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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梅尧臣把王雱拎去印书所一起审核新书,其他直讲也获得了灵感,轮到自己当值那天时不时捎带上王雱。
如今王雱对印书所的运作有了大致了解,这是官方刻书的地方,印刷器材都是最好的,人手也充足,唯一遗憾的是,印的书少了点,堪称是“非圣人之言不印”。
这谁是“圣人”细论起来又得撕一波,像王安石和司马光所写的什么《杜甫诗选》《杜牧选集》,印书所这边都是不印的,更别提王安石那两本接近大白话的普法教育读本!
这就导致印书所的器材时常闲置。而匠人呢,因为是入了籍的,拿死工资,干多干少到手的钱都一样,自然乐得逍遥。
王雱跑印书所的次数多了,不由打起了它的主意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印点什么多棒是不是?
王雱说动了苏轼,两个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交流着自己的想法,最终草拟出一个基础方案,一人一份,分头去拉人入伙。
王雱先游说了自己的几个室友,又游说了自己的同班同学,接着拿着有共同签名的策划书跑去找梅尧臣他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完自己的构想,然后瞬也不瞬地望着直讲们,等他们答复。
梅尧臣几人传看完王雱写得井井有条的策划书,说不心动是假的,王雱的计划中,需要跑腿的、太过繁琐的活儿,都已经有人认领了,他们几个直讲只要看看稿、选选题就好,若是自己偶有佳作,也可以印在这《国风》上。
《国风》这名字也起得极好。
风,可以是风潮、风骨、风采,若当真能引起风潮、树立风骨、展现风采,如此文刊,绝对能在文坛之中掀起疾风骤雨!
国之一字,口气虽然大了些,咱也可以解释成“国子监”对不?既为国子,办个《国风》又有什么不对?
梅尧臣倒是对王雱写的那几个选题标准微微皱眉,要求入选文章表达的思想要自由、进步、进取、开放、不空谈、不虚想。
这些词乍听之下有些怪,细想又觉得字字都戳了不少人的短处,不少人不就是守旧又顽固,光空谈不注重实践吗?
梅尧臣等人没立刻答复王雱,而是把他打发走,回头再说。
直讲们关起门来又是一通讨论。
这《国风》还有一大好处,改改国子监的风气。
在座之人中,许多人入国子监后都颇为头疼,主要是学生之中有两类难搞的——
一类是崇尚“西昆体”,所谓的西昆体,是指一类文辞华丽浮艳但缺乏真情实感的文章,乍一看,诗文写得花团锦簇,好不漂亮,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此文体一出,风靡数十年,经久不衰。
另一类是崇尚“太学体”。到庆历新政年间,在太学讲学的石介等人强烈抨击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能把虱子都写得美丽动人的文体,结果把太学生给带歪了,走向另一个极端:求新、求怪、求“险峻”。
总之,文章写得佶屈聱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西昆体”就是从一本《西昆酬唱集》流行起来的,梅尧臣敏锐地察觉到若是能把《国风》办起来,绝对是整顿国子监文风的好机会。
王雱的策划案被众人递到了范仲淹手里。
正好又逢上休沐日,范仲淹坐在暖炕上翻着策划案,始作俑者王雱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和范纯粹他们一并看书。
范仲淹敲敲矮桌,示意王雱上前,把策划案搁桌上,问道:“你搞出来的?”
“不是我!”王雱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和子瞻兄他们一起琢磨的,我不是出主意的人,我只是这些主意的搬运工,负责整合所有人的意见。”
范仲淹挑出那篇近似于“创刊语”的选稿要求,搁在最上头:“这谁写的?”
“我写的。”王雱见被范仲淹单独挑出来,依然镇定自若,“都是大家提出意见,我给统一写里头。对了,还有部分内容我借用了一位前辈的想法。可惜我只是偶然看到这位前辈的文稿,那会儿还小,没注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王雱煞有介事地把稿子其中一部分内容给范仲淹划拉出来。
“哦,哪位前辈?”范仲淹奇道。
“叫陈独秀。”王雱肯定地答复。
陈独秀同志在创办《新青年》的时候提出六点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然后《新青年》上陆陆续续刊登了这些内容:某个图书馆管理员投稿提倡体育,鲁迅发表《狂人日记》,讨伐歌颂贞操现象、提倡妇女解放,并和其他刊物你来我往地进行激情辩论……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王雱是没什么创办这类正经刊物的经验,只能当一个搬运工。
王雱目光澄澈,表情镇定,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既然王雱已经说了“忘了是哪本书”,范仲淹也不再多问。
“太学体”的出现也让范仲淹有些头疼,他本来是反对西昆体的,可也不希望文坛走向另一个极端。
范仲淹沉吟片刻,答应了办《国风》。
王雱一脸腼腆地望着范仲淹:“那您是不是可以帮忙约个稿?”
