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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把王安石支走,也是准备做这件事。
这些灾民没有以工代赈的观念,要整合好他们并不是易事,更别提让他们留下完成工作;与豪强富户们打交道也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往后工作更难展开。
范仲淹不准备让王安石啃这块骨头。王安石还太年轻,性格又太刚硬,还得再好好磨练磨练。
瞧着王雱对着舆图指指点点,范仲淹有些默然。
这小子和他爹要是能中和中和,他倒是不用操心那么多了,放手让他们去做便是。他都六十多岁了,给年轻人让让路没什么不好。
范仲淹考校王雱:“前些年彦国在这边的时候曾经放粮赈灾,灾民不习惯以工代赈,要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王雱不上当:“您不是在杭州搞过吗?您有经验!”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才不给出主意!要是以后他们经常叫他出主意,他是出还是不出好呢?
这小滑头!范仲淹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说:“我老了,记不太清了。”
王雱瞠目结舌。还有这样耍赖的啊!
不过见范仲淹确实疲惫,王雱麻溜地过去替他按摩太阳穴,口里说道:“这个简单,我们青州地少,粮不够啊,施粥什么的当然只能给飘着几粒米的稀粥。好好饿他们两天,同时派几个托儿混进去吹吹风,让他们知道接下来会有许多青州百姓人人抢着干的好差使,又能吃饱又能拿钱,可棒了!反正,托儿很重要!”
反正灾民来自不同的地方,混几个人进去也没人能发现。到安排工作时再派一批托去抢着做,有人抢的东西吃着才香啊!
范仲淹没想到王雱还真给出了个主意。托儿这词他没怎么听过,不过听王雱这么说大致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范仲淹说:“听着倒是可行,可上哪找托儿去?”
王雱道:“这您放心,好找得很。刚到青州时我就让曹立盯着城中的一干闲汉,后来曹立发现他们许多人把家小安置在城外的山神庙,那儿环境差,地方小,一下雨有孩子生病了,满屋子老人小孩七连八带全病了。我让曹立盘了个庄子安置了这些人,让她们从胡管事那边接些轻松活计养家糊口。”
这依然是他们在开封做的那一套,安顿好这批人的家小自然能差遣动这批人,曹立安排起来非常从容。
曹立离开后,王雱便把这事交给周武去办。
范仲淹听王雱细细把事情说完,没说话。
许多人没了田、没了房,努力一辈子可能也没办法给家中父母、妻儿一个安身之地,做起事来自然没什么劲头。
古往今来百姓要的其实都是那么简单,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吃得饱穿得暖,没别的了。
王雱倒是没范仲淹那么多感触,他接着说道:“您要是觉得可行,我就趁着灾民还没到城外让周武去做准备。这些人常年混迹酒楼茶坊,最是机灵,不会露馅的。就是露馅也不碍事,我们给的钱是真的,给的粮也是真的,又没坑他们!”
范仲淹仔细端详着王雱。
与王雱接触多了,范仲淹大致能摸清王雱的性情,这小孩机灵,跳脱,鬼主意一堆。说他胡闹吧,他又能胡闹出好结果来;说他乖吧,他和乖字是绝不沾边的。
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虽小,做事却理性多于感性,比方说安顿那些妇孺老小,明明做的是好事,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却是“这件事应该这样做”“这样做能带来什么好处”。
换了别的小孩,说起来肯定是“她们这么可怜,我们得帮帮她们”;换了别的儒生文士,还能写个千八百赋文表达自己的痛心与不忍。
这小子不同,这小子就那么悄没生息地干完了。
这样的性情,也不知好还是坏。
总归是好事一桩,范仲淹还是夸了王雱一通,让王雱把托儿安排下去,到时候他也会亲自鼓动灾民踊跃参与基建工作。
王雱被夸得美滋滋,和人讨了笔墨,范仲淹在那思索怎么说动青州富户们投钱进来,他则在一旁把自己刚才给范仲淹说的那些大小工程给画了出来。
这可是他的老本行,画起来不要太轻松,在他的图纸上青州道路四通八达,农田水利遍布各县。
细分起来,还可以从图中的颜色深浅、线条粗细分辨出其中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三期工程等等——
一期工程,主干道全部给修大修好,重要浇灌渠也给挖好。
二期工程,村村通路,村村通渠。
三期工程……
最后王雱还大笔一挥,熟门熟路地在空出来的标题栏写下四个大字:百年青州。
牛逼嘛,当然要往大里吹!
范仲淹正处理着公文,抽空瞄了王雱一眼,顿住了,拿起墨汁未干的图纸认真看了起来。
刚才王雱也对着舆图给他指指点点,说要修这修那,可光靠嘴说和拿出实实在在的规划图感觉完全不一样。
王雱趁热打铁给范仲淹说出自己的构想:“我让胡管事印一批小册子出来,您把青州里头有头有脸的人聚到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人手分一本,等他们挑好路挑好渠就可以竞标了!”这事儿王安石在鄞县做过,只是规模小一些,内容没太大区别,王雱一点都不虚。
范仲淹见墨迹渐渐干了,抬手抚上那清晰明了的规划图。
这规划图若是真做成了,又何止能让青州受益百年。
范仲淹说道:“行,我叫人去下帖子。”要是真能做到,豁出他这张老脸去又如何?
