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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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湛蓝如洗,高原上的风追着越野车呼啸。

程迦抱着相机蜷在副驾驶上,望着窗外绵延无边的阳光。

公路上有来往的车辆,不像之前荒无人烟。一路过来,两人都没讲话,像陌生人。他是队长,她是摄影师。

十点半左右,彭野开口说:“快到了。”

程迦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然后无话可讲。

又过了一会儿,程迦问:“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是站里的人吗?”

“一队的德吉队长,问有没有找到相机,什么时候回去。”

“我听你说过这个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刚来那会儿,跟在他队里。”

“嗯……你在这儿干多少年了?”

“十一……快十二年了。”彭野不经意地眯了眯眼睛,一时有些恍然。

程迦看着他的侧脸,说:“我不问,你自己都没察觉吗?”

“没想一待这么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说得对,我真老了。”

“三十四岁老什么?”程迦淡淡皱眉,“北上广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成家立业两边都没沾上。不过是……你最好的年纪都守着无人区了。”

“没什么好不好。”彭野说,“活着的年纪,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无尽的道路。

彭野说:“站里的人都在等你,准备给你接风。”

“我来一趟,专让你们破费。”

彭野淡笑,“没,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顿正经的饭菜。”

程迦哦了一声。

前方出现砖红色的保护站院子,朴实简陋的平房孤零零地竖在高原上。有个人影看见他们的车,招一下手,赶快又跑进去了。

彭野说:“都想见你,昨天就巴巴地望着。”

“为什么?”

“你要做的事,大伙儿很感激。”

“你们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无意识地抠一下相机,说,“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样,你来了。”

他打一下方向盘,汽车偏离公路,下到保护站门口停下来。

还没下车,一群人从站内涌出,走在前边的男子四五十岁,浓眉黑发,高高的额头黝黑发亮,个头中等,身材敦实。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了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凶,笑容却朴实,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长去外地开会,委托我接待你。”

程迦平静地颔了颔首,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德吉笑得淳朴,道:“我们都盼着你来。”

彭野说:“程迦,在这儿别太客气。”

“对,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地方小,但咱尽力满足。”德吉不是会讲场面话的人,聊了几句就给程迦介绍站里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欢喜,却又腼腆。

程迦也不会热情地说客套话,介绍完,眼瞅要尴尬,彭野说:“都别站在这儿,先进去吧。让她看看住的地方。”

进站时,程迦小声问:“德吉大队长在这儿待多久了?”

彭野说:“从十五岁开始,四十年了。还没保护站的时候,他就跟着志愿队。”

程迦道:“都没想过退吗?”

“想过万把遍。”

“那怎么……”

“总想着抓到哪个团伙就不干了,就卸下责任,但……”

程迦接话道:“但新的团伙出来,就想着再把这个解决了,这是最后一个。”

彭野淡淡一笑,“永远都有新的最后一个。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头看他,“你也是这样,一晃十二年吗?”

彭野一时无言。当年他来的时候,以为两三年就会离开,没想到这个地方,离不开。

彭野把程迦带去住的地方,一条狭窄的长走廊,两边是宿舍。

彭野说:“实在没多余的地方,你将就几天。”

程迦说:“没事。”

开门进去,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摆着简单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机箱子和电脑包规整地摆在桌子上,和别人的镜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问:“你们这儿还有女的?”

“咱们队的,叫达瓦,巡逻去了。”

程迦回头看他,“你住哪儿?”

“对门。”

“一个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过头去了。

两人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快到中午了,屋里闷热,程迦走到桌边,想开窗。

老式的窗子,里边是竖条铁栅栏,外边是木框,玻璃上印着花纹,透光,但不透视。

程迦站在桌子这边伸手够插销,下边好拉,上边难办;踮脚也费劲,捣鼓一阵手臂上蹭了一堆铁锈。

彭野上前拂开她的手,把插销拔出来,推开窗子,拿铁钩勾好了固定住。

风涌进来,外边是青黄色的高原和远山。

程迦捋捋头发,坐下开电脑,说:“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头。

电脑打开,屏幕是黑色的,空无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个回收站。

程迦调出文件夹,对话框最大化,小图片一点点占满屏幕。彭野瞟了一眼,这一路很多瞬间都被程迦记录下来了。不仅他,还有十六、石头和尼玛。

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程迦不会把原片给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几张。

而彭野敏觉地发现,程迦相机里的那几张男女搂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并没导进电脑。

程迦下拉着图片浏览,中途一停,手指点开一张图片,她穿着白蓝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里编辫子。

程迦问:“谁拍的?”

