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刀剑如梦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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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原来,对她来说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那,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

这条路果然难走,很多地方遇到了塌方,道路阻断,不得不涉水从雾露河里走。等到了莫冈时,反而比原来的那条路多用了半天时间。当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回到那个山坳,看到远处的炊烟时,已经是斜阳夕照。

这一路上都没有再看到其他杀手出没,让苏微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往这个方向搜索的杀手小队在半途被她截住全灭了,并没有追到这里。否则这儿都是妇孺老弱,要是真出什么事……想到这里的时候,苏微的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感涌上了心头。

“怎么了?”吴温林眼看家门在望,她却勒马不前,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那不是炊烟!而是……而是……

那一刻,她发出一声惊呼,跳下马,狂奔而去。

燃烧的是茅屋。院子里一片狼藉,门板倒了,篱笆也倒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柴堆被弄得四散,连灶台都碎裂了——显然是整个房子被从里到外地搜索了一遍,几乎连柱子都拆了。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之后,那些人放火烧了房子。

“重楼!”她失声大喊,冲入了熊熊燃烧的房子里,飞身掠上二楼,在滚滚浓烟之中撞开门。然而,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编织的花环散落在地上,被踩踏得稀巴烂。

那是蜜丹意编织的花环。

可那个小女孩,连同原重楼一起,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这……她站在烈火燃烧的房间里,攥紧了拳头,指甲直插进掌心的肉里,血一滴滴地从指缝里滴落,她只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窟——难道……还是来晚了?除了那一队被她歼灭的杀手,竟然还有其他的杀手早一步找到了这里!

大爷大娘,三个孩子,还有……重楼。

她始终,还是来不及!

不久之前,还是在这个房间,还是暂别时他的最后一个眼神,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要以身相许,如初遇时一贯的没口德,那时她嗤然冷笑,跃出窗户扬长而去,听到他在背后说“早点回来”——那一刻,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世间,又有谁会知道命运之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当命轮转动的时候,所有人随之相聚,起舞,而一到终场,曲声停歇,所有人就如提线木偶一样颓然而散。

甚至,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告别的话。

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腹里死去吧?那样,至少,他们会知道和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浓烟和烈火里,她茫然地想着,没有察觉自己的眼角有泪水长滑而下,滋啦一声,在火焰里化为细小的白烟。她只觉得心仿佛也被烈火煎熬着。瞬间,大片燃烧着的屋顶轰然落下,迎头砸了过来。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大喊,“危险!”

然而苏微站在那里,眼眸里映照出炽烈的火焰,似是失了魂魄。身中碧蚕之毒的时候,虽知时日无多,她心里却怀着强烈的求生念头;然而此刻,碧蚕毒已解,她站在烈火之中,却是心灰如死,一瞬间竟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

楼下传来吴温林惊恐的喊声。他想冲进来,却被不断坍塌的竹楼所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女子,渐渐也被火焰吞噬,却无能为力。

当从天而降的烈火吞噬了苏微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洛阳斜阳脉脉,夕照满楼。寂寂的白楼里,啪的一声,有人手中的笔忽然滚落在地。

“公子,怎么了?”研墨的赵冰洁微微诧异,抬起空茫的眼睛。

萧停云弯下腰捡起了朱笔,低声:“没什么,只是心里忽然一跳,有不好的感觉。”

旁边的女子沉默了一下,道:“也不知道苏姑娘如今怎样了。”

“是啊,已经是两个月多了——无论解没解毒,也该有点消息才对。”萧停云喃喃叹息,无法掩饰眉目间的担忧,“我连续派了好几批人去找,连石玉宋川这样的精英都派了出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一样毫无消息,也太奇怪了。”

“或许是遇到了截杀?那些对苏姑娘下毒的人,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她。”赵冰洁蹙眉,低声问,“拜月教那边,打听过了吗?”

“我派石玉去苗疆,第一时间就是去灵鹫山找的拜月教,”萧停云看着窗外,重瞳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可是明河教主闭关已久,孤光大祭司云游外出,对方推诿主事的灵均不在宫中,难以决定,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

“是有不妥。”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拜月教和听雪楼,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相互之间也算友善——此次苏姑娘有难,来到他们的地盘,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萧停云皱起了眉头:“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搜集来的消息基本都没有用。”赵冰洁想了一想,似乎也被难住了,许久只道,“这个人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即便是在月宫,也从没有弟子看到他的真容——只听说他经常不在宫中,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的责任,回到了月宫主事。”

“是吗?”萧停云低声,“听起来,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

“如此便好了,”赵冰洁叹息,“可惜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萧停云皱了皱眉头:“怎么说?”

“据我所知,虽然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孤光祭司对他一直有所保留。”赵冰洁默默道,“听说孤光祭司有一次勃然大怒时,对他下了一句评语,被教众广为流传——”

他蹙着眉头:“什么评语?”

赵冰洁顿了顿,一字一句:“‘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用心刻毒……不得永年。”萧停云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神慢慢凝聚如针。

“还有一句评语,”赵冰洁道,博闻强记地复述,“‘若不负天道,则为我教古今第一人;若堕入魔道,则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三十年前?萧停云一震,瞬地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

三十年前,听雪楼主为报杀母之仇,在统一天下武林后倾全楼之力远征滇南,而当时拜月教的大祭司,便是迦若。此战惨烈,萧楼主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经此一役,人中龙凤由此种下了芥蒂,隔阂暗生,终至他年自相残杀。

那一战后,双方立下了停战的誓约,如今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如果拜月教里如今出现了这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那么,这前代人血战换来的三十年太平,便是要由此灰飞烟灭了……

“听说灵均代替孤光祭司执掌拜月教以来,教民们都对其奉若神明。因为他多次正确地预测到了天灾,从火山洪水里救下了不少百姓,”赵冰洁蹙眉道,“在滇南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几乎都接近于神话,比如说他灵力高绝,预言过往将来无不灵验——甚至还说,如果有不同村寨同时向他祈祷,他竟然可以化身千万,去往不同的地方拯救教民。”

“化身千万?”萧停云却是不为所动,冷笑,“我看不是他修习有分身术,便是早已备好了不少替身,替他四处奔走,装神弄鬼。”

“嗯,虽然也可能存在着替身,但我觉得还是幻术的可能性最大。”赵冰洁叹息,“资料上说,灵均身为孤光祭司的唯一弟子,在术法上的造诣非常高超,而最擅长的便是幻术——他甚至可以不用结印,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施展。”

“结印?”萧停云有些不解。

“施展术法总要经过一定的流程,越是重大的法术,过程便越是烦琐复杂——比如皇帝祈雨便有九九八十一道仪式,”赵冰洁淡淡解释,用双手比画着,“普通的修道之人,要施术之前也必须要通过念咒或者结印画符——用单手结印的人都已经罕有,而据我所知,那个灵均已经到了无须结印随时随地可以施展,瞬间令身边之人陷入幻境的地步。”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萧停云肃然,微微吸了一口气,“那么说来,岂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都有可能陷入幻境而不自觉吗?”

“是。”她缓缓点头,语气凝重,“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是幻境。而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都有可能会是不真实的。”

“……”他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这天下,果然还有与武学一争长短的东西存在——昔年的大祭司迦若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今日拜月教又有高手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