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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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的微博一直是经纪人打理。

她上洗手间时不知怎么想起翻手机,无意点进去,见转了个当红明星的发文。随手要关,想想,又低头刷评论,刷了一会儿,一条没看进去,她不清楚想找什么。

她放下手机,盯着镜子出神。一晚的喧嚣让她疲惫不堪,在无人区成天跑都没这么累。回来不到十二个小时,她陷入无尽的消耗感里。

她还是补了妆,走出洗手间。

音乐声清晰起来。光线朦胧的走廊上,男人背靠墙壁在等她。

程迦没留心,低头滑着手机走过去。

“你以前没这么手机控。”高嘉远低笑,微一弯身,勾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拢进怀里推摁到墙上。

程迦皱眉,“我差点儿摔了手机。”

她从来就是这种脸色,高嘉远已习惯。

“怎么,出去一趟聊到男人了?”他把她控在墙上,摸她手机,程迦手背到背后,他便摸去她身后,渐渐不规矩。

程迦推他。

他视为半推半就,低头吻她的耳朵。

程迦不耐烦地一推。高嘉远停了动作,看她。她的眼化了精致的妆,却很陌生。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孤冷的人,用疏离的隐形罩拉开与所有人的距离,冰冷的神秘感自内而外,融入她的装扮言行里,离得越近,越容易被那寒芒刺伤,越伤越吸引,越吸引越想靠近。

可现在的程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冰凉,没有心肝。

像她出去一趟,丢了什么东西。

高嘉远忽然意识到抓不住了,尽最后的努力道:“程迦,我出名了,你可以搜。”

程迦道:“恭喜。”

“你需要的名牌衣服、奢侈包、香车豪宅,我都能满足你。”

“我需要你养吗?”

高嘉远手足无措。

“如果因为方妍,没必要。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因为她。”程迦想走。

高嘉远不放,把她摁回来,“可我们之前很好,你不可能找到更搭对的!”

这话让程迦沉默了。

她垂眸,似乎在想什么,看似有些通融了,手伸进他衣服,摸他腹部,摸了一会儿,心如止水。

抬起头,她异常确定地说:“我遇到更好的了。”

回到酒吧,觥筹交错,浮光丽影。

程迦从摇摆的人群里挤过,没和经纪人打招呼,走了。

她胸口有股子不可控制的烦躁。

一出门,就碰见出租车上下来的林丽。林丽老远看见她,抬手打招呼:“程迦!”

“操。”程迦暗骂一句。

今天出门是撞了邪了,自从一早被彭野呛,她走到哪儿都不得安生。

程迦往停车场走。林丽追上去,挺平静自然地道:“还为上次的事生气?程迦,我不是故意拿你……”

程迦冷哼一声:“你当我傻子?”

林丽脸色白了一白。

“我都揭过这页了,能别赶着找骂吗?”

“是。我的确换了你的相机。但当时找不到突破口,逼得神经错乱一时抽风。只想学你,看一眼就换回来,我绝对没剽窃或做什么要挟你的意思。况且,剽窃和要挟对你也没用。”

程迦一句也没听进去,她陡然停下,不耐烦地说:“林丽,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丽无法说。

之前她一直鄙视程迦,可这次经历不仅颠覆了她对程迦的看法,更颠覆了她对一切的看法。她曾以为“好人”这个字矫情,认为拍专题片是作秀,可当她被人绑架,要卖去荒凉深山时,她才体会到社会新闻里被拐卖女人的眼泪不是矫情,才祈祷着“好人”从天而降。

金伟巴不得她消失,最后来的居然是程迦。

林丽说:“你救了我,不然我早被卖……”

“我是为了救相机。”

“你后来给我使眼神,叫我躲起来。”

“我现在后悔了。”

“……”林丽说,“程迦,我真的谢你。如果我是你,相机里有对手艳照,我会利用它大做文章。”

“你还不是我对手。”

“……”

“程迦,我不喜欢欠人情,换相机也是我不对。我想做点补偿,咱们扯平就算了。”

林丽就跟被高原的佛祖点化了似的,人跟洗礼过一样。程迦却懒得理她。

一整天,从清晨和彭野对话后,她就一直忍着烦躁。原以为喝点酒能压压,没想越喝越清醒;方妍、经纪人、高嘉远、林丽,没一个让她舒坦。

程迦走到一边搜代驾电话。

师傅姓潘,手一滑,彭野的名字就出来了。

一瞬,她脑子里莫名就静了静。

昏暗的停车场里,屏幕格外明亮。

程迦看了好几秒钟,才慢慢任他滑过去。她平静了,拨潘师傅的电话,师傅挺忙,在别处代驾。

程迦安静了一会儿,转身把钥匙扔给林丽,“开车。”

车到半路,林丽说:“我过段时间再去西部,你还去吗?”