彭野说:“我。”

程迦问:“谁让你拍的?”

彭野说:“我。”

程迦又问:“你为什么拍?”

彭野说:“手抖。”

程迦:“……”

她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经把烟递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点燃。

程迦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轻触屏幕,另一手夹着烟,时不时呼出烟雾。她已经习惯这种劣质烟。

她找出刚来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经意地弯下腰,压低身子,一手扶着她椅背,一手撑在桌沿。

烟雾弥漫到彭野的鼻腔,混杂着她头发上劣质洗发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莹润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弯弯的,就着斜射的阳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说是这个吗?”程迦抬头,瞧了他一秒钟,淡淡地道,“你看哪儿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说哪个?”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头,指了指。

照片的左边缘有个男人,穿着黑色冲锋衣,戴着口罩和帽子,没戴墨镜。

彭野确定道:“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极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随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说:“是这个疤吗?”

彭野说:“是。二哥开枪打的,但让他逃了。”

程迦弯腰在垃圾桶边点了点烟灰,问:“刚那些人里边,哪个是二哥?”

彭野说:“死了。”

程迦没话了,过一会儿,问:“黑狐要找的是这个吗?”

彭野眯眼看着照片,觉得哪儿不对。

他说:“应该是的。”

“他那么谨慎?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杀我那么久。”程迦起身去窗台上摁烟头,又找了张新存储卡塞进相机。

彭野瞥她一眼,点了上一张。

这张图片里有几个行人,因为风沙都遮得严实。图片右边缘和下一张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个个头不高的人,扭头看着图片右侧,穿着绿色冲锋衣。

彭野不动声色地点下一张。

程迦坐回来,说:“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却直起身,看看手表,说:“先吃饭,十六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有两辆车正往这边冲过来,速度很快,没有减速的趋势。

程迦也看出了不对。

彭野转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厅,撞见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枪了。”

程迦跟着彭野飞奔出门,两辆车紧急刹住,尘土飞扬。前边一辆车上拧下来几个被绑着手的盗猎者;后边一辆是石头的,车上被打了好几个子弹坑。

彭野大步过去,唰地拉开车门。

十六脸色惨白,满身是血;尼玛脸上全是泪水,紧紧抱着他的头;一个短发女人拿手摁着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话没说就跳上车,对德吉做了个手势。他回头看一眼正端着相机拍照的程迦,“上来!”

程迦飞速跳上去,拉紧车门。

石头踩了油门狂奔上公路,疾驰而去。

十六已经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缓慢,体温也低。尼玛抽泣着,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声:“哭什么哭!”

尼玛赶紧仰头,眼泪和鼻涕一道全咽回去。

彭野问:“绑止血带了没?”

给十六摁伤口的达瓦很冷静地说:“绑了。”

“止血药呢?”

“撒了。”

汽车颠簸,十六的血不断地从达瓦的指缝里往外渗。

彭野静了一会儿,问:“遇着谁了?”

“黑狐,还有没见过的新团伙,两面夹击。”达瓦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也低,“七哥,又来新团伙了……又来了。”

“才乌拉湖那块地方,就全是羊尸,更别说哪天去腹地。”

达瓦轻轻发颤,竭力压抑着抽气声。

“一年比一年多,无穷无尽。那些浑蛋……怎么就总是抓都抓不完,赶也赶不走?”

