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暴雨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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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她要学做一个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脚凳上,拿笔刷沾一层橘红画上画布。半途,她想了想,母亲在她让她离开的瞬间,应该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梳理台边拿起手机,打出一行短信发给母亲。

“妈妈,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发完走向凳子和画架,脚步一停,她又返回去拿手机。末了,打三个字过去:“我爱他。”

发送完毕。

她一动不动,紧握着手机。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终于又发一条:“也爱你。”

很久之后,程母回复说:“明晚回家吃饭。”

当年肇事者早已服刑并出狱,她和母亲却永无解脱之日。

十二年来,她和她总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没有任性地坚持去吃冰激凌,车祸就不会发生。而如今,到了两人一起放下执念的时候。

下午吃过饭,程迦送彭野去机场。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热。

程迦站在大厅里思索着什么,等他换了登机牌回来,她忽然问:“那个人是你?”

彭野一开始没明白,“什么?”

程迦望着他,语气微紧地道:“那天和我说话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几秒钟明白了,也赶紧道:“是。”

“把我从车里抱出来的也是你?”

“是。”

“当时,你说你是一个朋友。”

“你都记得?”

“都记得。”她松缓下去,道,“我以为是徐卿。”

“……”

原来之前一切的情与怨,不过是一场场误会。因缘轮回,她的红线,终究是重回他手里。

从上海回西宁的飞机上,彭野很平静地睡着了。落地后,他给程迦发条短信说到了。过一会儿,兜里手机嘀嘀振,他知道她会回复一个字:“好。”

但意外的是这次有三个字。

他想着她那没什么起伏又带着点凉意的声音:“那就好。”

彭野停在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手指轻点着摁键,缓缓地笑了。

上海。

方家难得迎来一次家庭聚餐。方父、程母、方妍和程迦都在。

张嫂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极少沾酒的方教授还开了一瓶红酒,方妍想起上次发酒疯,有些赧然,程迦看着倒像不记得。

方父转了一下餐桌上的圆盘,道:“多吃点虾仁,补充营养。”

程迦舀了一勺子。方父问:“迦迦最近忙吗?”

“前些天不忙。但马上要忙了。”

“你那摄影展反响很好,我们大学里的老师学生都在关注这个,还新成立了不少志愿者团队。”

“嗯。下一步想把它推到更多的城市,我还计划再更深入地去拍摄一次。”

程母听了,看她,“什么时候?”

“还远,几个月后。”

程母开口,有些严肃,“你们算是男女朋友了?”

程迦嗯一声。

“他想过来上海吗?”母亲永远是现实的。

程迦没答。

“怎么不说话?”

“应该没有。”

“这么说你要跟他去那个偏远的地方?”

“也不会。”

“迦迦,你不能不考虑未来。把头埋在沙子里是没用的。妈妈是过来人,你还年轻,热恋时太理想主义,这种没有保障的关系维持不了多久,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自己。”

程迦不同意,却也无力反驳。

方妍见气氛要变,赶紧往程迦碗里添菜,“吃点玉米。”

却没能阻止程母,“他那身份……作为一个男人,应该从实际上为你做打算,他有吗?先不说物质,就说他那份工作,危险性多大?就算为了你,他也该想想换份工作。妈妈知道你怎么想,你什么都不求,就求一颗心。你太理想化……”

方教授终于拍了拍程母的肩膀,沉稳道:“吃饭不谈家事。”

程母停了话语。

方教授道:“迦迦,先吃饭。”

程迦捏着筷子,半天没动静。徐卿爱她,年龄不合适;江凯爱她,夹着王姗,不合适;现在到彭野,身份不合适;碰上谁在他们眼里都不合适。她只看得见最简单的事情,看不到那些复杂现实。

她觉得有些疲倦,很久了,才轻声道:“你们不知道一颗心有多难得。”她咬着唇,摇了摇头,“你们都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我以前从没得到,有多难,我知道的。”

“如果有什么问题,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程母看一眼程迦,又看一眼方教授,想着才缓和的母女关系,最终没再说什么。饭后,程母走上露台,脸色不好。

方父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程母道:“我这是为她着想,年轻人就是不肯考虑现实,我说得哪点不对了?”