另一边,王安石带着钱款去博州购粮。周文在算术上确实很有天赋,虽然说话有些口吃,算数却比许多粮行的账房先生都要快,几天跑下来很快帮王安石买够皇粮。
既然要改变惯常做法,范仲淹自然要先写信和博州知州商量。
博州知州得知王安石已经交完皇粮后亲自见了王安石,问起范仲淹的身体情况,知道范仲淹还算康健,便夸起这就地购粮的主意来:“这应变之法也只有范公才能想得出来。”
王安石和博州知州互吹一番,又在博州多住了一夜,才领着人回青州。
回去途中王安石看到不少灾民在往青州方向走,心中不免忧心出民乱,催促其他人加快步伐。
不想回到青州,范仲淹已经开完竞标会,把“百年青州”的规划图贴得满大街都是了。
每处布告下,还有三两些闲汉唾沫横飞地解说着这规划图是什么意思,告诉所有人接下来青州有多少好活儿可以干——
先吹给钱的是什么有钱大老爷,待人仁善、家底丰厚,城里哪些铺子是他们家的。
再吹这活儿待遇多么优渥,一天两顿管饱,没肉也能喝肉汤!
反正,工作机会有的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干了。
什么?你说你不愿意干?你就犹豫吧,你就拖着吧,等青州本地人忙完秋收,你们想干都没机会了!
王安石进城之后看到几个报名点都排满了想要找工作的人,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若不是他们衣衫褴褛,倒真看不出他们是逃灾来的。
想到范仲淹身体不好,王安石打发走其他人,快步前去见范仲淹。
结果一到范仲淹当值的地方,王安石便看到自己儿子在给范仲淹捏肩,瞧着要多狗腿有多狗腿。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呢,又看到家中的小丫鬟就端着两盅冰糖雪梨过来了。
见了王安石,小丫鬟慌忙问好,说是吴氏让送过来的。
王安石领着她一起进去。
范仲淹见王安石归来,立刻让他坐下说话。
小丫鬟端着冰糖雪梨,不知该摆到谁面前好。
王雱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托盘,叫她先回去,自己麻利地把两盅冰糖雪梨分别端到范仲淹和王安石手边。
范仲淹打发他:“行了,你一步不离跟着我这么些天,该闷坏了,回去吧。”
对范仲淹这种过河拆桥的可耻行径,王雱非常不满。不过想想接下来范仲淹和王安石肯定是聊正事的,没他插嘴的地方,王雱也没再多留。
本来灾民都往青州去,邻州许多人还等着看好戏,结果看着看着感觉不太对味:怎么这些灾民去了就没动静了?青州上下一片祥和,这么多灾民一涌而入也没闹出什么乱子,真是奇了怪了!
有些人手伸得长些,光明正大地派人去青州一探究竟。派去的人到青州走了一圈,直接被人塞了本宣传册子,封皮上写着《百年青州》四个大字。
得了,人家这是要把灾事变成政绩了!
不服气的人也有,可不服气能怎么办?他们又不像青州那样早有准备,当场变出张《百年青州》规划图来。
与此同时,王雱让人送去开封的山楂也到了。
司马光收到一大箩筐山楂,摇了摇头,暗道王雱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以前还装模作样把信和王安石的信合在一起送来,现在居然敢直接让人送这么大一箩筐东西过来!
司马光气归气,还是没截下这筐山楂,直接让人抬去给司马琰。王雱写的信自然给司马光截下了,他拿着信到书房,光明正大地拆开信看内容。
王雱这厮写起信来,洋洋洒洒几千字都打不住。这次他花了好几百字和司马琰表功:这山楂都是我亲手从树上摘下来的,每一颗都经过我精心挑选,挑的是向阳长的,颗粒饱满,色泽漂亮,保准好吃!
接着王雱又给司马琰介绍吃法,周家嫂子做的霜糖山楂在青州限量供应,不少人排着队买,生意可好了!一路运输可能有些会磕坏,记得挑出来扔掉,剩下的要是吃不完可以做成果脯或者山楂酱,可以放很久,以后胃口不好就拿出来吃吃,开胃消食的。
说完王雱又开始感谢司马琰给他写的秋季食谱,表示吴氏都给他和妹妹做过了,好吃得很。青州入秋后海鲜肥美,真希望阿琰妹妹你也能过来吃吃~
真是岂有此理!司马光觉得这信可以扣着不给女儿送去了。
司马光把那厚厚的信收起来压到一边,才慢腾腾地看起王雱写的另一封信——是向他汇报功课的。
司马光这边扣下了信,司马琰见到那一箩筐山楂却猜出是王雱让人送来的,理了理衣裳去和司马光讨信。
司马光瞅着女儿秀丽可爱的眉眼,叹了口气,把信给了她,又和她说起青州那边的事:“听说京东东路那一带遭了灾,不知道青州情况如何。”
司马琰倒是不太担心,大方说出自己的见解:“有范爷爷他们在,有灾情也可以解决的。”范仲淹经验丰富,什么灾荒没见过?
