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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夏耳,陈岁没有急着回家。
他一个人去了张大哈的家。
张大哈是光棍,家里并不富裕,房子小,家具也少得可怜,只够维持基本生活的样子。
如果抛去他的恶行,仅以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怜悯之心来看,很难不对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产生同情。
但有时候,一个人可怜,并不代表他并不可恨。
陈岁对这些漠然无视,径直走进屋子里。张大哈背对门口蹲在地上,一手拿毛巾捂着脑袋,另只手正在拉开的抽屉里面翻来翻去,对有人进来这件事一无所觉。
陈岁懒得叫他,余光瞥见地上有一只烧水的铁壶,他一脚踢飞过去,只听咣一声,铁壶嘭地砸在抽屉上,撞得盖子飞出去,里面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张大哈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妈呀一声蹿起来,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陈岁,吓得双腿一软,扶着身后的柜子才勉强站稳。
“你……你来干什么?”
他迅速抓起柜子上的剪刀,对准陈岁,摆足了防备的姿态。
陈岁没把他的小动作放在眼里,他站在门口,淡淡睨他:“你打算怎么办?”
“讹钱?报警?还是想我给你掏医药费?”
陈岁向前走了两步,在屋子里四处打量,随手拿起什么小玩意看看,又随手扔到一边。
张大哈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来告诉你,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奉陪到底,但是——”
陈岁走到他面前,即使剪刀尖锐的那一端朝着他,离他那么近的距离,他仍旧视若无睹。
“我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一字一顿,眉目凌厉,盛满戾气。
明明只有十几岁,比面前的中年男人小了一轮不止,却莫名地,让这个所谓的成年人也感到了害怕。
那一瞬间,张大哈想到了很多事。
陈家在小镇上是有些关系的,在镇上大部分人都还没怎么富的时候,陈家就已经富了起来。
在这种小地方,只要你富,排队巴结你的人有得是,逢年过节,连镇长都要给陈家送礼。
何况这个小地方,连法律也不是那么严明,陈家在这里称不上只手遮天,但摆平他一个平头百姓,也算不上很难的事。
无非是陈岁他爸说一句话而已。
张大哈想通其中关隘,眉毛忽然一垮,整个人膝盖一软,向陈岁跪下,痛哭出声:“陈岁,算叔叔求你,我知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禽兽不如,我不得好死,我给你跪下了,你放过我,今天发生的事……不,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你让我放过你?”
张大哈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眼睛也亮了起来,恨不得把头点断:“真的可以吗?”
“那夏耳求你的时候,你放过她了吗?”
“……”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对别人下手的时候,你想过别人会怕吗?”
张大哈举起双手:“我没有碰她!我没碰到!我什么都没干,真的,不信你去问她,你问她!你放过我,我跟你发誓,我以后绝对不犯了!”
陈岁凝视着他,张大哈像条狗一样跪在他面前,不住对他摇尾乞怜。
他想了想,说:“想让我放过你,那你就要按我说的,去做。”-
晚间。
曲燕——陈岁妈妈做了一桌菜,陈岁坐在饭桌前,曲燕站在门口,不住向大门外张望。
菜已经有些凉了,浇了汁的鲤鱼,汤汁已经稠得快要凝固。陈岁皱眉,喊了一声:“妈,可以吃饭了吗?”
“再等等,你爸还没回来呢,等他回来再吃。”
曲燕回头,对陈岁说。
“都等了两个小时了。”陈岁扯了扯嘴角,“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
“你爸说了今晚会回来,怎么就不回来了?你又给他惹事,他能不回来看看你吗?”
陈岁收回没说完的话,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会儿,大门口亮起车灯,停在门口的车子按了两下喇叭。曲燕赶紧点亮外面的灯,出去为陈广开门。
陈岁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隔着窗玻璃,看到曲燕殷切的身影,为陈广拉开车门,接过他的皮包,跟在陈广身后进了屋子。
陈岁有些烦。
陈广进来,见陈岁背对他坐着,桌上的菜一动没动,转身问曲燕:“怎么不先吃呢?咱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把他饿坏了。”
曲燕说:“他还不太饿,说要等他爸回来一起吃呢。”
陈广看了一动不动的陈岁一眼,笑呵呵拉开椅子坐下,说:“我儿子能有这份心,不吃饭我都开心。”
陈岁嗤了声,抬头问妈妈:“这回可以吃饭了吗?”
“吃呀,你爸都回来了还等啥,你这孩子。”
曲燕拿起桌上的空碗,去给他们添饭。
陈广在背后嘱咐:“少盛点吧,我少吃一点就行,晚上跟朋友吃过了。”
陈岁:“哦,是男的朋友,还是女的朋友?”