范仲淹瞪他。
范纯礼和范纯粹也被他们的讨论吸引住了,齐齐看向王雱。
王雱两眼发亮:“欧阳先生文章乃是当世一绝,若是能得他一篇文章刊登在第一期《国风》上,肯定能让人争相购买!”说不定他还可以趁机见上欧阳修一面!那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来都来了,不见见怎么成!
范仲淹道:“这就不必了。”
王雱看向范仲淹,眼睛依然灼亮:“难道您准备亲自出马?”
范仲淹不想理他。
王雱第二日回校,立刻明白范仲淹说的“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这日一早,梅尧臣就拿了一篇文章给王雱看,说这文章是他向欧阳修讨的,若是《国风》真能办成可以刊登上去。
看来范仲淹和梅尧臣虽然闹翻了,对彼此却还是非常了解,梅尧臣知道范仲淹肯定会同意,所以直接去和欧阳修讨了篇文章;范仲淹也知道梅尧臣会去找欧阳修,所以对他说“这就不必了”。
王雱不是很懂这些文化人之间的事儿。
反正随便他们怎么不和,《国风》已经拿到一篇好文章了,这就是好开始啊!
他美滋滋地拿着文章去和苏轼分享,苏轼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好诗词好文章,拿到欧阳修的手稿之后自然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这文章明显是欧阳修新作的,直接剑指“太学体”,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这类文章佶屈聱牙,抨击他们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
同时,他也并不赞成西昆体,反而极力推崇韩愈、柳宗元平淡简洁的文风。
这文稿里没半个艰涩难懂的文字,读来简洁易懂、中心明确,行文却又严密而素雅,读来叫人十分畅快。
苏轼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欧阳先生!”
王雱也点头。
欧阳修显然是那种玩乐的时候浪得起、正经的时候可以严肃、掐架的时候还能一矢中的、句句毙命,不少人都称他为当世“文坛盟主”,连官家都很认同,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想起他,让他给写个文章。
品味完骗到手的第一篇好文章,苏轼更觉王雱的主意着实妙极了,对筹办《国风》投注了极大热情,主动肩负起和同窗们、师兄们宣传的重则,积极拉人入伙,遇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问一句:朋友,来给《国风》投稿吗?
其他人也投以同样的热情。
宋佑国纯粹是觉得很好玩,韩忠彦和吕希纯则是看到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影响。
陈世儒虽然一副“要搞你们自己搞,我一点都不想参与”的模样,王雱还是直接把他和韩宗师打包给沈括,让他们当美工组的成员,负责封面和内页的设计。
沈括时不时和王雱嘀咕:“你给我找的都是啥人啊,一个整天臭着脸,一个一天到晚不吭声。”
王雱睨他一眼:“专业水平差吗?”
沈括道:“差到不差,还很不错,可是……”
王雱道:“工作态度不行?”
沈括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还是很尽心的,就是……”大家就不能快快乐乐地一起玩耍吗?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变得和你一样能言善道、乐于交游对不对?”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要试着去发现别人的优点,而不是别人的缺点!”
“你说得对。”沈括点头应完,又发现有点不太对头,“那我们都有事要忙,你呢?”
王雱没想到沈括这么快反应过来。不过心虚是不可能心虚的,王雱一脸镇定、毫不闪躲,还理直气壮地说:“我负责统筹规划!”
沈括:“……”
行吧,你出主意你最大。
《国风》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很快排出第一期。印书所就在国子监手中,审核方面自然是一路绿灯。
本来梅尧臣他们只准备印个几百本,结果方洪闻讯而来,表示可否多印刷一些到书房对外发售,他们保证提供最显眼的货架位置!
梅尧臣等人问:“你们可以卖多少本?”