司马光听女儿这么一说,也觉得对。他点点头,放司马琰回去看信。
等女儿走远了,司马光免不了去和张氏说上几句,说那王家小子越发不像样,他马上要写信给那小子多安排点功课,让那小子没空给他女儿写信。
写给他女儿的信足足那么厚,给他的却只有薄薄两三页,像话吗?!
张氏听司马光骂王雱,都给听得乐了。她这夫君一向是谦谦君子,鲜少与人动气,总被王雱气得开骂也不容易。
张氏道:“那孩子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惦记着阿琰,自然会多写点。”
司马光才不管这些:“总之不能让他过得太逍遥。”
张氏心道,也是够懂事才照着你的信去做,别家小孩你写封信给他们安排功课试试看,听你的才怪!张氏聪明地没把话说出口,而是笑着劝说:“你可别把阿雱累坏了才好。”
司马光绷着脸道:“看几本书,写几篇文章,累不坏他。”说完他就回书房给王雱写信去了。
……
司马光这边写信要给王雱增加负担,远在青州的范仲淹和王安石也琢磨着该想想办法把王雱给拴一拴,免得他天天闲着没事瞎捣乱。
书王雱读得够多了,字也练得不差,一手画图功夫更是比许多人都要出色。底子已经打好了,该写文章了。
范仲淹在中秋节这天,派人到方氏书坊的青州“分店”买了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作为礼物赠送给王雱。
王雱:?????
他还是个孩子!!!!!
一家人在范仲淹的琴亭里赏完月,王雱苦着脸抱着他爹和司马光联合编写的科举辅导书回家,长吁短叹地掰手指数:“孔子十五岁才开始学习,怎么我八岁就要学写文章啦?这可比孔子早七年!”
王安石抬手敲他脑袋,轻轻松松推锅:“这可不是我让你学的,是你范爷爷给你买的。”
王雱道:“您这个编写人就在这儿,何苦花这冤枉钱?好好找找的话,咱家里还能找到手稿呢!”
王安石没好气地骂他:“哪来那么多话,让你学你就学去。”
王雱没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练习写文章去。
这年头的作文不仅命题,还要规定句式,纵使你再天赋卓绝也带套规定好的壳子来写,难发挥得很!
王雱把范文都读了一遍,把脑海里的词汇都按照范文的语法逐一归类,也不写文章,回头做了个小玩具去玩儿给他爹看。
这小玩具原理很简单,木匣子里头有一卷儿词汇可以随机乱转,随手就能转出一句句胡拼乱凑、语意不通的四六文。
王雱给王安石解释他的伟大发明:“爹您看,这样写起文章来就轻松了,随机抽几个词儿凑凑!”模板作文写起来多简单啊!
王安石有点手痒,想揍儿子。
写这四六文确实很难写出花样来,写来写去也就是那样了。
当初太祖、太宗时期出过不少“快枪手”,就是在殿试是也不看文章好坏,谁先写完三道题谁就是状元!
太祖时期还出过这样一件事儿:殿试时有两个举子陈识、王嗣宗同时交卷!太祖让两个“状元候选人”当堂打了一架,打赢的王嗣宗成了状元——人称“手搏状元”!
这事儿虽是流传在文人之间的趣事,却也说明四六文只要破题无误、文法通畅、用典不犯忌,换谁来写都差不多!
王安石也知道这科举文章写起来很无趣,可那不是为了考试吗?
王安石说:“改制之事朝廷里有人在提,但现在还没改,你还是得学。”
曾巩就是因为不擅长写四六文才一直没考上,这几年又在家服丧,蹉跎到三十来岁了!
王安石可不想王雱耽搁那么久。
王雱这人吃软不吃硬,王安石要是强硬地逼他去写,他肯定不乐意。可王安石给他讲事实摆道理,把正例反例都给他举了,他只能乖乖让王安石把他制作的小玩具给没收了。
王安石打发走王雱,拿起王雱做的小玩意摆弄了一会儿,猛地发现不对。
王安石拿着王雱那“四六文生成器”去找范仲淹,摆弄了几下给范仲淹看。
虽则语句往往有不通的地方,但是涉及的典故、文法并没有太大问题,修改修改其实还真可以用。
这表明什么?这表明这小子书没白看,写文章肯定难不倒他!那小子的苦瓜脸一准是装的!
个小混账,又想蒙混过关!
范仲淹说:“罢了,你也别拘着他了,由着他玩去吧。”
王安石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板着脸和王雱约法三章:往后他和州学的学生们一起考试,考试及格了就由着他玩,没及格就跟着州学的学生们念书去!
王雱有什么办法?考就考吧,反正他上辈子从小到大都在考试,不带怕的!
当然,该抱怨的还是得抱怨。他给司马琰写回信,先控诉自己爹逼迫小孩令人发指,再控诉司马琰她爹爹逼迫小孩令人发指,然后表示自己才八岁就要考虑考状元的事,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小小年纪这么厉害,还长得这么英俊可爱,这可怎么办才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