽寒冬。

从前遇着灾祸,官府都是号召他们无偿放粮赈灾、共渡难关的,吴育这要求倒是不过分。反正活总要有人干,找谁不是找?有府衙的人盯着,也不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乱子。

洛阳城顿时热闹起来,造房子的造房子,修园子的修园子,但凡有手有脚的都能找到活干,一时间城中的闲汉竟少了大半,流民的身影更是难以找寻,治安空前地好!

王雱很满意。

他范爷爷说得对,这人哪,一闲下来就容易出事,所以还是得让他们忙起来才行。

王雱忙活了一个冬天,闲暇时才能和苏轼他们通通信。他去查看完园子的动工情况回到住处,周武恰好将苏轼的信送了过来,还带着几个大包小包。

王雱吸着鼻子嗅了嗅,嗅到了烟熏腊肉的味道。没想到他这边还没种出牡丹来呢,苏轼还真给他弄来腊肉和火腿。他非常感动,叫周武拿去厨下让人料理,今晚就蒸两笼馍馍夹着火腿和腊肉吃,用不着什么花样,当是尝个鲜。

王雱交代完了,崭新一看,苏轼在信里说了个好消息,说他妻子怀孕了,他很快要当爹了。王雱屈指一算,苏轼怕是刚回去蜀中没多久,效率这么高,简直是牲口!

想到苏轼媳妇儿可能才十八九岁,在后世还是堪堪成年的年纪,王雱想了想,找到他和司马琰早些年给他娘捣腾出来的《准爹妈实用手册》原稿,删删改改,叫胡管事让人留下底稿印刷了成册,到时连着信一并送去给苏轼。

苏轼那家伙和媳妇儿感情很不错,总说他媳妇儿也通文墨,王雱琢磨着再在信里怂恿怂恿苏轼,让他媳妇儿给开个准妈妈培训班。女孩子不许抛头露面当女医,准妈妈们聚一块交流孕期经验总行了吧?

王雱说干就干,刷刷刷地给苏轼回信,先恭贺一通,然后开始可着劲忽悠:什么媳妇儿怀孕时容易心情抑郁,应该找点事做做啦;平时要坚持适当锻炼,不然生孩子时会很艰难啦。总之,给孕期中的媳妇儿找点事干干总没错!

王雱相信以苏轼的脾性,应该很乐意让他媳妇儿迈出这一步才是。

王雱将信连着《准爹妈使用手册》给送去蜀中。

而这时候,张载这个文科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路了。自从王雱教过张载一些数据处理手法并给他归纳出实验报告、学科论文的书写模板之后,张载就感觉自己从前的认知受到了冲击,以前他的许多想法都属于“猜想”,也永远止步于猜想状态,没有去验证过。

现在张载发现,他不再满足于猜想,他有很多东西想去实践实践,然后通过数据展示和归纳整理证明自己的推论。

也就是说,他即将完成从文科思维到理科思维的转化。

张载去找王雱聊人生。

王雱很高兴,不管农科工科理科还是社科,实践与调查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他当即给张载列了几个入门级课题,让张载带着监生们搞研究去了,他还和张载举例,范纯礼研究力学,研究到将作监去了;沈括研究油料作物,现在也被分去平原地区搞油菜种植。

由此可见,学经义重要,学好数理化也很重要,可以在你考上后争取到好的差遣。

反正,你照着这话去忽悠学生就好!

张载听了,豁然开朗,点头表示自己忙活去了。

这一年除夕夜,王雱不能回开封过,因为正月初一西京留守司上下官员得按班次排好,一并去寺里行香。

所谓的行香,其实就是去集体搞拜拜,到佛祖面前上柱香,祈祷任地明年风调雨顺、不遭灾祸。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王雱就穿上他鲜绿鲜绿的官袍,戴上方心曲领、展脚幞头等等正儿八经的官方配置去列队行香。吴育乃是河南府知府兼西京留守,寺门一开,他便领着一众官员入内去上头一炷香。

王雱按照品阶乖乖排在后头,与张载一前一后地跟着上香。行香之后,王雱与同僚们走出寺门,朝同样早早等候在外头准备去寺里上香的百姓们笑着打招呼。

没走出多远,王雱便听到不远处一株老树上传来阵阵脆嫩的鸟啼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两只不怕生也不怕冻的鸟儿立在仍然光秃秃的树上头啾啾地叫着,仿佛预示着他迎来了正式授官后的第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