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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他咬着牙,声音忽然间有些微的发抖,“我父亲穷途末路之下,还要狂奔千里来见我最后一面;而我身为人子,近在咫尺看着父亲被人一刀斩首,却不能去相认!这种痛苦,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令她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父亲在中原都做了些什么。”她喃喃,声音虽然轻,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这江湖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少,我们两个人是明刀明枪地赢了这场仗的!如果天道盟胜了,被追杀的或许就是我。”
“但是我不是江湖人,至少那时候还不是。”他摇了摇头,黯然,顿了顿,忽然道,“如果那一日,你不去拦那一刀就好了。”
她一震,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是的,如果当时她没有拦住萧停云那一刀,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会作为路人被瞬间灭口,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如果命运的转轮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运会如何?听雪楼的命运,又该如何?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一切都在那一日毁灭,包括他自己。
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咫尺的距离被斩首,紧接着,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谋生技能,失去了恋人,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穷途末路的他,在毁去了原重楼那个无忧无虑的身份之后,这些年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活下来的呢?
这一切,他从没有和人说过,哪怕是自己的师父孤光。
他只是戴上了面具,全心全意地跟随着拜月教的大祭司学习术法,夜以继日,进境神速,被誉为三百年来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他的心也已经戴上了面具。
十年啊……那样漫长的日子里,几乎每一夜,他都梦见父亲被一刀斩下的人头在空中旋舞着,嘴唇开合,吐出最后的话语——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似诅咒,也似是最后的嘱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梦里,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直到全身颤抖着在噩梦中醒来,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也依旧不敢哭泣,只是咬紧了牙关,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报仇!
可是,面前的仇人太强大。那两个人来自天下最强大的听雪楼,刀剑的联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习,也不可能胜过他们两个人的联手。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刀和剑指向彼此,自相残杀!
在十九岁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内心设定了这个计划,并为此赌上了一生。这条路是那么长,那么暗,一路行来,终于到了这里。
“你……到底是谁呢?”她喃喃。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是神秘高贵的灵均;再后来,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师原重楼;到最后,却是以黑暗复仇者的梅家遗孤作为收尾!这三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看着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欢哪一个?”
她几乎想脱口回答,却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楼似乎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只是淡淡地苦笑着,喝了一杯酒,低声道:“但我知道的是,当我是‘原重楼’的时候,我过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将一声微弱不可闻的话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这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只可惜,却如同烟花一般刹那消散。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引你上钩。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计好的走。”他望着外面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孟康那个竹楼里吃了那一顿饭,听着你说话,忽然之间,竟觉得自己很嫉妒洛阳的那个人……”
“竟然一时昏了头,忘了要一步步来,就对你动了歹念。”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你一掌就把我打飞了——呵,当时我还不能反抗,不能还手。因为我得装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扬了扬酒杯,笑得复杂而意味深长。她在一边怔怔地听着,心中只是翻江倒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事情就悄然改变了吧?”原重楼喃喃,眼神变得有些茫然起来,“再后来,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换我一命,把我从蟒蛇口里救出来……唉。我设法把你弄到了月宫,让你见到听雪楼的使者,本来也是想试探一下你当时心里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去见了石玉,回来却和我说你选择留下来——我对你说,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她听他在一边慢悠悠地说着,手指绞紧,指节几乎苍白——是的,或许在那一刻,他原本以为他们的人生将在那一点上转折。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早已给他们安排了另一个结局。
“那个洞窟的最深处,真的有蛇吗?”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还是……还是你造出来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觉?”
“你说呢?”原重楼笑了笑,“将来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着嘴唇。
“心里还有什么疑问,都说出来吧。”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原重楼抬起头,眼眸平静,“过了今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问什么,却终于还是克制住。
“算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低下了头去,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声音虚弱地叹息,“事已至此,再问什么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你知道吗?”然而他却看着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拦住的那一刀之外,本来还有第二个机会,可以让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她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虑。
原重楼看着手边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如果萧停云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苏微愤然变了脸色。
然而,他没有理会她,径直把话说了下去:“原本听雪楼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罢。接下来,我会找个机会让‘灵均’这个身份死去,再放我师父出来,抹去此事和我相关的任何痕迹,从此以原重楼这个身份活着——这样一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只可惜……”
说到后面,他停住了话语,摇了摇头。是的,只可惜赵冰洁不顾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萧停云也没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来了一个奇袭,直接杀入了滇南!
他的对手,远远比原先预想得强悍不服输。
这些日子以来,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只想把她和听雪楼永远地切割开来,把她永远留在滇南这个世外桃源里,成为他的迦陵频伽——可是,当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贯日,从天而降的瞬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当苏微扯下红盖头,看着那把剑时,她的眼睛重新燃烧。
那种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里见过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选择了听雪楼。迦陵频伽,你不知道当时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口求你不要去的……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这样害怕,也从没有这样哀求过一个人。”他的声音轻而冷,似乎凝结了寒意,“可是你走了,头也不回。”
“我只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却居然还不由自主地分辩了一句,“我说过会回来的!事实上,我也回来了!”
“那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找到了你,你还是选择了他……我曾经竭尽全力要把你和你的过去割裂,可是,我失败了。”他微微摇头,眼眸黯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迦陵频伽!我试图拥有的那种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忽地恶狠狠冷笑起来,用酒杯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变得冷彻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着她拔剑远去的背影时,在那个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里,被禁锢的魔鬼又重新脱缰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要重新推动原来的计划,把这血海深仇一口气报完!以杀止杀,以血还血!
——而后面的一切发展,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唰的一声,苏微把碗里的汤泼到了他脸上,怒视着他:“卑鄙!”
“为了报仇,我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卑鄙又算什么?”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发怒的样子,忽地笑了一声:“好了,吃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微警惕地握紧了血薇,厉声:“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声地笑了一笑,笑容却很温和,“我说过,先把恩怨放一边吧!就这十二个时辰。等时间到了,我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何?”
他不作声地抬起手,闪电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走进了雨里。
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细蒙蒙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发丝上,如同三春柳絮那么烦人。原重楼抱着她,沿着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后山。
寺庙的后面是一座断崖,壁立千仞。
他抱着她,沿着那条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过葱郁的草木,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径隐没在乱草里,前面没有了路。他站住身,腾出了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特而繁复的符号,然后平举起手掌,轻轻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声轻响,雨幕居然凭空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