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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和他往常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也没带着什么别的情绪。
陶枝却觉得心里没缘由地乱了两拍。
少年上半身靠着桌子,校服外套拉到一半的金属拉链碰到木制的桌边儿,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响。
十月中旬,秋风带着冷意刮着窗外金黄的树叶,教室里开了空调,暖洋洋的。
她举着卷子人往前凑,很近的距离下,看见了少年一双桃花眼里含着的浅淡色泽。
江起淮长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尾睫微长上扬,眼睑的弧度略微弯起,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很微妙的温柔的错觉。
但他五官凌厉清冷的棱角感,以及整个人的气质和性格,却跟这双眼睛南辕北辙。
陶枝藏在卷子后面的唇角不自然地抿了抿。
“那,你帮不帮我看……”她小声说。
江起淮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摊开,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拿来。”
陶枝把手里的作文递给他。
江起淮接过来,翻了一页,先从小作文开始看起,他低垂着眼,神情专注。
陶枝两只手臂靠在他的桌面上,下巴搁上去,眼巴巴地等着。
江起淮看完了小作文,不咸不淡地评价道:“我小学就不用这种语法了。”
“……”
陶枝不想听他刻薄,翻了个白眼:“别装逼,这至少还是初中的语法。”
“基础还可以,病句不多,但语法和单词用得都太简单,作文想拿高分光能正确叙事不够。”江起淮抬起头来,指尖屈起轻弹了一下她的卷面,“新颖观点输出,高级词汇词组和语法,高光点,你全没有。”
陶枝决定收回之前的想法,这个人就是跟温柔之类的词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她被他从头打击到尾,有些蔫巴巴地:“你干脆说我写得就是坨屎。”
“那也不是,你这作文放在初中还是够看的,”江起淮顿了顿,补充说,“初一吧。”
陶枝:“……”
羞辱谁啊!!!
老子高二了!!!
陶枝冲着他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被连消带打地点评了一通以后也不端着了,趾高气扬地说:“那你给我改改。”
江起淮被她命令式的语气弄得好气又好笑:“课时费二百。”
陶枝一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做家教做上瘾了?谁的钱你都赚啊。”
“友情价,”江起淮悠悠道,“正常工作日要加钱。”
陶枝没说话,在心里把“友情价”这三个字来来回回地滚了几遍,尤其重点读了“友情”两个字,突然有些不是那么的太爽。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杠,教室门突然被推开,李思佳大步冲进了教室。
陶枝抬起头来,看过去。
李思佳似乎也没想到教室里有人,她愣愣地看着她,眼睛通红,眼角还挂着泪珠。
陶枝也看着她,眼神很平静。
江起淮看都没看她一眼,甚至没有抬头,并不在意她进没进来在不在场,他抽了一支红笔出来,在陶枝的卷子上划出一句,帮她改作文:“第一段太平了。”
就好像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也确实,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江起淮这个人心高气傲,有着足以和他实力相匹敌的自负和傲气,他站在山巅,是顶点,所以站在他下面的人,他是看不见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这样的人,就是值得最好的。
所以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她考到了七百分,她在年级大榜也排上了前几名,少女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让她想要变得更好,让他有一天能看见她。
但他看不见。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和她的进步,却愿意帮根本不值得他关注的另一个人学习。
他给她改作文,帮她划重点,给她拿酸奶和她一起打篮球,课间跟她聊天,偶尔可以看见他对她笑。
甚至在陶枝无理取闹地缠着他的时候,在每一次李思佳都以为他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时候,他只是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
就好像,陶枝对于江起淮来说是个例外。
她明明没有站在山巅,她只是在山脚下,却依然可以张扬又强硬地挤到他眼前,得到他所有的关注。
李思佳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她从来没有做过跟老师举报这种事情,但是当怀疑的对象是这个例外的时候,她有些忍不住地觉得不甘心。
明明是个每次考试都只有五六十分的人,明明每天上课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玩手机,明明就没有付出过任何努力。
李思佳非常清晰地记得,当老师在讲台上说陶枝英语考了118的时候,江起淮笑了一下。
他极轻极慢地勾了一下唇角,也勾出了她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点儿从未有过的阴暗。
她咬住嘴唇,含在眼角的眼泪不争气地,一股脑地滚落下来。
陶枝看着她哭,“诶”了一声。
江起淮终于抬起头来。
李思佳抬手使劲儿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鼻尖通红,声音也带着哽咽:“是我误会你了。”
陶枝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自顾自地觉得你平时不努力,觉得你的成绩不真实,觉得你的分数是抄来的。”李思佳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看着她说,“我只是……我当时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陶枝转过身,从桌肚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包纸巾来,递给她。
李思佳接过来,小声说了声谢谢,她脸涨得通红,羞愧得再也待不下去了,拿着纸巾冲出了教室。
陶枝有些傻眼了:“哎,我想让她拿一张呢,怎么全给我拿走了?”