程迦站在镜头后边,沉默而安静。

彭野没回答她,抬头看前边的路,对石头说:“前边转弯去镇上,德吉大哥通知市里的医生赶来了。”

到了镇医院,医生护士已等在门口,车还没停,彭野就拉开车门跳下车,滚动病床推过来,他和尼玛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气面罩输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着移动病床飞跑进医院,直到手术室,戛然拦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术室门口,背对着众人,沉默,无声。

“手术中”的红光洒在他头顶,像血一样。

墙面斑驳简陋,他脊梁笔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说着等抓了谁就走,抓了谁就走,但他永远不会走。

因为这个男人,有情,有义。

彭野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表情很平静,说:“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玛蹲在手术室门边抹眼泪,达瓦低头靠着墙。

程迦一时间很想抽烟,顾忌着在医院,她走去厕所。

镇医院厕所很简陋,男女分层,便池连门都没有,由一串通道构成。洗手台上没镜子,水龙头也松了。

她站在厕所门口点了根烟,望着栏杆外杂乱的小镇。身后传来脚步声,程迦回头看,是达瓦。

达瓦又瘦又小,肤色倒不黑。眉毛浓,眼睛大,一头短发。

程迦第一次见到短发的藏族女人。

达瓦进厕所冲洗手上的血,问:“你是摄影师程迦吧?”

“是。”

达瓦眼眶还是红的,却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让很多人看到。”

“嗯。”

达瓦又低头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烟,沉默了半刻,说:“别泄气。”

达瓦一愣,半晌明白过来,微笑道:“因为刚在车上说的话吗?是很糟糕,但我没泄气。”

“七哥说过,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情况会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弹虽然进入腹部,但没伤到重要器官,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而队里的人甚至来不及照顾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盗猎活跃期。无人区范围大,保护站所有队员出动,也捉襟见肘。

程迦跟着彭野他们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归工作状态的彭野再无心顾及程迦,他不是忙着在地图上分析藏羚的习惯聚集地,就是忙着根据天气和藏羚留下的痕迹分析羊群移动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时刻警惕四周的动静,一队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马虎。

而工作状态下的程迦也无心顾及彭野,她忙着观察、思考和拍照。

她观察巡查队里的每个人,从他们的动作、表情、言行推测他们的内心和性格,思考从哪个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现出他们的本质。

好几次他们都没坐在同一辆车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无事。

程迦跟着达瓦坐在后边车上,认识了彭野队里另外两人,涛子和胡杨。涛子血气方刚,胡杨冷静沉稳。

一路上,涛子和程迦讲了很多他们日常工作的情形。

风餐露宿,不知归路。

程迦少有答话,每个字都听进心里。

到乌拉湖附近,前边的车停了。黑色的秃鹰在低空盘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没有动静。

程迦也下了车,朝那儿走,还未走近,风涌过来,她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几步,视野开阔,乌拉湖湛蓝如宝石,湖边漫山遍野是藏羚尸体,剥了皮,剩下血红的骨肉。公的、母的,大着肚子的、幼小的,到处都是。

血水染红草地和湖水。

秃鹰盘旋,黑压压遮盖天空,有三三两两在啄食。

原野上风在呼啸。

某一瞬,程迦隐约听到羊叫。她以为是幻觉,这儿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着血洗的地,走到一个扒得精光的母羊身边蹲下,从它的前腿边抱出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羊羔,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哺乳期,毛都没长全,盗猎人都懒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会儿,把羔子放下,走回来。

程迦抬头望他,彭野说:“活不成了。”

他们清点数量后,继续赶路。

程迦坐回车上,达瓦说:“羊太小,饿出了问题,母羊死了,更没法救。”

程迦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问:“介意吗?”

达瓦摇头。

程迦摇下玻璃,点了根烟。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多格仁错湖。

巡查队远远看见山坡上的羊群,并没靠近,而是在湖边扎营。

石头、胡杨他们搬着装备,程迦想近距离去看羊。

彭野让达瓦带她去。

达瓦带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让她匍匐下来,别被羊发现。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与马兰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蓝,草地依旧青黄,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闲吃草。

小羊嗷嗷跳脚挤在一起撞脑袋打架,羊羔排排跪着吃奶,母羊轻蹭它们的屁股,怀着小羊的母羊安静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张望。

这方山坡上,他们是一个社会。

达瓦伏在程迦身边,轻声道:“很美好,不是吗?”

程迦瞄着相机镜头,没说话。

达瓦说:“我们的羊儿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气,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鲨鱼有尖牙……但有也没用,七哥说,大象、犀牛和鲨鱼同样在被人屠杀。”

程迦看着镜头,微微皱眉,“达瓦。”

“嗯?”