方父把她拉到长椅边坐下,道:“不顾现实,随心而行,这就是年轻啊。为什么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想回到年轻,因为羡慕啊,随心而行,多好的词。但你说得也对,作为长辈,职责就是给年轻人提醒。可你说话方式不恰当,提起那个男人,语气言辞都不好。对这群底层英雄来说,最大的悲哀不是坏人的猖獗,而是好人的歧视。我们不能让他们寒心。”

“我不是歧视。他要不和迦迦扯上关系,他干的事我也会说伟大。”程母道,“我看过那摄影展,你们看的是崇高,我看的是我女儿要死守的男人。又苦,又穷,又危险,你们都当看客地瞧英雄,瞧完一转身,各过各的幸福生活。迦迦怎么办?”

“迦迦这孩子,外边再怎么变,心里头纯粹,比很多同龄女孩难得啊。”方教授微叹,“我倒觉得,那个男人会为迦迦考虑现实。我也看过摄影展,那是个有责任有想法的男人。我认为他在等待某个契机,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和迦迦在一起后,对迦迦的责任会让他考虑更多。”

程母沉默。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看迦迦现在的状态,这个男人对她影响很大,是好的方面。后面的事慢慢来,不要急。”

彭野途经格尔木,去了趟医院。

安安昏迷了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一段时间后才又转去普通病房。

医生正给安安做日常检查。已经入秋了,时近傍晚,有点冷。

安安看到彭野,没给好脸色。

医生和护士离开,彭野把水果放在柜子上,寻常地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安安板着脸没吭声。

彭野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眼神笔直地盯着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动了动:“好多了。”

“警察应该告诉你你哥的真实身份了。”彭野说,语气里没有内疚、怜悯,也没有藐视。

“半个月前。”安安已经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静,说,“他违了法,该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说看肖玲,其实想套我的话?”

彭野承认:“是。”

安安哼出一声,“我有银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冻结了。”

彭野也不否认,“嗯。”

“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安安揪紧被单,含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来给你道个歉。”

安安别过头,下巴紧缩。

彭野望一眼床单,左腿齐膝盖下,空了一截。他说:“我对不住你。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安安不吭声。

彭野站起身,手落进兜里,说:“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头来,“你一定要抓到他吗?”

彭野道:“是。”

安安声音轻颤:“你冻了他的钱,害他被通缉,他召集旧部,得继续做这个。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怪罪你,绝不会放过你。”

彭野拔脚往前走,“我也不会放过他。”

安安连忙追问:“你会杀他吗?”

彭野说:“我干这个不是为了杀谁。”

安安说:“他也不是为了杀谁啊!”

“可他杀了。”

安安无言以对。

彭野拉开病房的门,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谢谢你那天停下来救我。医生说再迟一会儿我就没命了。”

彭野关上门走了。

出了病房,彭野问守在门口的警察,问:“你们队长呢?”

“郑队长归队了。”

彭野点点头,走下楼梯,给老郑打了个电话:“上次和你说的那个线人的事怎么样了?”

那头老郑回答:“放心,连上线了。”

“好。”

离开医院,彭野到格尔木汽车站,找着去沱沱镇的车,车中途会经过保护站。

离发车还有段时间。彭野在车站的小卖部里买了包烟。

上车时,车上坐了一大半的人。小客车车顶有点矮,彭野低着头往里走,旁边有人热情地打招呼:“彭队长!”

是沱沱镇的两位牧民,时常在可可西里放羊放牛,彭野巡查时偶尔能打个照面。

牧民淳朴,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记得不?俺们在库塞湖见过。”

彭野笑,“扎西,加洋。”他记忆力好,见过的都记得。

两人意外而开心。

彭野把兜里的烟拿出来,撕开包装,抽出四支给他们。两人从座位里起身接烟,弯腰连连说谢。

彭野笑着问:“上格尔木干什么来了?”

