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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媛双手插在兜里,沉默了大概有一个心潮涨落的周期,然后静静的开了口:“所以以后都不成了,对吧?”
陈方舟搓了搓手:“这个事情做不成不怪你,非人为的因素很多,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江晓媛不能,死都不能。
曾经,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哪怕她知道自己是个绣花枕头,也一直坚信,只要有一天她肯雄起努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怎么忽然之间,她哪怕想要取得一点点的成绩,都变得这样艰难呢?
她知道,这次的失败,其实她可以不必往心里去,毕竟她是有真技术的,二十多个单子的客人没有说不满意的,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声称下次还会来找她——虽然他们都没回来。
他们说她比专业的化妆师技术还好,那么她大可以真的跳槽去做专业化妆师,从底层做起,慢慢攒客户资源,攒个三五年,考个高级化妆师,不也很好吗?
可是江晓媛心里的愿望不止如此。
当她仔细打听过高级化妆师的薪酬和就业前景后,心里就萌生了这个想法——她不想止步于技术,她想有一天能经营自己的美丽产业,像那些一边在电视上参加节目,一边推广自己名下品牌的XX老师一样。
江晓媛不想一辈子素着脸给别人打工,尽管那对于别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职业选择,但那不能满足她,在她看来,也不算活出个人样来。
可是现在,别人给她提供了平台,她都做不好,遑论以后另起炉灶了,江晓媛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就只有技术还勉强拿得出手。
她有一瞬间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太好高骛远了呢?
也许她根本没有成为成功人士的素质,也许她只是心大,本质上和陈老板他们这些人一样,一生到头,也就能拼出一处安身立命的寒酸小屋而已。
她想,要是这个世界能像玄幻小说那样,有一种可以测试出人根骨的法器就好了,每个人都上去测一测,就知道自己将来是干什么的、属于哪个阶层,这样每个人都能安分守己,不会做超出自己能力的白日梦——那样岂不是少了好多无谓的摸索和焦虑?
陈方舟看着她灰败颓废的神色,叹了口气。
想当年,他也曾经是凌云壮志,感觉自己有一天会走上一条无比风光的康庄大道,可是世事无常,现如今他只走上了一条一望无际的房奴之路,贷款的负累把他的脑袋日复一日地按在奔波劳碌与柴米油盐中,他不敢喘息,唯恐呛死。
……就这,还有好多人羡慕得不行。
陈方舟:“虽说你的首席可能快当不成了,不过我今天还是给你带来了一笔单子,要不要做?”
江晓媛心想:“都黄了,做你个头。”
可她的舌头却叛变了主人,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要。”
陈方舟:“我今天要去相亲,跟人约了中午,你赶紧的,给我拾掇拾掇。”
江晓媛这才发现这个大龄男青年人五人六地穿了一身西装,越发地将他的五短身材暴露在外,整个人看起来短得只剩下一小截,屁股底下就是脚丫子。
陈方舟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我总觉得这么穿有点像卖保险的,你说呢?”
江晓媛:“……不像的。”
陈方舟羞涩地笑了一下:“唉,虽然我是你老板,你也不用这么奉承我。”
江晓媛闻言,立刻将“像个马戏团的”这句真心话咽回去了——她想起来了,陈方舟是她老板来着。
她艰难地收拾起一地狼藉的恶劣心情,决定为她热爱的事业站好最后一班岗,接了陈方舟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带钱了吗?”
十分钟以后,两个人一起锁了门上街,江晓媛本想奔附近的商场去,刚露出一点苗头,就被陈老板拽了回来,最后他们俩坐了六站公交,来到了一个人满为患的服装批发市场。
江晓媛震惊地看着好多人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
陈方舟:“好多网上卖东西的人都是从这进货的,零售也卖,稍微贵一点,里面乱,你注意点,别让人掏了你的兜。”
江晓媛默默地将自己的衣兜拉了出来,陈方舟只看了一眼就闭嘴了——她可真是兜比脸还干净,一毛钱也没有,随便掏。
刚一进去,江晓媛险些看花了眼,只见这批发市场里面到处都是货架,到处都是小摊,根本没地方试衣服,只能凭感觉买,质量也参差不齐,所有人都在讨价还价。
过道全被货架占满了,窄得要命,人满为患,挤作一团,四下漂浮着摊主们南来北往的各色早饭味。
货架上的衣服有些是山寨的名牌,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有些则完全是狗屎——江晓媛愣愣地看着一条半身裙,心想:“苍天啦,挂了半年没洗的蚊帐也拿出来卖了!”
谁知她只多看了这么一眼,热情洋溢的老板娘就跑来说:“小姑娘喜欢这个呀,上身很仙的,五十块不还价哦。”
江晓媛“呵呵”一声,回头张望不知被人挤到哪里的陈老板。
老板娘:“唉,算了,看你漂亮,我让一点,三十好不好?”