“有狼。”

“我看见了。”

“……”

一只狼从草丛中潜出来,公羚羊发出警报,狼以迅雷之势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从母羊脚下的羔群里叼走一只,几头公羚顶着角追赶,已来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窜的羊群又渐渐恢复平静。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达瓦说:“人比狼还贪得无厌。”

程迦说:“这话错了,狼不贪得无厌。”

待了一会儿,两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点了根烟,问:“你们队还招女队员?”

“特例。我当过兵,枪法准。也别看我瘦,可力气很大。”

程迦道:“你干这个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头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时没话。

达瓦笑笑,“年纪大了。家里人天天催我,说我要结不成婚了。”

“谈过恋爱吗?”

“没有。”达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像个少女。

程迦也找不着别的话说,只道:“这地方,女人不结婚,压力很大。”

“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听不到唠叨。”达瓦倒豁达开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问:“没想过离开吗?”

“走不了。”达瓦说,“站里人太少,忙不过来。总想着情况好转些再走,抓到哪个团伙再走。可抓了一个,新的又冒出来。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烟,无话再问。

太阳落山,在湖面洒下红彤彤的波光,湖水荡漾着,如同玛瑙的世界。彭野他们在湖边搭帐篷。程迦和达瓦回去时,已经收尾。

达瓦说:“这一路咱俩住。”

程迦嗯一声。

她拿了毛巾去湖边,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脸。没一会儿,彭野也过来,在旁边一米远处洗手。

程迦扭头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脸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头看她,眼底映着波光,微眯着,问:“累吗?”

“不累。”

“嗯。”

他搓干净了手,想说什么,涛子在后边喊他:“七哥!”

彭野也没时间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边,擦洗脸颊和脖子。

洗完了回帐篷,彭野来到门口。

“程迦。”

“嗯?”程迦头也没抬,正给相机换镜头。等了几秒钟,发觉不对,她抬头看他,“有事吗?”

他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馒头和咸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将就一下。”

程迦看着他。

他又说:“在睡袋附近撒点药,夜里怕有蜈蚣、蚂蚁。”

程迦还是看着他,“你怎么不进来?”

彭野说:“不方便,你出来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说,低头扭镜头,“我过会儿来拿。”

“……”

彭野等了几秒钟,她盘腿坐在睡袋上装相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刚要进来,达瓦从外边跑过来,打了声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达瓦,达瓦进来给程迦。

程迦接过,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馒头,又冷又硬,她慢慢嚼着,一点点咽下去。

她问:“晚上也有人盗猎?”

“有啊。”达瓦说,“藏羚喜欢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他们开车灯,羊儿就跑在前边的光束里,开枪就行。”

程迦继续啃馒头。

达瓦拿手给她捧住,说:“小心别掉渣儿,惹了毒蚂蚁,晚上钻进睡袋咬你。”

程迦于是走出帐篷到湖边去吃。

太阳一落,风就大了。

程迦吃进去一堆冷风。彭野和石头他们在另外的帐篷里商量着明天的行车路线。

在野外,没有火,也没有娱乐,加上白日里劳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旧轮流值夜。没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里,白日疲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到深夜,她隐约听到外边彭野压低了的声音:“去睡觉吧。”

“嗯,七哥辛苦啦。”达瓦声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闭着眼睛,听见达瓦拉开帐篷拉链,蹑手蹑脚进来,钻进睡袋。

又过了不知多久,达瓦的呼吸声均匀下来。程迦爬出来,轻轻地拉开拉链钻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见底的,是深蓝色的,像海洋。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天光。

彭野立在两个帐篷间吹夜风,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

程迦走去他身边,抬头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问:“被吵醒了吗?”

程迦说:“没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扬了扬,唇角带着淡笑,说:“看那边。”

程迦扭头去看,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闪闪,满地荡漾着水钻,她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仿佛无数条银河悬挂于上,熠熠生辉,缀满整个夜空。

程迦心底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缓缓地走到湖边,站在星河里。彭野在她身边,两人吹着夜风,望着星空,什么也不说,却很好。

良久,他开口:“在夜里,我们看得比白天更远。”

程迦回头,等他解释。

“白天只能看到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夜里却能看到百万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无声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么?”

“难以想象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

他轻哼出了一声笑,散进夜风里。他问:“还想抽烟吗?”