程迦这才意识到,她和那段日子唯一活生生的联系居然只剩林丽。

“去干什么?”

“拍一个专题。”林丽说,“和拐卖、绑架,还有敲诈勒索有关。”

程迦无言。

林丽自嘲道:“以前觉得搞这些特别矫情,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一趟大漠之行,林丽彻底被颠覆;而程迦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程迦道:“那个叫铁哥的,他手机里不是有你的照片吗?”

林丽冷哼一声:“他爱发不发,我就当给专题做宣传。以为拿几张照片就能威胁我不出声,做梦!”

程迦说:“别一个人去。”

“我知道。”

到了楼下,程迦走了,林丽在她背后说:“你那摄影展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程迦头也没回。她上楼开门,进了家,落了锁,在门板上靠了一会儿。

客厅有整面的落地窗,外边街灯明亮,不开灯,屋里的一切也很清晰。

万籁俱寂。

她望着安静空旷的屋子,略一回想之前的十多天,忽觉恍如隔世。

回忆一帧帧,历历在目,却像天上人间,一过数年。

程迦就着窗外的光走到桌前清理背包,找出那套藏族衣裙,拿去扔进洗衣机,有东西叮咚一声掉在地板上,是一把木勺。

程迦看了一会儿,随意扔进橱柜。

她一点儿都不想睡。

夜深人静,她卸了妆,洗澡洗头,吹干头发,胡乱绑了个发髻,去暗室洗照片。

第一张,她的车被嬉皮士偷汽油后,她坐在车顶吹风,远远看见彭野他们的车过来,她摁下快门。碧蓝天,金草地,墨绿色的东风越野扬起尘土。

程迦一直工作到早晨六点,走出暗室,她给自己烤面包洗水果倒牛奶,发现餐桌上有方妍送来的几瓶药,瓶身上写了食用剂量。

程迦一个瓶子一个瓶子拧开,倒了规定的数量,就着温水吞下去,然后吃早餐。之后睡了会儿觉,醒来继续把自己关进暗室处理照片。

她得尽快把照片弄好,准备摄影展。

安安在格尔木市医院外买玉米吃的时候,接到了彭野的电话。

肖玲出事那晚,安安留了彭野手机,后来因为没钱垫医药费,找彭野求助,彭野给她打了几千块钱。

这些天,肖玲转了几趟医院,最终转到格尔木。安安几次给彭野打电话致谢,彭野关心过几句。

而昨天,彭野主动打电话来,说来格尔木办事,顺道看她们。

这会儿电话就来了。

安安在手推车摊旁买玉米,听到电话响,知道是彭野,赶紧拿起来,“喂,彭野大哥?”

玉米太烫,她单手捧着受不了,呼呼抽气,手忙脚乱地两手交换。

那边彭野似乎皱眉,“你干吗呢?”

“啊,我在街边买玉米。太烫了,你到哪儿了?”

“看见你了,在你背后。”彭野的声音从安安脑后边落下来,低低的、沉沉的。

安安转头,她原本个儿就矮,彭野高,离得又近,她得仰头看他,忙乱之下,手一抖,玉米脱手了。

安安惊呼。

彭野敏捷地弯腰把玉米接住,皱眉道:“你玩杂耍吗?”

安安红着脸,要拿回玉米,彭野说:“你先把手机装好。”

安安装好了,小声问:“不烫吗?我觉得很烫啊。”

彭野说:“皮厚。”

安安:“……”

彭野俯视着她,问:“中午就吃这么点?”

安安讷讷道:“啊,我要回病房帮忙。”

“肖玲她家人呢?”