方洪自信道:“光在京城卖的话,可以先印个一万本。”
方洪轻松拿下销售权。
王雱第一时间拿到了一本《国风》。
这时国子监开始放年假了,他愉快地坐在火炕上看国子监群策群力弄出来的《国风》。
由于参与的大多是新生、转校生,还没受到太学体的祸害,大部分人看到欧阳修那篇文章的时候只觉畅快,一些入学已久的人看了脸色则不大好。
因为这就是指着他们鼻子骂啊!
可欧阳修也不知只骂太学体,欧阳修也说西昆体同样不可取,世上不是只有这么两个极端,可以更冲淡平和一些。
这就让他们没法抬杠说欧阳修是支持西昆体的了!
《国风》之上,除了有欧阳修的文章牵头之外,还有梅尧臣一首清新怡人、颇具深意的新诗,代表苏洵主战主张的《六国论》;剩下的是国子监监生的投稿中择优而录,虽说文采和思想比不上欧阳修几人,但是凭监生们的水平已算非常难得!
苏轼和沈括也上稿子了,只不过他们没像其他监生一样强行谈家国天下,而是不约而同地从小事着手讲了些人生小道理。沈括写得比较写实,颇引人入胜;苏轼则多有神来之笔,读来让人拍案叫绝。
到底是叫《国风》的严肃刊物,他俩都没感太放飞自我,不过文章在监生之中仍然极出挑,都被梅尧臣给选上了!
入选的是还有韩忠彦的一篇,韩忠彦讲的是边关开垦之事,谈及他爹是如何在边关搞建设的,写得有理有据,很有参考意义。
比较稀奇的是吕希纯的文章没选上,陈世儒倒是上了。陈世儒的文风很有特色,天生带着点阴郁,他写了篇类似鬼故事的文章,结果最后翻转发现是人祸不能怪鬼怪。
王雱在选稿时已经看过,感觉陈世儒很适合创作《走近科学》!
反正,这第一期的《国风》真可谓是群星荟萃。
王雱压根没投稿,出完主意之后他就低调地装死,给忙碌的小伙伴们摇旗呐喊,时不时去沦为“编辑部”的直舍中蹭点文章看。
王雱舒舒服服地窝到炕上,准备好好看一下小伙伴们努力的成果,结果打开第一页,王雱就僵住了,瞪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创刊语”。
哪个家伙把他的名字写在创刊语后头?!
这侵犯了他的姓名权!他根本没有投稿!
王雱正目瞪口呆着,范仲淹拿着本《国风》从外头进来了,也上了炕坐下,很是放松地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
王雱从目瞪口呆转成瞪范仲淹。
范仲淹注意到他的目光,斜睨着他问:“怎么了?”
王雱幽幽地说:“这创刊语是您让人放上去的?”
范仲淹道:“当然,怎么能埋没功臣?”
王雱没声了。
范仲淹一笑,边饮热茶边看《国风》。这小子一天到晚闲不下来,总爱搞出点事儿才舒服。偏他还爱躲懒,出个主意就想跑!
他也不想想他那些朋友都不是笨人,一个两个被他差遣来差遣去,转头一看他自个儿在那偷着乐,能不招人恨吗?他早成众矢之的了,所有人都决定瞒着他把王雱那篇创刊语放上去,等着看王雱吃惊的表情。
范仲淹就是特地带着《国风》来看看王雱有没有发现这事儿的,结果果然没让他失望。
这一年开封大雪,不少人都不乐意出门。
方洪近两年提供了登门送书服务,专门给冬日无聊的达官贵人们送新书去。寄住在寺中或者廉租房中的寒门学子也可以选择团购,需求达到一定数额后列个单子着人送到方氏书坊即可。
这项业务为开封不少闲汉提供了工作岗位,坐在街头无所事事甚至人冻挨饿的人都少了,都跑来跑去送书去。
于是《国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冬第一时间被送到许多人手中。
《国风》!
范仲淹当主编、全体国子监直讲当选稿编辑,刊登着欧阳修的最新文章,还有畅销书作家沈括的短篇!这是何等了不起的阵容啊!
不管是和范仲淹交好的、不对付的都毫不犹豫地人手一本,欧阳修的支持者、反对者人手一本,沈括的书迷和书黑人手一本——一万本《国风》,在上架第一天就卖光了!
梅尧臣正带着《国风》亲自去给欧阳修去送样刊,才坐下没多久,就听到欧阳修遣出去买书的小厮回来说:“没有啦,说都卖光了!”
梅尧臣有点懵,有点怀疑方氏书坊是不是在销量上造假了,怎么一万本说没就没呢?