“买农具。”扎西指给他看,都摆在行李架子上。

彭野于是抬手拨了拨,一个个看,铁锹,桑杈,他问:“要晒麦子?”

“是嘞!”

彭野问:“收成怎么样?”

扎西把烟别在耳朵上,搓着手说:“比去年好。”

“今年天气好。”加洋说。

彭野笑容更大,“是你们舍得干活。”

他找位置坐了下来。

他看看脏乱的座椅,想起程迦上次回去就坐这辆车,又想起她的长裙高跟鞋,觉得好笑,嘴角不自觉就扬起来。

车很快开出去,路上尘土飞扬,汽车走走停停,拉上路边招手的乘客。

走到六十五道班附近,前方路边又出现三个招手的路人。司机放慢车速,但没停,让乘客自己跳上车。

彭野眯起眼睛打量,习惯性地注意着。

但车窗挡住了他的视线。头两个陌生人上了车,彭野目光警惕,盯着他们看了一秒钟。但那两人寻常地坐在油箱盖上,望着窗外。

司机加速时,第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大步冲上车,冲到彭野身边的座位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摁向彭野的胸口,扣动扳机。

彭野反应极快,拦截掐紧他的枪管,用力掰开,砰的一声,子弹打进他小手臂,鲜血直流。

是万哥。

满车的乘客惊愕得来不及反应,彭野抓住万哥的左手腕把他扯到座位上,反手一拧,扣动扳机,一枪打在前边一个准备掏枪的同伙身上。原想打头,可汽车晃荡,万哥阻挠,只打得对方肩膀血液飞溅。

全车人抱头尖叫,缩去座位底下。司机在其中一人的枪口胁迫下,把车开得飞快,在公路上左摇右晃。

彭野满手是血,浑身的劲都给疼痛刺激出来,满含怒气一脚踢中万哥心窝,和他拧成一团。

被打中肩膀的同伙朝他开枪,彭野瞬间滑到座位下,子弹打在椅背上,灼出一个大洞,灰烟直冒。

车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高原上的风从车窗外猛灌进来。

万哥红了眼睛,狠扭那把枪,想把枪口对准彭野,彭野手臂受伤,但握死了枪不松。座位空间狭窄,两人无法施展,只能拼力气。

那同伙连开几枪打不到人,跳下油箱盖跑来。彭野一脚踢开万哥的支撑腿,揪住他肩膀把他拉下来拦在座位缝隙里给自己当挡箭牌,只剩单手独挡,万哥手上力道胜出,枪口转过来对准他胸口。彭野收回手臂阻挡,子弹砰地射进他手臂。剧痛钻心。

“万哥你让开。”同伙喊。

万哥竭力想移开脑袋给他让位置,彭野眼睛血红,死握住他不松。

车摇摇晃晃,那同伙抓住椅背要探身开枪,只听沉闷的砰的一响,他手上的枪却掉了下去。

扎西在那同伙背后,手里拿着铁锹,毫不迟疑又是一铁锹抡他头上。

挟持司机的另一个转身过来,加洋抓着桑杈插到那人胸口把他抵上挡风玻璃,他要开枪,司机突然回身,抓住他手腕。

砰砰砰,子弹乱打,全车尖叫。

方向盘油门刹车全松了,车冲下公路,在下坡的草原上颠簸起伏,横冲直撞。

彭野握住万哥的手指和枪,砰砰砰地把汽车地板打得稀巴烂,他一脚踢向万哥腹部,出拳砸他脑门,万哥本就废了右手,无力还击。彭野握住他的手枪狠狠一拧,万哥突然松了枪,踉跄起身,连滚带爬地从车上跳下去。

车剧烈摇晃。

彭野要追,可被铁锹砍了两下的人捡起枪转身射击扎西。彭野手臂钳住他脖子,夹紧他的头往椅背狠狠一撞。

对方瞬间浑身软了。彭野扭住他手臂把他摁趴在地上。

司机和加洋联手制服另一个同伙,摇晃的汽车也终于停下来。万哥逃了。

车上乘客惊魂未定。彭野手臂中了两枪也顾不得,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冷声问:“谁让你们来的?”