“也守着呢。”安安说,“对了,医药费要还给你。”

“过一会儿给你账号,打回去就行。”彭野说,“你吃这个不行,吃顿饭吧。”

安安忙说:“那我请你,算是谢谢你帮忙。”

彭野哼笑一声:“一大老爷们还要小姑娘请客吗?”

安安怕他不开心,就没坚持。

医院门口一排馆子,彭野问:“想去哪家?”

安安想吃便宜点的,“吃碗兰州拉面吧。”

彭野抿一下唇,竟有点脾气,道:“不想吃那个。”

安安缩脖子,小声地哦一声。

“四川小炒。”

“好。”

过马路时,彭野问:“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安安纳闷地抬头,“等肖玲好过来啊。她家人快崩溃了,没一个冷静的。”

这一抬头,没看路,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彭野拎着她后衣领把她给揪回来。安安吓得心跳骤停,愣愣地盯着彭野。

彭野微皱眉道:“看路。”

他松开她,继续刚才的话:“守她那么久,你倒心地善良。”

安安脸一红,“很多人心地善良啊。”

“是吗?”

“是啊。你们那群人都是,还有程迦也是。”

彭野忍了忍道:“你没事老提她干什么?”

安安一吓,“我就提了一次呀。”

彭野又有一会儿没说话,走到街对面了,才平静地问:“你待这儿,你家人不管?”

“我没什么亲人啊。”安安说,“就一个哥哥。”

“嗯。”彭野问,“你哥干什么的?”

彭野把菜单递给安安,“想吃什么?”

安安又推回来,“都行,你点吧。”

彭野点了水煮鱼,辣椒炒牛肉,炝锅莲花白,黄瓜西红柿蛋汤。

安安说:“会不会点多了?”

“不多。”彭野把菜单还给服务员,转头看安安,“你这性格,巨蟹座?”

安安微窘,小声地说:“这么明显吗?”

彭野没答,问:“几号?”

“一号呢。你懂星座啊?”

“不懂,听队里年轻人说过几嘴。对了,刚说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安安端正坐着,答:“他在外边跑生意,是商人。”

彭野淡淡地嗯一声,也没追问,眯眼望着烈日下的户外,找不到话题的样子。

安安怕没话说下去,于是补充:“经营手工艺品针织品之类,都是些少数民族的东西,所以总往西部跑。”

彭野“聊天式”地接一句:“你来这儿看他吗?”

“也不是。他挺忙,去哪儿不固定。但上次在风南镇见了一面,嘿嘿。”安安抿着唇笑。

彭野看着她。

她慢慢低下头,搓手指,“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彭野问,“你们很亲?”

“亲啊。是哥哥赚钱供我读书上学啊。以前很苦,近几年好了。但他给的钱我都攒着,不想用他太多,他在外边跑,很辛苦的。对了,我哥说等我毕业了想带我出国。你觉得出国读书好吗?”

彭野笑笑,“我一个放羊的,哪里知道什么学校?”

安安道:“但我感觉你看着不太一样的。”

彭野不说自己,问:“快毕业了,应该二十二岁了吧。”

安安说:“我读书迟,二十三了。”

彭野说:“看着挺小。”

安安又抿嘴笑了。

这家店做菜快,一会儿的工夫,水煮鱼就上来了。

彭野问:“川菜吃得惯吗?”

“吃得惯啊,我喜欢辣。”

“听你口音,是……”

“江西的。”

“革命圣地。”

“嘿嘿,彭野大哥,你是哪儿的人啊?”

“西安。”

“历史古城,我一直都想去呢。”安安说,“但你好像没有西北口音,听着像北京的。”

彭野淡淡一笑,说:“小学普通话学得好。”

服务员上菜,两人开始吃饭。

彭野看她一眼,问:“这儿天热,你带了夏天的衣服没?”

安安摇头,“在批发市场随便买的,之前都是冬天的衣服。”

彭野说:“你那冲锋衣像是绿色。”

“对啊。”安安抬头望他,眼睛晶亮,“你记得啊。”

彭野说:“挺鲜艳。”

安安笑了,慢慢地吃了几口饭,问:“程迦还跟着你们吗?”