江起淮:“……”
陶枝重新转过身来,看着江起淮给她改作文。
他看得很快,红色的笔尖在作文里穿梭,划掉了太简单的句子,圈出了语法用错的句子,勾掉了可以替换的单词。
满满一篇黑色字迹的作文很快被红色代替,几乎是通篇的红。
陶枝撑着脑袋,想起了刚刚李思佳哭得惨兮兮的样子,叹了口气:“李淑妃给我道歉了。”
江起淮没说话。
“李淑妃还哭了。”陶枝继续道。
“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江起淮头也没抬地说,笔下迅速给她改了个病句,“这破作文儿。”
陶枝又想翻白眼了:“那我不是没想到她会道歉的。”
江起淮终于抬起眼来:“那赌还打不打?”
“打,”陶枝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就不用去广播室道歉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但八百字的检讨还是要给我写的。”
江起淮不知道这公主哪儿来的自信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赢,明明前几天还在前面趴着桌子哀嚎说她后悔了。
他开始看她的作文结尾,实在写得太烂,他看不下去了,干脆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另起一行给她写了个新的。
写完,卷子往前一推,朝她扬了扬下巴。
——拿去。
陶枝接过作文,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刚好下课铃打响。
一班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回了教室,陶枝也没转过去,就着他的桌子看被他修改后,黑色的字迹被红色海洋淹没了的作文。
“词汇量不行,”江起淮从旁边拿起刚刚看了一半的那本书,继续看,“慢慢来。”
“我现在每天背300个,”陶枝一边看他新写的末段一边说,“加上复习的。”
江起淮看了她一眼:“你背得完?”
陶枝没抬头,只略微扬了扬眉,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嚣张表情:“还行。”
江起淮轻笑了一声,垂头继续看书。
等他低下头,陶枝低垂着的眼微微地抬了抬,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她藏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抠了抠-
人一旦专注地陷入到某件事情当中,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
北方十月干燥的秋风吹到月底,隔周又是月考。
季繁现在已经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经过了漫长的英语听力的摧残,陶枝下次能不能考140他不知道,他现在就是有一种蜜汁自信,觉得自己也能考140了。
第二天是周六,季繁通宵打完游戏睡了个懒觉,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楼下静悄悄的,没有女人念英文的声音。
季繁听习惯了还觉得有些寂寞,打着哈欠支棱着鸡窝头下了楼,张阿姨看见他给他去热午饭。
季繁环视了一圈,没在餐桌前看见陶枝,一回头,看见她整个人瘫在客厅沙发里,面前茶几上铺得满满一桌面卷子。
季繁吓了一跳,揉着脑袋走过去,随便扫了一眼她的卷子。
基本上都是作文,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改,陶枝最近的卷子和语法基本上全是江起淮给她讲的。
陶枝躺在一边,一张试卷盖在脸上,整个人悄无声息。
季繁俯身,拽着她的卷子边儿牵起一点儿来,好奇地看着她:“您在这儿干嘛呢?”
陶枝睁开眼,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思春。”
“……?”
季繁:“大姐,这都秋天了。”
陶枝叹了口气,拽着卷子又重新盖回去了:“别理我。”
“不是,”季繁坐在她旁边,“你谈恋爱了?”
“没有。”陶枝的声音闷闷的。
季繁:“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
等了半天,陶枝不说话了。
季繁悟了,点点头:“单恋?”
沉默两秒。
陶枝抬手,一把把卷子给抓下来,撑着柔软的沙发垫子扑腾着坐起身来,一脸恼怒地看着他。
季繁笑了:“你瞪我干啥,瞪我也没用啊。”
陶枝还是瞪着他,不说话。
季繁凑过去:“真有喜欢的人了?”