“黑……黑狐大哥。他给各处的队伍都放话了。他出钱,谁杀了你,去他那儿领赏。”

青海。

彭野在医院做手术取子弹时,想起了程迦。一想起程迦,就有种以往从未有过的劫后余生之感,深刻入骨。

想她如果在这儿,估计得冷眼盯他。他看着医生从局部麻醉的血肉中取出子弹,叮咚落进盘子。

又是叮的一声,手机响了。

是短信。

彭野头皮一麻,想什么来什么啊。

和他发短信的也就只有程迦。彭野未受伤的右手摸出手机,摁开看见四个字:“在干什么?”

彭野思考了一下,回复:“没干什么。”

发出的一瞬,他意识到发错了。只要没干什么,他必然会给她打电话。在被提醒后也会立刻电话,而不是短信。

程迦那个鬼精,不可能不察觉。

果然,程迦不回短信了,电话也没。

彭野抿着唇看医生做手术。

不知过了几分钟,也不知程迦在干什么。他估摸着得自己上门了,于是拿起手机,可程迦的电话在这个空当就过来了。

他接起来,莫名有些心虚,“喂?”

“在干什么?”她声音淡淡的。

“……没干什么。”

正说着,第二颗子弹挖出来,叮咚掉进盘子里。彭野盯了医生一眼。

程迦耳朵很尖,“什么声音?”

“……挂钩撞窗户栅栏上了。”

医生看一眼彭野,彭野回看他,医生低头。

“你在宿舍?”

“嗯。”

“桑央在吗?”

彭野镇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刚给桑央打电话了。”程迦语气像丝一样。

“……”彭野脑门一紧。

“你猜他怎么说?”她凉凉的,说得慢。

“我现在在外边。”彭野咽一下口水。

“哦……在外边干什么呢?”还是那语气。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说吃饭糊弄过去。可……瞒着也会留疤,等见面她发现了,估计不好交代。

“吃什么?”程迦淡笑,说,“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

彭野觉着再这么下去,麻醉的那条手臂都能给她刺激出知觉来。

他开玩笑般,说:“吃枪子儿。”

那头沉默一会儿,语气平稳地道:“伤哪儿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晓。

彭野笑笑,“手上。没事。现挖子弹呢。”

“局部麻醉?”

“嗯。”

“伤到骨头没?”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说你应该才到保护站,怎么搞的?”程迦一句话问到点子上。

彭野抿唇,没法跟她说他被黑狐悬赏了,“不巧,在路上遇着万哥。上次伤了他手,怀恨在心。”

“抓到没?”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要我过来看你吗?”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伤。”又转移话题,“最近忙吗?”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亚。”

“什么时候动身?”

“明后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的,我这儿没问题。”

“嗯。”行将挂电话了,程迦说,“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化下去。

“彭野,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彭野不经意深吸了一口气。她语气不重,却有股子温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说:“好。”

手术完毕,医生叮嘱了一些必要事项,又开了些药。伤不算轻,但对彭野来说不值一提。彭野手上挂着绷带石膏出来,胡杨在走廊里候着。见他出来,上前唤一声:“七哥。”

“那两人交代没?”

“都说了。现在被郑队长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杨说完,看着彭野绑着石膏的手臂,“伤到骨头了?”