彭野喝着汤,说:“她回去了。”

安安哦了一声。

彭野没再多说什么了,吃完饭,跟安安走到医院门口,说:“进去吧。”

“你不去看肖玲吗?”

“不去了。”

安安红着脸,像是被太阳晒的,抬头问他:“你们过来远吗?”

“沿青藏公路,一小时。”

“我有时间就去看石头哥他们。”

彭野没答,站定了,说:“进去吧。”

安安冲他挥手再见,彭野略一点头,不做停留转身就走了。

安安走了几步回头看,彭野已跑到街对面,步伐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彭野绕过弯,上了一条车水马龙的街,走到路边的桑塔纳旁,拉开车门坐上去。

胡杨在驾驶座上,问:“怎么样?”

“江西人,二十三岁,生日七月一号,身份证前十几位好找了;姓名安安。安是小姓。如果人多,拿照片来给我认。”

胡杨发动汽车,“七哥,你确定黑狐是她哥?”

“百分之九十。如果是,找到她的身份信息,她哥的真面目就出来了。当时,黑狐要销毁的是他妹妹的照片。程迦也说过他手上有个‘安’字文身。”

彭野顿一下,揉揉鼻梁。

胡杨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讲完了和彭野汇报:“七哥,疯子放出去了。已经有人盯着他。”

“好。”

“准备大干一场了。”

彭野无意识地拿出手机摁了一下,屏幕还停留在给安安打电话的页面。把通讯录按回去,安安排在第一个,下边一个姓“白”的联系人,紧接着就是“程迦”。

程迦名字首字母是C,排在通讯录前边。

他的名字首字母是P,她几千人的通讯录里,埋没在底端。

好多天了,杳无音信。

他点开“程迦”,在“删除联系人”的选择框里摁了一下。

“程迦”从通讯录里消失。

程迦,我能为你给别人下跪,但绝不会给你跪下。

程迦的摄影展《风语者》第五站在香港,这站是临时增加的。

前四站取得的效果超出所有人预料。这些天,社交、媒体、门户网站、电视、报纸全在谈论程迦的纪实摄影,讨论野生动物保护,关注巡查员群体。

轰动一时,名声大噪。

仅微博话题阅读量就高达九亿次,程迦的微博粉丝以每天几十上百的速度暴增。发一条摄影展的照片,转发评论十几万。连之前对此展览持高冷态度的香港展馆也紧急联系经纪人,表示“不管摄影师提出什么要求,无论如何也得来香港”。

接下来几个城市的展览票早就销售一空。连新增的香港站,展票也在开售后的几小时抢完。

程迦严格限制了进馆人数和分流时间,她不想把展览变成人挤人的走马观花。社会轰动效应已经达到,照片她免费发布在微博里,所有人都看得到。

而展馆是留给人走心的。

她给参观者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们不受打扰不急不忙,静下心来看完整个展览,回去后把留在心里的震撼再传播出去。

这才是她想要的。

她从到处都有人,却一片寂静的展馆里,看到了效果。

任何时候,展馆都是安静的,静得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看到照片时的心跳声。

而程迦,她偏好散场时独自在美术馆看照片,偶有三三两两的观者,悄然无声。

这趟出行,她带去的一堆不同种类的相机和镜头都用到了。她没有把照片处理成黑白去刻意制造凝重感,荒野本身就足够苍茫。她的数码照片从不用后期处理和PS,胶卷照片也亲自冲洗,这是她和父亲的习惯。

这次的摄影,她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在讲,每张照片边角处都配上几行字。

如尼玛搭着帐篷,不好意思地躲避镜头。

“队员桑央尼玛,藏语意思是太阳。年纪最小,害羞,和女人说话会脸红。”

另一张他浑身湿透,躲在灌木丛后朝偷袭者射击的照片上则写着:“他是队里的神枪手。雨夜,因打破盗猎偷袭者的头而难过,决心苦练枪法。”

麦朵站在小卖部的那张,“麦朵的小卖部里的麦朵,尼玛的心上人,他羞于对她表白。那天他塞给她一只塑料发卡和一小包红景天。只有一小包,多的要卖了给队里做经费。他一年见她两次。”