陈方舟还没钻过来,江晓媛目光无焦距地扫来扫去。
老板娘:“诚心要二十块钱也可以的。”
陈方舟实在过不来了,跳着脚远远地冲江晓媛挥手,江晓媛只好转身向他挤过去。
老板娘在她身后抻着脖子叫唤:“十块钱你拿走!十块!”
江晓媛走得更快了。
四十分钟后,俩人艰难的挤了出来,感觉人都被瘦了五斤,江晓媛负责选,陈方舟负责砍价,最后给陈老板重新置办了一身衣服,外加一双内增高鞋,他找了个商场的共工卫生间把衣服换好,被江晓媛直接拽到了香水专柜。
陈方舟:“干什么,我不买!”
江晓媛:“我知道,蹭一点样品。”
陈方舟忐忑不安地跟着她走进衣香鬓影的专柜,头都不敢抬,感觉自己是来做贼的,他拿眼一瞥,发现店里的导购把客人看得牢牢的,只肯把香水喷在小纸条上,让他们闻一闻,根本没有蹭香的机会。
他连忙一拉江晓媛:“走吧,你看……”
江晓媛:“闭嘴,别添乱。”
陈方舟就只见兜里一毛钱都没有的江晓媛自带某种说不出的气场,泰然自若地跟导购交流起来……不对,是导购单方面被她碾压。
那江晓媛也不知道是胡诌还是真事,现场即兴发表了一串高大上的香评,成功地将导购镇住了。
江晓媛大摇大摆地抱怨:“还有你们店里怎么只摆新品?经典都不要了……啧,咖啡豆也不新鲜了。”
导购:“有、有的吧,要么我去给您问问。”
就在导购飞奔着跑回去的时候,江晓媛眼疾手快地挑出一瓶样品,迅疾无比地往陈方舟身上喷了三下。
成功!
这次逛街的经历堪称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可谓是斗智又斗勇,劳心又费力。
图什么呢?
归根到底,还不都是穷的。
两个穷光蛋大功告成,叽里咕噜地滚回店里,蹭店里的水电工具,又给陈方舟免费打扮了一番。
江晓媛觉得自己的脚都快磨烂了,一边给陈方舟吹头发,一边忍不住讥讽了一句:“陈总,你都穷成狗了,居然还惦记着娶老婆,胸怀大志嘛。”
陈方舟一本正经地说:“要惦记的,这是大事,我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娶个老婆,生个娃。”
江晓媛:“你自己就是个穷鬼,娶的老婆也只能是穷鬼,你们俩穷鬼养得起娃吗?就算你死乞白赖地把他养大了,等你好不容易把债还完,你家娃也差不多大学毕业了,你还得接着背一屁股债再给他买房置地。”
陈方舟:“那穷逼就应该一起去断子绝孙吗?”
江晓媛活动了一下生疼的脚腕,没吭声,她就是那么想的。
陈方舟靠在椅子背上,半阖着眼:“你还小……唉,不对,其实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你说,人越穷,越是想要个孩子,比方说我,我就很想生个娃,将来我可以看着我的小孩从小在城里长大、读书,大学毕业,一毕业我就给他置业,让他过得一点负担也没有。”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神经病啊?
陈方舟:“只有看着我的下一代比我好,我才能感觉到我这一辈子也在努力,也有成就。要是没有这么一个参照物,我根本看不见自己劳劳碌碌的价值在哪里,我将来看着我的小孩从小衣食无忧,长大飞黄腾达,就能跟自己说‘这都是他老子给他挣来的’,就像是我自己也飞黄腾达了。”
江晓媛拎着吹风机的手一顿,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陈方舟,却发现陈方舟的脸不见了,镜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播放另一个世界的事,她看见某个平行空间中,霍柏宇死皮赖脸地缠着她想挽回,她头也不回地跳上一辆跑车,扬了那小白脸一脸尘灰,隔天就托人把霍柏宇的“工作室”买了下来,把他那些名叫“艺术品”的大肚子小人一个一个从屋里丢出来,摔得一地破陶瓦片,一群保洁钟点工排着队等着,扫完还可以拿额外的红包。
就在这时,陈方舟突然出声:“哎哎,烫死人了,吹风机挪以挪啊,你发什么呆呢?”