“说正事。”彭野神色沉定,转身往楼下走。还得赶回保护站去。

胡杨跟上,“黑狐重新召集旧部包括万哥那一帮人,入老本行了。还和以前一样,盗猎,向其他团伙贩卖枪支弹药,帮他们卖羊皮,收差价。”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样。”

“七哥,他放下话要你的人命。无人区一堆人都盯紧了你。”

“我的命不是谁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声,“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杨默了半刻,少见地笑了,“七哥,无人区里没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很多。但——”彭野脚步微顿,拍他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阵营里。”

胡杨胸口一热。

他和彭野一样,一贯冷静沉稳,可这番话毫无预兆在他胸腔里燃了把火。

孤苦路上,有战友同行。

彭野拿出手机给老郑打电话,问起上次和他提的事。

老郑说:“我记着呢。一有确切的消息就告诉你。”

走出医院大门,彭野摸出烟点燃,眯了眯眼,问:“你车在哪儿?”

胡杨指一下,彭野往那儿走,“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郑一起,让十六去协调联络。说起来,手头还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个考察?”

“对。现场法证小组得尽快实地用到可可西里来。以后干什么也都有个证据。”彭野手搭在车窗上,掸了掸烟灰。

“好。”胡杨说,“因为程迦那摄影展引起的社会反响,上边对我们支持大了很多。虽然咱们这儿是民间组织,但也打算给配专业人员过来。”

听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松缓了半点。

胡杨瞧见了,上了车,问:“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儿?”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烟雾,沉默了。

接下来一个多月,程迦和彭野忙于工作,没有见面,电话短信都少得可怜。

无人区这边,彭野偶尔想给程迦发几条短信,也得看信号好不好。

程迦则在西伯利亚拍片。两人在忙碌的间隙偶尔说一句话,发一条短信,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好些天后,程迦才意识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过得平静而平和。

十月中旬,程迦从西伯利亚回来,忙着处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亚遇着一个在北冰洋从事鲸鱼保护的船长,程迦萌生了拍摄纪录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时间后去北极。

但周末,程迦接到在知名报社工作的朋友的电话,他们要派一个记者跟踪采访保护站巡查队,问程迦有没有兴趣参与同行,给他们拍摄新闻图片。

与她现有的工作不冲突,程迦同意了。

随后,她收到报社记者薛非发来的自我介绍和行程单。为期十五天,出发日期在三天后。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别,与彭野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上一条短信和电话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无芥蒂,拿起手机准备给彭野打电话,可这时彭野的电话就来了。

这奇异的心灵感应。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这头安静,他那头像在集市。

彭野没立即说话,手捂着听筒,十六他们在一旁逗笑,彭野一声轻斥:“滚滚滚。”

程迦:“……”

彭野走到一边,远离噪声了,说:“喂?”

程迦在吧台边倒水,问:“你们在哪儿呢?”

彭野说:“风南镇。”

程迦顿了顿,不由就轻轻哼笑了一声。

他自然明了这笑意,声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经摸回去了?”

程迦过了这茬儿,问:“怎么跑那儿去了?”

“顺道过来看看。”

正说着,程迦听到那头阿槐的声音:“你们进来呀。”

程迦有意无意地问:“顺道去看四哥吗?”

彭野头皮发麻:“……”

程迦凉笑一声,说正事:“你听过莱斯·沃森号护鲸船吗?”

彭野微愣,“听过。”

程迦说:“我在西伯利亚见过那艘船的船长。我打算过段时间去他船上拍鲸鱼保护的纪录片。”

“挺好。”彭野说。

程迦问:“以前石头说,你喜欢海洋?”

彭野低头,摸着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来给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说着,却冷不丁换了个话题,问:“我们多少天没见面了?”

彭野道:“三十五天。”

“……”电话两头都安静了,悄然笑着。

程迦又说:“有个记者要去跟踪采访,你知道这事吗?”

“嗯。三天后。”

“他让我和他一起来。”

“你来吗?”

“嗯。”

“三天后?”