石头在灶屋里烧火做饭的照片,“……为一根葱和菜贩子讨价还价,做饭卖相不好,味道还行。很会烤土豆和红薯,小气,说梦话都担心没钱买汽油。摄影师生病时,破天荒煮了六个鸡蛋。摄影师离开时,送了一大兜青枣,矿泉水买的当地最贵的农夫山泉。”

达瓦:“……唯一的女队员,成天被家人催促结婚成家,她说太忙,等抓了一个团伙就退,可抓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时间轻轻一晃,姑娘就不年轻了……”

十六、涛子、胡杨、彭野,都有。

经纪人在广州站看了展览后惊呼:“亲爱的,你突然被洗礼了吗?比我想象的飞跃了几百个层次。一定会火,绝对会火。”

此刻,程迦抱着自己,在画廊的走廊间缓慢穿梭,隔着一段距离看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景被固定在墙上的另一方世界里。

她看到彭野在搭帐篷的,看到彭野趴在越野车顶上开枪……

渐渐地,她的胸口涌起一股紧涩而阻滞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最终,她在一张照片前站定。

乡镇医院简陋的手术室外,墙壁斑驳,灰泥脱落,男人站在门口,脊梁笔直,留给外界一个沉默无声的背影。

他手上沾着血,窗外的阳光在他背上斜下一刀。

极简单的构图,极朴实的色彩,却有着不能言说的汹涌与无奈。

照片下角,灰色水泥地上一行白色小字:“十六与盗猎者交战,中弹昏迷,他的队长彭野站在手术室门外……”

“我喜欢这张。”成熟稳重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程迦没回头,意料之中。每次她开摄影展,他都会来。

旁边一个小伙子回头,看一眼程迦身后,眼镜片后边迸发出惊喜道:“徐卿老师?我从小就特喜欢你的摄影作品,能不能签个名?”

徐卿温和地点头,给他签了名。

小伙子赞叹:“老师,您看着真年轻啊。”

“谢谢。”

小伙子又找程迦要签名,程迦把名字签在徐卿后边,这才回头看徐卿。

一身西装,温文儒雅。四十五六的人不显老,看着像三十多。

程迦淡淡地瞧着他,他微微吸了口气,“比上一场进步很多。迦迦,你长大了。”

程迦一笑,“是啊,你又老了。”

徐卿觉得她孩子气,无奈一笑。他人看着再年轻,也掩盖不了嘴边的法令纹,他说:“出去喝杯咖啡吧。”

程迦摇头,没有兴趣,“晚了,准备回家睡觉。”

徐卿点点头,“好习惯。”

程迦不解释。她哪里想回去好好睡觉,只不过去哪儿,和谁,都让她厌恶。这些天,她每天都很充实地让自己忙碌,可夜里仍然无法入睡,每晚都得靠酒精催眠。

“如果喝咖啡是想打听我妈的事,她离婚后又结婚了。”

“我只是来看你的摄影展。”

程迦没再说话,看照片,徐卿偶尔看她。

他终于问:“这个男人对你来说,很特别?”

彼时,程迦望着墙上的高原落日,烧羊皮的火堆灭了,彭野的剪影孑然立在一旁。她望着他,眼睛挪不开,只想走进画框里,从他背后抱住他。

徐卿的话,让程迦心一沉,有种深沉底下的情绪隐隐激荡着,她压抑住,“为什么这么问?”

“这张照片,看上去不舍。”

程迦抿紧嘴,脸色微白。心里跟塞进了一把弹珠似的,极不安稳。她忽然想起,有句话忘了问彭野。怎么还没问就这么回来了?

哦,她想起来了,她不能问,她疑虑他会不会和他们一样。

可现在,她忽然又想问了,前所未有地想知道答案。

徐卿未看出程迦心底的翻江倒海,问:“那个叫江凯的男朋友呢?”