欧阳修对方氏书坊却是早有关注,对这个卖书速度一点都不吃惊:“这方氏书坊的书一向卖得快,你们的《国风》放到他们那里卖算是选对了。”
梅尧臣于是把样刊给欧阳修,还带来了给欧阳修的稿费。
欧阳修没推辞,叫人把稿费拿去放好。
前三的位置是接受各方投稿的,不管是官身还是白身,只要来稿都有机会上。这稿费他若不收,其他人也跟着不收,等同于断了一些需要稿费的人的路子。
两人于是拿着样刊看起里头的文章来。虽说梅尧臣参与了选稿,但拿着成品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上回梅尧臣来时只说要创办《国风》,大致说了运作模式,没把王雱的原稿给欧阳修看。这还是欧阳修头一次看到王雱的文章,欧阳修通读一遍,又倒回去逐句重看了,才对梅尧臣道:“你们今年收了个好学生啊,怪不得你每次过来总三句不离他。”
梅尧臣摇头道:“这小子哪能叫他好学生,你可千万别当面夸他,你夸他一句他能蹿上天去。”
……
转眼到了除夕,官家也看到了在京中引起热议的《国风》,对其中的文章颇为喜爱。看完薄薄的《国风》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翻回前面多看了一眼,注意到了王雱这个名字。
他记得这小孩是王安石的儿子。
儿子啊……
想到自己子息艰难,朝臣频频提议选立宗师为太子,官家叹息一声,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色。
这些日子大雪一直不停,各地都上报有不少百姓冻死。他心中一阵烦忧,脱去鞋袜光脚走向禁廷之中,向天乞求这场大雪不要再下。
入夜后,雪却还在依然没停。
远在青州的王安石和吴氏、小妹由王雱的来信陪伴着度过除夕夜。三个人吃过饭后一同坐在炕上,由王安石把王雱的信念给吴氏和小妹听。
王雱不在,家里安静多了,小妹窝在吴氏怀里玩着王雱着人送来的小玩意,心里很是挂念自家哥哥。她听完信,难过地问吴氏:“娘,哥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哥哥去好久了!”
吴氏鼻子也一酸,但还是劝慰小妹道:“哥哥念书可不能半途而废。”
待小妹挨着吴氏睡下后,王安石才去拆王雱给他写的信。
这封信写得没那么细致,只提到国子监筹备《国风》的事。王安石对应着范仲淹的来信一琢磨,便知晓这《国风》若能办起来会有什么影响。
假若运作得当,《国风》将会和《医学问答录》影响杏林众人一样成为文坛风向标!
翻到目录页,王安石看着上头的一个个名字沉吟良久。
这事,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端看以后《国风》的发展。
王安石早知道自己儿子独自去国子监念书肯定会闹出点事来,却没料到才第一年就弄出这种大动静。
王安石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若是这事放在自己身上,他肯定毫不犹豫就担下来;可放到儿子身上,他免不了忧心忡忡,怕儿子找借口躲懒时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会成为现实。
王安石坐在灯下想着远在京城的儿子,一时有些出神。
吴氏提着灯走过来,见王安石一脸忧虑地坐在那,当即走过去问:“怎么了?是不是阿雱在京城惹什么事了?”
王安石挥散脑中种种担忧,握着吴氏的手道:“没有,他这小子皮厚肉糙,又有范公看着,能有什么事。”
吴氏这才放心,劝王安石也去歇下。
与此同时,开封还灯火通明。王雱被苏轼他们拉着去逛夜市,胆大包天地跑勾栏那边看表演去了。
这一夜京城人大多是不睡的,得守岁呢。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都悄悄地往外跑,国子监的监生们更是不会安心在屋里呆着,呼朋唤友地跨年去。
年轻人是不畏寒的,大雪都挡不住他们出门的热情。
王雱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虽然有些想念家里人和他阿琰妹妹,可还是挺开怀。
大年初一的清晨,雪渐渐歇了,天色由阴转霁。官家醒后虽觉脑仁发疼,看到外面雪晴后却也十分高兴。
他照例亲至大庆殿接受百官和各方使者的朝贺。
百官刚就列,官家忽感一阵晕眩,竟当庭倒下。左右一惊,急匆匆上前查看,好不容易醒来了,朝臣却心思纷乱,无心再贺岁。
今年刚刚被提拔为宰相的文彦博和富弼此时站在最前列,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心。
官家的身体,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