程迦摇头。今晚,她不需要烟,她只需要抬头,就看见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荡漾的湖边,仰着头,看繁星,吹夜风。

“我听过一种说法,所有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在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都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程迦回头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过,干净,透彻。

“是。”彭野说,“因为自然是永恒的安全地。人是社会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第五天上午,巡查队已绕可可西里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两两的羚羊、野驴,有的见了车辆撒腿就跑;有的反应迟钝,低头吃草。

天很热,快到中午时路过一片胡杨林,彭野叫队员们把车停下休息一会儿。

程迦下车和大家一起坐在树下扇风喝水。

连续多天吃馒头、压缩饼干和皱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边冒了两颗水泡,红亮晶晶,格外显眼。

彭野看在眼里,这才想起车上有没吃完的凉薯,到车边提出来一看,连续几天的高温把凉薯都蒸干了。

他回到树下,见程迦坐在地上抽烟。

彭野说:“都上火了,少抽点。”

程迦说:“我上火是因为抽烟吗?”

彭野:“……”

程迦眼神斜过来,问:“你想给我消消火吗?”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后边走。

彭野一愣,低声训她:“干什么?”

程迦回头道:“上厕所啊……”渐渐好笑,“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习惯露天解决吃喝拉撒。上厕所这事,一开始还要达瓦放风,现在直接找个坡就能脱裤子往下蹲。

大号时还能一边抽烟一边望天。

程迦托着腮蹲在山坡上,看着涓涓细流从两脚间淌下去,完了拿纸擦擦屁股站起身,纸还得装回口袋里。裤子才提上去,远方一声枪响。

程迦拔脚就往回跑。

翻过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车,前边的车早已开出老远,达瓦他们留在后边等她。程迦飞奔下去,涛子的车奔驰过来,达瓦在门边朝她伸手。

程迦冲到车边,抓住达瓦的手往上跳,胡杨和达瓦一起把她接住,拉进车内。

越野车毫不减速地朝枪声方向驰去。

前边的车甩开他们一大截。很快,程迦听到双方交火的声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难般四散飞奔。

涛子把车开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枪声也更大。

胡杨忽然说:“涛子,绕去左边。”

涛子立马打方向盘往左边绕。

上了山坡,见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们的车和盗猎者的车变成对攻堡垒,双方躲在各自的掩体后边朝对方开枪。

车从盗猎者后方过去,程迦从副驾驶上站起来,端着相机探出窗外照相。

盗猎者发现后方还有车,立刻分出两个人开枪狙击。程迦瞬间缩回车里,躲到座位底下。

达瓦和胡杨早已端好步枪探出窗口,连发数枪回击,把对方车里的人打退回去。涛子把车一横,抓着枪从副驾驶这边滚下去,达瓦和胡杨迅速下车藏到车下。程迦也立刻滚下去躲到达瓦身后。

两面夹击,车里的盗猎者支撑不住,想驾车逃跑。

掩护在越野车后的彭野望见动向,起身退后几步,突然加速冲上去,三两步跳上越野车顶,匍匐在车顶,瞄准方向盘上的手掌。

砰的一声,司机惨叫,捂着手从驾驶室里滚出来。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顶替上去要继续开车。彭野咔嚓推一下保险栓,瞄准,又是砰的一声,再断一只手。

车里的人看到对方车顶上的彭野,慌忙架枪射击。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机,砰的一声,爆了对方的枪管。

没子弹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车顶,“桑央。”

“是!”尼玛拉开车门跳上去,跑去离对方车近的一端,架上枪,一发一个准。

达瓦和胡杨也不输他。

车里的人顾此失彼,两面夹击,很快便开始往外扔枪和子弹,举起手抱着头出来,缴械投降。

胡杨、石头把人绑起来,彭野、尼玛上车清点,收缴了他们的枪,外加几千发子弹。

团伙六个人,被抓后很老实,低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因刚好撞上彭野他们,这伙人打的羊并不多,就两三只。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辆车上,自己开他们的车,程迦抱了相机跟着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刚才的表现,程迦看了个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女人对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没有好脸色,斥她:“下次别不要命地趴在窗户上。”

程迦开始没懂,后来才想起冲下山坡时,她托着相机拍照。

程迦给车后两个盗猎者照相。两人眼神抗拒而憋闷,但也没羞惭悔恨。

程迦坐去他们面前,问:“干这个挣钱吗?”