程迦道:“他把我甩了。”

徐卿摇头,“没人会甩掉你。”

“你就甩过。”

徐卿无言半刻,他从未甩过她,只是不敢接受。那时,她还是个少女,他虽风华正茂,但在她的年轻面前,自惭形秽。

可她柔弱,无助,又孤冷,他忍不住,不断对她好,却总在她挑明的时候,一次次拒绝。

“迦迦,我不适合你。你值得找比我更好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和江凯一起很开心,变得像你那个年纪女孩应该有的样子。虽然你们现在分开了,但我还是像当初一样认为,你能找到更好的。”

程迦心底平生一股厌烦,却笑了一声。

徐卿看她。

“当年你就这么和我说,后来江凯也这么和我说,迦迦,你找得到更好的……狗屁。”

“……”

“我是玩具,是宠物吗?随意推给下一家。喜欢的时候不晓得为我好,不喜欢了倒晓得为我好了。这些话留给自己矫情就行,别说出来恶心我。”

程迦一番话说完,脑子静了。

她轻轻吸一口气,就想起彭野冲进她身体时,说的那句:程迦,你不会遇到更好的。

她身体一个激灵,闭了闭眼。

她转身,打电话给经纪人,手在轻颤,声音却笃定:“我现在去西宁,和你说一声。”

“什么?!”

“有个重要的问题,要当面问。”

“亲爱的你先冷……”

“香港站还有三天,下站北京我会准时回来。”

“亲爱……”

程迦挂了电话,转身离开。徐卿,画廊……她抛下了身后的一切。

程迦凌晨到西安转机,去西宁的飞机要到早晨八点。

程迦没心思住酒店,包了辆车游西安。深夜空无一人,司机都快睡着了,她精神却好,望尽每一条街道每一堵城墙。

上午七点,程迦重回机场,过了安检在贵宾厅坐着。她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个极小的登机箱。她平日不喜玩手机,闲来无事只能盯着电视发呆。

有乘客进来找位置坐,不小心撞到她的小箱子,磕到她的脚。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方声音温柔,是个高挑知性的女人。

“没事。”程迦把箱子拉到脚边,抬头看一眼,女人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很秀气,鬈发衬得脸特小。

她到程迦旁边坐下,程迦没在意。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也是转机的吗?”

程迦盯着电视看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回头,没什么兴趣地嗯了一声,又看电视。

电视里在放国际新闻,没头没尾的。

“我从北京来的,你呢?”

程迦稍稍低一下眼皮,“香港。”然后又看向电视。

“你是香港人?”

“不是。”

“我是北京的,去青海找人。”

“哦。”

过了好一会儿,美女没等到程迦说别的话,便道:“找我爱的人。”

程迦还是没话。前半程从香港来西安的飞机上,她身边坐了个大妈。她随意看了眼大妈抱着的画,被大妈捕捉到,讲了一路她女儿如何会画画。

有倾诉欲还自来熟的人真不少。

程迦看着国际新闻。

美女也跟着看,新闻里播放海洋石油,她说:“他很喜欢海洋,我却觉得海洋很危险。”

程迦哦了一声。

美女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拆开了说:“吃一块吧。”

“不用,谢谢。”

“吃一块嘛,这么早,要补充能量啊。”

“我不喜欢甜食。”

“啊,真遗憾。我很喜欢巧克力。”美女温柔地说,撕开一袋来吃。

坐了一会儿,程迦有点困,毕竟一晚上没睡。想抽烟,看了看禁烟标志,算了。

美女问:“你到西宁,还是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

“去干什么?”

程迦淡淡垂一下眼睛,“找人。”

“找谁呀?”美女好奇地凑过来。

程迦抿紧嘴巴,没吭声。

“是喜欢的人吗?”

程迦还是没动静,美女等了一会儿,要放弃时,程迦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美女开心地笑了,“那他喜欢你吗?”

程迦道:“不知道,没问过。”隔了几秒钟,她扭头看她,眼神平静而安定,说,“我这次去,就是去问他的。”

女人被她干脆的眼神看得一时不知说什么,问:“没有他电话吗?”

“有。”

“怎么不打电话问?”

“要当面问。”

她给他那样分别的方式,不能用一个电话道歉敷衍。

“他在那边工作吗?”

“嗯。”

她还要问什么,程迦不想再多聊自己,于是转移道:“说你吧。”

“那你问。”

程迦:“……”她借用她刚才的问题,“他在那边工作?”