江晓媛回过神来,眼前就只有一面光洁的镜子,幻觉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而她在和一个理发店店长聊他可怕的一生轨迹。
陈方舟见她脸色难看,以为还是为了造型业务没推广起来的事,就说:“前两个月扣发了你的绩效奖金,其实不应该,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大老板都知道了。年底我会偷偷给你发到红包里的,至于什么前期后期费用,当然是老板自己掏腰包,跟你没关系,你听我的,不要再惦记这事。事与愿违的情况多了,以后你也会习惯的。”
江晓媛深深地低着头,下巴快要点到自己的胸口上了,盯着自己人造革的鞋尖。
这双鞋子磨脚磨得要死,鞋底还一受热就开胶,是她找修鞋的要了胶水,自己重新粘上的。
她度过了一个衣衫褴褛、鼻涕好像总也擦不干净的冬天。
“你就别跟海伦她们怄气啦,”陈方舟一脸忧愁,话说得老气横秋,“多大的人了,我都替你们害臊,我这店长当得跟幼儿园保父似的——钱呢,是揣在自己腰包里的,日子是自己跟自己过的,你跟别人怄气怄赢了,是能多吃块肉,还是能多穿件衣?我看你人长得也怪机灵的,脑子里少根弦是不是?”
江晓媛在他头发上抓了一点定型水,手重得跟赌气一样,抓掉了陈方舟好几根头发。
有的时候做一件事,刚开始是为了赚钱,但是后期如果努力太过,结果反而显得比报酬更重要了。她忽然开口打断了陈方舟的絮叨:“陈总,你刚开始做洗头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陈方舟被她问得一愣,忽然就哑口无言了。
良久,他交叉了自己的十指,抵在单薄的胸口上,顺着江晓媛的力道微微仰起了头,目光有点茫然。
“我想以后这么大一家连锁店都会是我的,”他说,“我还要注册一个公司,办一个美容美发品牌,旗下有美容美发店,有高级会所,还有自己的厂子,能生产自己的沙龙产品,高级的限量推广给VIP客户,普通的在超市开架卖……”
他的白日梦如此细节详尽,乃至于说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唉,这都是扯淡的。”
终于,江晓媛把先天不良的陈方舟打理出了一副人模狗样,让他赶在午饭之前前去赴相亲饭局。
江晓媛把他送出门:“单子不开了,这回算免费给你做,喜糖别忘了给我双份。”
陈方舟:“滚吧,这点便宜也占。”
连这点便宜都不让占的小气鬼,还想娶老婆?
呸。
陈方舟没敢骑他的小电驴——风大会把造型吹坏,他哆哆嗦嗦地往地铁站走去,刚走过一个拐角,一辆车就神出鬼没地挡在了他面前。
陈方舟先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熟人。
他扬了扬眉毛,一抬手搭上了车顶,对着车里的人说:“怎么又是你?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没事老往我这跑?看上我啦?”
祁连一时没接上话,被这小矮子的无耻震慑住了。
“哦,对了,”陈方舟不客气地拉开车门,“你来得正好,我要去见你未来侄子的妈,车借我开一下。”
祁连骂了一句,还是从副驾驶上拽起自己的外套下了车,真把车让给了他。
“怎么样?”祁连摸出一根烟,递给陈方舟一根。
陈方舟本想接,想起自己身上喷了香水,活生生地忍住了:“什么怎么样——你躲我远点,别弄我一身味。”
祁连瞪了他一眼:“好多女的不是讨厌男人喷香水吗,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陈方舟:“一个女的——你要是说上次你出的那个妆容造型的幺蛾子,我告诉你,黄了。”
祁连皱紧了眉。
“看什么,黄了就是黄了,”陈方舟说,“你策划得再好,没人买账,没用。跟你明说了吧,我早就觉得不靠谱……”
祁连:“别在这马后炮,你早觉得不靠谱早不说,现在……嗯,江晓媛呢?有点受打击吧?”
陈方舟站直了些,上下打量祁连一番:“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关心她也关心得太勤快了吧?”
祁连:“……”
陈方舟一脸穿金戴银也遮掩不住的龌龊:“哎嘿嘿嘿,有情况!”
祁连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好好说人话。”
陈方舟好像被人按了发条一样正色了下来:“你要真有那份心,不如借她点钱,让她把书读完,该干嘛干嘛去,让人家在我那混着算怎么回事?剃头匠命苦你不知道吗?”
祁连沉默了一会,没再解释什么,只是含糊地说:“……她那个人想法有点特殊。”
他两根手指夹着烟,两次凑到嘴边,又两次放下,沉吟片刻后,他说:“我在马场那边还有点闲钱,你说要是提出来做点化妆品生意怎么样?”
陈方舟目瞪口呆:“你你你……少爷,八字都没有一撇,你就先投入这么多了?真有你的!”
祁连随便他去误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可能是想起了江晓媛趴在美发店柜台上,一边擦鼻涕一边跟他说话的那一幕,忽然被那种眉飞色舞的力量感拨动了一下的缘故吧。
他受许靖阳之托,无数次接过夭折的人生,像是孤独地守着一大片枯槁的荒原,不料突然在角落里看见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祁连把烟叼在嘴里,冲陈方舟摆摆手,兀自转身走了。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