年纪大一点的不说话,年轻的小伙子点点头,“比种田挣钱。”

程迦问:“一张羊皮多少钱?”

“小几千,大几千都有,但大家一分,再扣成本,就没多少了。”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

印度克什米尔地区盛产的沙图什披肩以藏羚羊皮为原料,一条披肩三到五张羊皮,售价上万美元。

处于生产链底端的盗猎者,他们的利润相对较少,大把的钱都让黑狐这类大盗猎团伙头目兼买卖中间商拿走了。

而对底层盗猎者来说,一张皮没多少,可成百上千地杀羊,数额就大了。

听站里人说,黑狐要去生产链高端,做沙图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买卖渠道,很多团伙都在争独家,想成为下一个黑狐。

程迦问:“小羊卖多少钱?”

小伙子说:“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钱。”

“那怎么还杀小羊?”

“不杀亏本哪。”

“亏本?”

开车的彭野搭了句话:“车枪子弹都要钱,很多人是变卖家产一起凑份子组的小分队。”

程迦问:“黑狐给他们提供资源吗?”

“对。”彭野说,“他很有头脑,开始跟着别人盗猎,后来组团,再后来自己联系买家、卖家。无人区很多盗猎团队都通过他买枪支弹药、卖羊皮。”

程迦一时无话可说,从后排坐回来了,低声问彭野:“他们抓回去怎么处理?”

“新人,只死两三只羊,教育教育,最多关几天。但非法持有枪支弹药,这个重,要交公安。”

程迦皱眉,“和盗猎有关的那部分处罚这么轻?”

彭野问道:“要不然呢?”

程迦说:“这和你们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沉默了半刻,道:“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把谁关起来,而是为了让他们别再继续做。”

程迦内心微震,长久无话。

隔了一会儿,她回头看。那个年长的,连程迦也看得出他绝不是第一次干。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杀过很多羊,但你们没发现。”

彭野说:“那也只能怪我们没发现。”

程迦张了张口,最终也没再说。

傍晚回到保护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车,不少人围在那儿。

程迦问:“怎么回事?”

彭野看了一眼那架势,说:“烧羊皮。”

上次缴获的羊皮还没处理,今天统一销毁,不少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记录采访。

被绑的小伙子贴在车窗玻璃上,咋舌道:“那么多羊皮,值多少钱哪。呀,还有熊皮呢!我前阵子听说隔壁村的瘪嘴三他们打了只雪豹,卖了两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后者闭了嘴缩回去。

到了站,彭野还有更多的后续工作要处理。

程迦对到来的记者媒体没兴趣,早早回了房间,把相片全导到电脑上。

烧皮毛的煳焦味随风吹进来,外边人声嘈杂。

野外生存五天,冷饭毒虫,风餐露宿,时刻与危险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关上电脑,拿手机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电视剧的播放链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动物。白色皮毛上缀满黑色斑点,身形灵巧修长,美极了。可可西里境内的雪豹不到几百只。

程迦拿了根烟出来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记者们都散了。堆着动物皮的火堆也烧到尽头。

正是黄昏,荒凉,灰败,苍茫。

程迦夹着烟看了一会儿,拿起相机,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烬里的光。

手机响了。是经纪人的电话。

“程迦?”

“嗯。”

“你还真是去了穷地方哎,这几天给你打电话都不通。”

“上星期在无人区,信号不太好。”

“你不是说只去十多天吗?这会儿该回来了吧。”

“……”

“怎么了?”

“跟队摄影得久点,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护卫队走了三个月。”

“亲爱的,我真喜欢你。”经纪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现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儿摆着呢。”

程迦望着外边还未燃尽的火堆和夕阳,说:“我想多待一段时间。”

“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来。”

“怎么?”

“你不是想拿这次的经历开摄影展吗?我已经把美术馆的行程定好了,如果你回来迟,那只能取消几个城市。”

“……”

“亲爱的,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体验体验就成。回来洗个澡冲掉,回归都市生活。”

程迦把烟头摁灭,“好,我明天回来。”

“迫不及待见到你哦。”

程迦挂了电话,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只剩几缕淡红色的云。

而火堆彻底熄灭,空留黑漆漆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