陶枝一口气泄出来,她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表情还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下意识地装作不知道。
之前在过山车上的时候,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也许就是从那一个瞬间开始,又或者是在更早的之前。
总之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对那个人已经不是单纯的,简单的前后桌朋友关系。
见到他会开心,见不到会好奇他在做什么,甚至连在听到别人聊天的时候提起他的时候,她都会想要凑过去听听。
在他这段时间帮她改卷子的时候,她偶尔看着他,脑子里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个人真好看。
——诸如此类的念头来。
陶枝垂眼,看着茶几上被她铺得满满的卷子,每一张上面都是相同的两个人的笔迹,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这人明明就不在这个房子里,但是他的气息此刻又好像在她眼前铺天盖地的,肆无忌惮刷着存在感。
她烦躁地重新栽回沙发里,拽过旁边的卷子,再次把脸盖起来。
卷子上红色的笔迹柔软地贴上她的嘴唇。
陶枝又触电似的,唰地一下把那张卷子给扯下来了,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洗手间,连拖鞋都来不及穿。
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伴随着少女有些懊恼的嚎叫。
季繁坐在沙发上,一脸懵逼地听着她在里面神经病似的扑腾-
陶枝洗了把脸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季繁坐在餐桌前,一边看直播一边吃午饭。
她上楼,冰冷的指尖掐了一把脸蛋上的肉,深吸口气,坐在书桌前抽出一套卷子开始做。
一套卷子做完,她抽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
她背东西很快,手里捏着笔在草稿纸上写几遍划一行,几页背完,太阳已经垂垂落入地平线。
陶枝放下书本,人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她起身下楼。
厨房里张阿姨正在做晚饭,哼着歌穿梭在冰箱和操作台之间,看见她下来喊了她一声:“枝枝下来了?晚饭马上好了。”
陶枝应了一声,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到茶几上那一堆卷子上面。
她在原地站了两秒,几乎是没过脑,她走到玄关,随手拿了件外套,朝厨房喊了一声:“张阿姨,我晚上不在家里吃了!”
张阿姨探出头来:“怎么了?约同学了?”
“嗯。”陶枝踩上鞋,出了家门,穿过小区走到大街上,抬手拦了辆车。
她在上次和宋江去吃宵夜的那条街下了车,前面就是遇到江起淮打工的那家便利店。
天色昏暗发红,路灯亮起,陶枝沿着街边踩着自己朦胧的影子往前走。
前面便利店的灯光明亮。
陶枝忽然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刚刚甚至没有多想,只是看着茶几上的卷子,想起了这个人,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就冲出了门。
她想亲眼看看他,就好像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就能完全确定了似的。
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着刚做完的那套卷子出来。
这样的话不是就什么理由都没有了吗。
陶枝懊恼地站在街边,停住了脚步。
要么就干脆点儿直接问他算了。
殿下,您还纳妃吗?
您看您现在后宫如此空虚,我们俩一个公主一个殿下,要不凑一块儿将就将就?
这也太傻了。
她站在路边垂着脑袋叹了口气,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便利店门口。
陶枝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的墙根下,然后做贼似的,伸出一颗脑袋,偷偷摸摸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便利店里跟之前没什么变化,收银台后站着一个小姐姐,并没有看到江起淮。
她也只上次在这里碰见了他一次,只知道他在这里打工。
她往外站了站,趴在玻璃上再一次往里看,里里外外地找了好半天,就差把脑袋穿过玻璃伸进去了。
身后车流来来往往,夜色一点点地被刷下来,陶枝余光瞥见便利店玻璃上映出后面停了一辆车,车门打开,有人下来。
她没在意,额头贴在玻璃上,一个一个挑着里面的店员,想看看有没有自己没看到的死角。
正在她想着要不要去之前市中心江起淮打工的那家咖啡店看看的时候,身后传来“砰”地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
她再次在玻璃面儿上扫了一眼,两个人影站在路边,一个高一点儿,肩背宽阔挺拔,身形有些熟悉。
陶枝顿了顿。
她视线从店里面彻底收回来,看着那个人影慢慢地走过来。
距离拉近,他的五官也在玻璃窗面上逐渐清晰。
黑色短发,高挺鼻梁,轮廓棱角削瘦的下颌线条。
还有那件熟悉的,上次去游乐园的时候穿的长外套。
那人走近,然后停住脚步。
陶枝整个人都僵硬了,她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直挺挺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顺着脚底板直窜上脑瓜顶,带着被抓包的慌张和心虚,耳尖热得发烫。
江起淮站在她身后,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无波无澜地响起:“你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