陈广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哈哈,饭局么,当然是男女都有。”
陈岁嘴角微动,没说什么。
曲燕把饭添上来,陈岁接过,右手拿起筷子,低低举了半天,最后夹起一块鱼肉,蘸了下几乎凝固的汤,放在米饭上,夹起来吃了一口。
陈广提醒:“慢点吃,小心鱼刺。”
曲燕坐下,把其他菜向陈广那边推了推,复又抬头看向陈岁:“儿子,别光吃鱼,来尝尝妈做的麻婆豆腐。”
陈岁筷子停了一下,抬起头,对曲燕说:“妈,我不吃姜。”
“……啊。”曲燕尴尬地看了眼麻婆豆腐里的姜,又把蒜薹推过去,说,“那尝尝这个,我买的里脊特新鲜,炒得可嫩了。”
“只有爸才喜欢吃蒜薹。”陈岁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不吃姜蒜,最讨厌吃蒜薹。”
“……”
曲燕的表情讪讪的,她看了陈广一眼,后者表情已经明显不悦了。
“你怎么搞的,连儿子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等了一天,儿子连个晚饭都吃不好。”
“……我……今天忙昏头了,不小心给忘了。”
陈岁听曲燕唯唯诺诺解释,心头更加烦躁,他扬手把筷子扔下:“我吃饱了。”
他起身就要回房,被陈广叫住:“等等,先别走。”
“还有什么事?”陈岁停下,冷淡地回。
陈广微微仰头:“你跟那个张大哈的事情,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陈岁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你想怎样就怎样,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曲燕反手拉了一下陈岁的袖子,小声地:“陈岁,别跟你爸这么说话。”
陈广当没听见,仍旧和颜悦色地:“你还小,可以犯错,可以不懂事,但是不能有错不改。爸爸今天想心平气和跟你谈一谈这个问题,你先坐下,不要走。”
这一瞬间,陈岁的烦躁几欲达到顶点。
他回头,看着他的父母。
妈妈挨在爸爸身边,眉宇间,对他也带了不满之色。
而他的爸爸,假装慈祥地笑着,对他摆足长辈的姿态。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有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不如先想想,你配吗?”
陈岁说完这话,摔门离开,头也没回。
留下屋内的陈广与曲燕,脸色都不太好看。
曲燕看了眼陈广,细声安慰:“陈岁现在是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时候,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陈广重重叹口气,说:“要说这孩子,还得从小放身边养才听话,陈岁小时候,咱们两个都太忙了,也没时间陪他,这才导致孩子跟咱们不亲。现在孩子大了,再想联络感情也晚了,我有时候看到陈岁这样,总是在想,管不了的孩子就别管了,要不干脆再要一个。现在也有时间了,从小养在咱们身边,也能听话一点……”
提起这件事,曲燕表情猛地一变,她低下头,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勉强笑了下:“怪我肚子不争气,不能再给你生一个。”
陈广表情淡淡的:“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
却也没有多说,没再安慰什么。
外面的满月升上半空,照得亮无边大地阡陌纵横,照不进千家万户各有冷暖-
陈岁一个走在夜路上。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不想待在家里,面对他的家人。
小时候,他的爸妈总是告诉他,他们要出去做生意,赚钱,起早贪黑地忙。
他在家里,有数不清的玩具,各种各样的零食,还有别人都得不到的零花钱,好玩的游戏机,想看就看的动画片。
他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没有人送他去上,别的小朋友都是爸妈去送,或者爷爷奶奶,只有他自己背着书包,一个人去。
别的小朋友哭号的时候,他们的家长就会指着他来举例:“看看人家陈岁,人家一个人上幼儿园都不哭,再看看你。”
后来,别的家长告诉他妈妈这件事时,他妈妈就摸着他的脑袋说:“我们陈岁从小就懂事,特别乖,一点儿都不让人操心。”
是啊,就因为他不用人操心,所以当他爸妈接送他上几次幼儿园,有一次忘了去接,发现他自己也能回家的时候,就开始让他一个人上学放学。
当他发现懂事伴随的代价是失去照顾和陪伴之后,他就特别讨厌懂事这个词。
别的小朋友总是会羡慕陈岁,有那么多玩具和零食,他们什么都没有。
其实他很想说,可是,我羡慕你们有爸妈啊。
他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父母分享,比如,他们班上的小胖吃饭还要老师喂,小明午睡时尿了床,阿强居然穿了一件女孩子的衣服,等等。
但是这些话,他就算等到回家再跟爸妈说,等到天黑,他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也想爱他们,可是等再长大一些,他的家庭不知从哪一个节点开始,突然就开始,有些走偏。
而好在幼儿园的后期,他就有了一起上下学的伙伴。
夏耳发现他一个人去幼儿园,就会想着拉他一起。
每天早上,他都会早早地等,等到那个时间,听到大门外传来嫩嫩的一声呼喊。
——“陈fui哥哥!”
那个时候,陈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很微妙地,在心底松上那么一口气。
就好像是有人在告诉他,原来他也不是被抛弃的。
也是有人满怀期待地,在等待他,想要跟他一起,行走那么一段路的。
陈岁从回忆中缓过神,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夏耳家的门口。
她家里的灯亮着,窗帘没拉,还能看到里面夏叔叔跟徐凤琴在屋子里说笑。
那种温馨的光,他只在夏耳的家里看到过。
这个时候,夏家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夏耳端着一盆水走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又不敢离开光照之处太远,到光亮的边缘向院子里一泼,哗一声,一盆水泼了出去。
陈岁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怎的,就笑了。
夏耳本来要转身回去,似是有所感应,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就看到光源最模糊的尽头,大门之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端着盆,缓缓走过去,眼睛一直看着门外的人。
等走得近了,那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夏耳的表情又惊转喜:“陈岁?怎么是你呀,你要进来吗?”
“哦,我——”
陈岁话没说完,夏耳向前走了几步,隔着门朝他笑:“刚好我爸爸烧了排骨,你要不要进来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