“嗯,我以前不懂事,总想让他离开那里。但现在想通了,心在一起,隔得远也不要紧。”女人抿着唇,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翘,“分开好久,我一直想着他,现在又知道,原来他也一直想着我。”

乘务员通知登机。两人上了飞机发现是邻座。女人惊讶,“太巧了。”

程迦道:“嗯。”

飞机起飞,女人坐立不安。程迦一开始没管,但后来女人动静太大,程迦扭头看她一眼。

“有点紧张。”女人抱歉地笑笑,“想到要见他,好紧张。”

程迦想,看上去三十多的女人,心还跟少女似的。

女人道:“而且我很怕坐飞机。每次都紧张。”

程迦:“……”

“你这一趟够辛苦。”

女人微笑,“都值得的。”

程迦看她脸色发白,腿也在抖,说:“你讲讲话,分散注意力。”

“那和你讲他的事吧。”女人果然看过来,“他和我一个大学,是那种很阳光很会玩的人,总开着漂亮的车进出学校,载着朋友到处玩。他在学校挺有名,很多女生喜欢他。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他身边美女很多,我只是平常。”

程迦并没什么兴趣,忍住困意,问:“怎么认识的?”

“我每晚都去操场跑步,同学们习惯逆时针跑,我却喜欢顺时针。他也跑步,有次撞上了,他很不耐烦地把我耳机扯下来,凶‘怎么又是你?’,我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皱眉的样子,臭着脸‘谁让你逆着人群方向跑的?’,我还挺奇怪,明明只撞到一次。”

她轻轻笑,“后来他说,好几次差点撞到我,所以有印象。”

程迦揉揉有些累的眼睛,道:“搭讪就搭讪,还找借口。”

“是吧?”美女也不紧张了,靠在椅背上继续讲,“后来在校园里遇到几次,我对他挺冷淡,有天他就对我示好了。一开始我不想接受他,觉得他经历丰富,应该是花心的人。可他很让人着迷,就陷进去了。还好,后来发现他其实很专一,就一直谈恋爱了。”

程迦顺口接一句:“怎么分开了?”

“他做了些错事,想远离。我不能跟他去,异地相隔,我坚持不了,就和他提出分手。”

程迦有些疲累,垂了垂眼睛,没继续问了。

美女继续讲:“我一直以为他在那边有了新恋情,结婚了。但前段时间朋友遇到他,发现他还是孤身一人。”

程迦道:“孤身一人,或许是没找到合适的,怎么确定是在等你?”

美女愣了愣,盯着程迦看。

程迦倦了,人也漫不经心,“这些年你一直等他,也是没找到合适的吧。”

美女默然。

程迦说:“当我没说。”

美女却一抿唇,笑道:“你误会了。他打电话和我说,很想念我,想和好啊。也是最近遇到别的女人,对比之下,回想起我的好了。不然,我怎么会过来?而且,我终于肯让步,他不知道有多开心。”

程迦说:“哦。”

飞机降落西宁,两人告了别。程迦打车到客车站,买去格尔木的车票,竟再次遇到那个美女,连程迦也觉得巧合了。

彼时,美女在打电话:“……来接我吧……他会知道是谁的……”挂了电话,她惊喜道,“你也去格尔木啊。”

程迦说:“到了还得转。”

她热情道:“他会来接我,如果顺路,带你一起吧。”

程迦不喜受人恩惠,但看她太热情,也准备问一句她去哪儿,可后边人挤上来推了她一下,她护着箱子,也就把话搁一边了。

上车后两人坐在一起,客车破旧,有些脏。女人不适应,拿纸巾上上下下擦了个遍。可坐下后,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托腮看窗外,嘴角含笑。

程迦望一眼灰黄色的高原,眯起眼睛。

西部的阳光太灿烂了,而她没休息好,有些晕车。

彭野从外边回站,才下车,就有人招呼他:“老七,刚有个女人打电话,让你去格尔木车站接她。她从西宁那边过来。”

彭野一愣,立在原地,静止好几秒钟,才问:“女人?”

“对,声音听着可年轻。我问她是谁,她不说,说你会知道。”

彭野立刻问:“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半小时。”

彭野二话不说跳上车,加速而去。

“哎……急什么呀,西宁到格尔木几小时呢!”