程迦想了想,却说:“现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这边降温挺快。”

放下电话,他不经意地笑了笑,转身走进阿槐店里。

这次特意绕来风南镇,是因为阿槐发现了黑狐的踪迹。十六他们打听到,黑狐三天前来风南镇落脚,找过阿槐曾经的一个小姐妹。

彭野问到那小姐妹的住处后,给老郑发了条短信提醒他派人盯着。

说到黑狐的悬赏,阿槐道:“你们得好好看着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们都警惕着呢。”

一伙人并没在阿槐那儿多待。行将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边,问:“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们说,我看见你在路边打电话时那笑脸了。”

彭野嗯了一声。

阿槐说:“野哥,看好自个儿的命。”

彭野点头,“我知道。”

当天夜里,从拉萨到风南镇的客车慢慢驶进客运站时,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个月不见,人似乎黑了点。

他也一眼看见了她,跟着车往前走。

程迦坐得靠后,前边乘客一窝蜂往下挤,她拖着箱子背着包,慢慢在后边挪,下车时看见彭野等候在门边,正仰望着她。

前边人下去,他走上车给她提箱子,她跟在他身后下了车,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来,挂在自己肩上,短暂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问:“冷吗?”

程迦说:“不冷。”

他又问:“想吃什么?”

程迦问:“我们上次吃早餐的店现在还营业不?”

彭野极淡地笑了笑,说:“去看看。”

程迦问:“你笑什么?”

彭野说:“感觉过了很久,想想也就几个月的工夫。”

程迦说:“上次说请你,结果你付了钱,这次我请。”

彭野说:“行。”

深夜的西部小镇,夜风裹着黄叶在路上卷,两人走到小巷口,见藏族铺子的店亮着灯,黄澄澄的。

夜里风冷,进店就暖了。这时候没客人,老板准备打烊,见了他们,说招呼最后一单。

程迦说:“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过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笔直坐下,板凳凉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缩了一下身子,又平静地说:“点和上次一样的菜。”

彭野问:“吃得完吗?”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单,一张白纸蒙一层硬塑料纸,搁手上有点油腻,点了和上次一样的菜:“一份糌粑,一壶酥油茶,两份面疙瘩,一份奶酪,一盘烤羊肉,一盘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板,示意点齐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认真。

彭野道:“嗯?”

“上次还点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板,“还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脸颊,“记得这么清楚?”

程迦挺严肃的,拿手在桌上比画,“上次的菜是这么摆的,你刚点完后,这里还缺一盘。”

上次就是这个位置,那时,她只想要玩玩;而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时是早晨,阳光灿烂;此刻是深夜,秋风萧索。

两人看着对方,就那么看着,没怎么说话,也不尴尬。

看了一会儿,程迦想起,“刚在车站第一眼见了就想说来着,忘了讲。你黑了点。”

彭野笑,“你白了。”

没有别的客人,菜很快上来。

两人把一大桌食物解决完,彭野问:“吃饱没?用不用再加点?”

程迦说:“吃饱了。你呢?”

他淡笑,“吃饱了。”

她起身,“我去结账。”

他点头,“好。”

从店里出来,彭野一手拖着箱子,一手背着背包;程迦两手插兜在他身边走。

深夜的小镇街道,路灯昏黄,透过光秃的树丫照在两人身上。行李箱在空无一人的石板路上滚动,盖过两人的脚步声。

冷风卷走脚边的落叶,彭野问:“冷吗?”

“不冷。”程迦说,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药不需要吃了,烟得慢慢来。风有点儿大,她侧着身子挡风;彭野走上去,拦住风来的方向,给她挡着。

风在一小方缝隙里止了。她点燃了烟,彭野把背包挂肩上,抬手把她背后的帽子戴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戴着了。

两人继续往前,程迦吸着烟,淡淡地问:“最近很忙?”

彭野说:“没什么空余时间。”

程迦说:“嗯。你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脑门一紧,但又松了。她话里没半点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彭野说:“干这行,没办法。”

程迦说:“想清闲,只能当圣诞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问:“你忙吗?”

“前段时间忙得厉害,最近缓了点。”她点了点烟灰,漫不经心地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时候,自然就过来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气,心却热得厉害。

他没回应,程迦也没再说。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待平复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语气寻常。

她也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

即使在无人区深处,即使没有信号可连接沟通;他想她,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