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绝情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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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饭,高欢一个人留在庭中。

他似乎习惯了一个人不被打扰地静坐。而好动的任飞扬已和孩子们玩开了,嘻嘻哈哈地闹着。

孩子们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与这个大男孩似的叔叔相处得很好,女孩子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脚的爬到了他身上背上。任飞扬大喝一声,居然将八个男孩子一起抱了起来!

他飞快地旋转起来,孩子们发出尖声惊叫,乐不可支。

风砂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热闹的一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独居在太平府这几年来,这个天后祠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这个恶少,原来是这样一个热情善良的年轻人。

然而,瞟到角落里孤单坐着的那个白衣人影,她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了。

眼前不断浮现的是方才高欢的眼神——片刻前,那眼中的一抹剧烈痛苦,仿佛是冰川裂开后涌出的岩浆!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这个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样热闹欢腾的气氛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远远的望着,却不靠近——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有多少的寂寥和向往啊。可是,他为什么却不走入那一群欢腾的孩子里去呢?他,为什么不和任飞扬一样去和大家打成一片?

看着独自坐在中庭角落里月桂树下的高欢,她终于推开侧门,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他身边三丈,高欢也并没有回头看,却彷佛知道谁已经到来,淡淡开口了:“叶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

他问的很奇怪。风砂一时怔了一下,摇头苦笑:“我想是没有的。”

“你错了。”高欢缓缓转身,走了过来,把一片叶子放在她手上。

细细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圆形叶子呈“十”字型展开,青翠欲滴——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哎呀!”风砂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是从小飞扔掉的那堆草里拣起来的——”高欢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有时,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没有发觉才把它丢弃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其实并不难找。”

风砂抬头,发觉他这一次微笑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种温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连他平日冷肃严峻的脸也柔和了不少。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阵暖流升起,不知怎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把它送给我么?”

高欢的手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又缓缓回过了头去。他的目光在急剧地冷下去。

“喜欢就留着好了。”他淡淡道,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能幸福。”

风砂沉默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过来:“你送我三叶草,就收下这个吧。”

高欢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绺青丝,被编成了细细的小辫。正是日间他从风砂头上用剑削下的那一绺。他冰冷的指尖轻触着柔光水滑的发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风砂才问:“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宫?”

“嗯。”高欢只是应了一声,不再回答。

她不由得失声:“可你的腿上的伤还……”

“没关系,皮肉外伤而已。”高欢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平静。

风砂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你们……你们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那个宫主非常厉害……真的,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求你们了。”

高欢沉默。沉默之中,突然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岳剑声也真是自私。”

风砂脸色变了,几乎是愤怒地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诋毁他——岳剑声是我少年时唯一敬佩的对手,”高欢微微叹了口气,眼里有一种回忆的哀伤,“我当年和他先后交手两次,互有胜负,然后约了第三次一决高下。不料,此约未毕,他却撒手人寰。”

“不过,我虽然敬佩他,但却无法苟同他最后的做为:他在死前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心迹,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会死去,却还是吐露了心思,让你为此痛苦了一世。

“他怎么不想想,那时候你才只有十六岁,不通世事,不谙情感,那么小,那么单纯,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你去看见、去知道的——不然的话,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会被毁去了……

“他若是真的爱你至深,就不会为了让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而让你背上这个包袱;他本应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死,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

高欢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走开去。他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似乎已想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

风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在月桂树下哭出声音来。

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的心,每夜每夜她都在为过去忏悔——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安慰她,开解她。

这个人,有着怎样的一颗心啊……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却渐渐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夜行人闪电般地没入了黑暗,穿林渡水。然后,在一盏飘摇的孤灯下停止,单膝下跪。

竹林的空地上放着一台软轿,轿帘低垂,两侧有十多名黑衣人无声侧立。

“小高,你来得很准时。”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冷、很低,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气势,低声:“一切都顺利吧?什么时候能完成?”

“是的。找到了要找的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

这是高欢的声音,但却已变得和白天大不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冷得仿佛来自地狱!

“很好。你做事情向来快速决断,从不拖泥带水,无论是为楼中办事还是替自己了结私怨,都是一样。”这一次响起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清浅,却同样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顿了顿,那个声音一字字道:“小高,你归入楼中后,本不该再计较个人旧怨。念在你对楼中立过大功,此次算是破例——明天完事之后,你得立刻回来。知道么?”

高欢在黑暗中断然道:“是!”

“回去养足精神。完事之后回洛阳总楼来见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暗夜里没有声音,沉默地颔首之后,高欢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告退了。

“阿靖,明日,你去暗中跟着小高……”竹林里,那个声音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微微咳嗽了几声,对身侧的女子颔首,“他要杀的人是个难得的人才,对我们很有用。就这样死了,不免可惜——你跟过去见机行事,最好能将其收为己用。”

“好。”那女子很久没有说话,只叹息了一声:“你一贯想的周到。”

刚刚破晓,在郊外急驰,冷风吹到脸上简直如刀子一般凛冽。

“喂,高欢,去神水宫报仇,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嘛!”任飞扬与高欢并骑而驰,脸上虽然都是第一次将临大敌的兴奋,却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来,连风砂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她会担心的。”

“还有,川西到底离这里多远?一天能到么?”

“神水宫的那个老娘们,又到底有多厉害?能抵得住我们两个联手么?”

然而高欢一脸漠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的策马急奔。任飞扬马术逊色,一时间也不敢再大呼小叫的提问了,只能全心全意夹紧胯下骏马,马不停蹄地急追,才堪堪不被甩落。

越过了大青山,已经出了太平府地界。高欢这才放缓了马速,沿着官道前行。到了一处岔路口,略微迟疑了一下,突然飞身下马,掠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对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任飞扬完全弄不懂这个寡言的同伴在想些什么,只好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下马跟着走了进去,“小二,上菜!”

两人叫了一些小菜,开始对酌,却始终沉默。

任飞扬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的问高欢,想知道一些武林掌故和江湖格局。可高欢的话似乎异常的少,神色也异常的冷肃,似乎心里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次抬眉看任飞扬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复杂。

然而任飞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摸了摸身侧的剑,眉间意气飞扬,一扬头饮干了杯中的酒,兴奋地问:“高欢,以后咱们俩联手闯荡江湖,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不是。”高欢沉沉开口说了两个字,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什么?还有谁比你我更厉害么?”任飞扬问,眉目间尽是不信。

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而神水宫那一批前来的刺客,又将他的自信兴增强了几分,这一次他踏入江湖,简直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觉得除了高欢之外,天下第一剑非他莫属了。

“我?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柄杀人的剑。江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但在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满怀好奇。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不但给叶姑娘报了仇,也要给自己扬名立万!”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复杂的笑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那柄任飞扬送给他的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

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八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那是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偷偷在院子里谈了那么久。”认得是昨日水边割下来的那一绺,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平日冷冷淡淡,可追起美女来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然而他没有看见,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