程迦熬了夜,在车上睡着了。后来被身边的女人推醒,她望一眼外边灰尘蒙蒙的车站,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格尔木。

程迦和她一起下车,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

几个小孩打闹着冲过来,撞了程迦一下。程迦微微皱眉。

美女看着,甜蜜地笑,“他很喜欢小孩子。等我们……”

程迦刚才一觉没太醒,脑子昏沉,脸上油腻,下车还扑了一脸的灰尘和尾气。她去买水喝,又拿水洗了把脸。那女人不在了。

程迦也不找,拉着箱子往车站外走。

走出大厅一抬头,老远看见彭野。

他双手插兜,背脊笔直地站在大门正中央,被太阳晒着,衣衫汗湿地贴在身上,似乎等很久了。

程迦心一突,愣了几秒钟,刚要走过去,一个女人飞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原来,和她一路来的女人,叫韩玉。

程迦突然整个人都清醒了。

车站脏乱无序,她穿着纪梵希。

一秒,两秒,她等着彭野把她推开,她觉得等不了了。阳光太刺眼,让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她转身走进客车站。

就是这样的时刻,如同过去,终究有一样什么,是她付上所有也要不起。

程迦重新买了张回西宁的车票,她握着箱子拉杆,端正笔直地坐在候车室,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很平静,就是觉得今天累着了,没什么精神。她想着韩玉说过的话,渐渐,就想到了江凯。

突然,一束冷水喷在她脚上。

程迦扭头,一个小男孩在玩水枪。程迦看了他几秒钟,抽出纸巾把脚擦干。才直起身,又是一道水喷在她膝盖上,小男孩哈哈地笑,冲她吐舌头做鬼脸。

程迦又看了他几秒钟,把膝盖上的水擦干。

第三道水第四道水喷过来,第五道喷到她脸上。

程迦变了脸色,冷冷地警告道:“你再敢试试。”

男孩被她的眼神吓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旁边的妇人搂起儿子,跳脚道:“你刚和我儿子说什么了,你恐吓小孩啊!”

车站里的人看过来,还有的走近了看热闹。

程迦没吭声。

“不就不小心洒了你一点水吗?至于吗?和一个小孩儿过不去?什么人啊你。”

母亲护着,孩子可来劲了,号啕大哭。孩子哭得委屈,母亲更心疼气愤。

“你把我儿子吓成什么样了?这么大的人跟小孩置气,有心吗?穿得有模有样的,大城市的瞧不起我们呢?你来这儿干吗啊?这儿不欢迎你。”

程迦在一车站人的目光里,站起身拉箱子要走。

女人不依不饶,上前扯她的箱子,“你给我儿子道……”

程迦转身突然一推,女人摔倒在地。她没想程迦不动口却动手,一秒钟后,扯着嗓子哭喊:“打人啦,打了我儿子又来打我!”

人群指指点点,程迦飞快地挤出去,快步穿过肮脏黑暗的走廊,边塞了支烟到嘴里,颤抖着手点燃。

她躲去厕所。

臭气熏天,便池没隔间门,卫生纸、卫生巾到处都是,液体遍地。

程迦狠狠地抽了几口烟,臭气熏得她肺疼,她把烟扔在地上碾碎,飞速打开手提包拿药,瓶子太多她拿不过来,索性一下全倒进洗手池,也不管那池子里全是脏泥污垢。

手剧烈颤抖着,她按照瓶上的剂量,把药倒出来塞嘴里,也没水就那么生咽下去。

可手还在抖,猛地一颤,一瓶药倒得满手都是,更多地撒在洗手池和肮脏的地面。

烈日下的车站大门口。

彭野有点蒙,愣了愣,费力地把箍在身上的女人掰开,皱了皱眉,“怎么是你?”

韩玉抬起头,表情静默,“你以为是谁呢?”

彭野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开。

他走到附近的树下,咬咬牙,抹了把脸上的汗,掏出烟来抽。

韩玉站在他身后,平静地等待。

彭野抽完一根又一根,就是不回头说话。第三根快完时,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有人走过,议论道:“……吓死人,在公共厕所里,脏死了,脸白得跟鬼一样,鼻子嘴里都是白沫,没气了……”

彭野吸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扔在地上,来回地狠狠碾了几脚,才回头看韩玉,“走吧。”

韩玉点头微笑,“好啊。”

“我说,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