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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一位年轻的将军握紧了手中武器。
将军身材魁梧,挺拔如松,久经沙场的彪悍已被刻进那英武面容上。
“诸位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了,”将军巡视了一圈列队在眼前的士兵,“曾经的每一次出征,我顾某人心中想着的,都是带着大伙在战场上拼一个前程,不说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至少活着回来,给家里添几亩地,盖几栋屋。”
“但这一次。”他的视线从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划过,声音带着点暗哑,“我顾言,恐怕要的是诸位跟着我去送死。”
眼前每一位都是跟随着他出生入死过的袍泽。这里有些面孔,还那样年轻稚气未脱。有些人家中有着妻儿父母,无数牵绊。但他却要领着他们,奔向死亡。
“非是我等无能。”顾言伸手指着城池外那些飞翔在天空的妖魔,“不论是魔物还是神仙,都远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现如今,不过是以己身,换城外这些百姓的性命罢了。郡守大人也不忍儿郎们白白送死,所以,若是不愿前去的,无须顾虑。”
“现在,愿意随我出城救援者,向前一步。”
就在顾言手指的城墙下,一个年幼的男孩好不容易跑到城墙下,正向着墙头站立的人影,伸出手大喊救命。却在下一刻,幼小的身躯被从天空俯冲下来的魔物给迅速叼走,高飞远去。
男孩惊恐而绝望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城楼上。
城墙上所有的人都红着眼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这样的惨剧,他们已经看得太多。
伴随着这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鲜血淋漓的场面。
一个战士向前迈了一步,随后是另一个,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情愿追随顾将军!”
城门前的防御法阵洞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二十余人的轻骑从其中疾驰而出。
城墙之外的世界和待在安全的法阵内看着的时候完全不同。
头顶的天空被那些魔物巨大的翅膀遮蔽,大地上到处都是迅速奔驰着的妖兽,飞溅的碎石尘土不时打在身体上,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方向。
妖魔的鸣叫声使得即便是蒙上双眼的马匹都变得难以控制了起来。
再勇敢的战士,在面对这样强大敌人的时候,都忍不住苍白了面孔。
他们其实知道,自己的任务不是战斗,而不过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引开魔物,使得那些逃亡的百姓有机会进入城中。
俗称送死。
追逐着百姓的妖魔,被这一支动静响亮集体行动的骑兵吸引,改向他们俯冲过来。
领队的顾将军抽出了手中剑,挥剑砍向迎面抓来的利爪。
剑是人间千锤百炼的宝剑,人是战场上以一当百的勇者。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在妖魔爪下走不了两个回合。
“哎呀,还是有一点疼的呢。原来蝼蚁也会想要反抗啊。”人面鹰身的妖魔抓着手中的猎物,将他倒提到半空中,“把你好好的玩弄一下,再吃掉好了。”
顾言被妖魔抓住脚踝,倒吊着升向空中。
他在倒错的视线里,是同袍们惊惧的面孔和尸横遍野的血腥大地。
唯一让他略微感到安慰的是,部分逃亡到此的百姓,借着他们的一冲之势,逃进了城墙下开启入口。
我们这些如此弱小的人类,真的能在这样恐怖的妖魔爪下存活吗?
顾言的脚下传来一股撕裂的剧痛,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睛赴死的时候,倒置的世界中出现了一扇五彩流光的彩玉门楼。
那彩门之中,一位红衣女子从门中探出面孔。那人一从门中出现,便迎着空中的妖魔冲了上来。
在和自己错身而过的瞬间,顾言清晰地看见那位年轻女子的脸上被妖魔的利爪划出了一道血痕,但她面不改色,挥剑斩击。
伴随着一道银白剑光亮起,顾言的世界天旋地旋,被摔回了地面之上。
等他从一片烟尘中勉强起身,大卸八块的魔躯已经掉落在他的四周。
那位红衣女子从天而降,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来。
“没事吧,将军?你疏散百姓,妖魔交给我们。”
顾言接住了那只伸来的手,被拉起身来。那手稳定而有力,带着粗燥的老茧和崭新的伤口。
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时回不过神来,无数大大小小的铁皮傀儡挥舞着刀枪,大呼小叫地从他身边跑过,涌向前方的妖魔。
一位黑甲劲装的男子出现在那红衣少女的身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
“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要紧。”
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和黑衣侠客,手持寒刀雪剑,携手破魔。
三头六臂的大黑天神,机变灵巧的铁皮傀儡,暴风雪般的漫天剑雨,术法玄妙,仙姿不范。战况在短短的时间内很快彻底的反转。
所有逃亡而来的百姓都顺利进入了城池,大难不死的他们几乎都忍不住蹲在有了法阵防御的城墙下抱头痛哭。
侥幸生还的战士们也彼此搀扶着,回到安全的法阵内,
负了伤的顾将军举头看向城池外那一黑一红的两个身影。
碧云城中,每三年一次的中元节庆典,是他从小便熟知的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只知清修,除了三年一次轻飘飘放几只蝴蝶,带走几个小孩之外,未见体恤过民间半分疾苦。
在他的心目中,这些生活在云端的仙人是遥不可及的人物。甚至不如爱民如子的郡守大人更为让他敬服。
直到这一日,看到那两个在漫天魔物中战斗的两个身影。
才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也会受伤,会流血。
会抹去脸上的血迹之后,不顾自身安危,力战妖魔,对自己这些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伸出援助之手。
或许这些人才是人类在妖魔手中存活下去的希望。顾言这样想到。
清理了妖魔的穆雪和岑千山进入碧云城内。
匆匆而来的郡守大人不顾身份,跪地俯首给穆雪行了一个大礼。
当年穆雪六岁,正是这位郡守引着轿子将她送到叶师兄的身边。如今十年过去,这位一城的牧守已经斑白了头发,现出暮年之态了。
穆雪侧身,请这位老者起来。
年迈的郡守匆匆抹了一把脸,从身边侍从手中接过一张碧云城近郊的舆图。
“这里所有红圈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一个村镇。”鬓发斑白的郡守指着那些早就被他一层层圈出来的红点上,“张家镇,560户,在册人口1823人。原家村,226户,在册615人……”
他红着满布血丝的眼眶,抖着手看向穆雪和岑千山,“小仙人,这每一个镇子,都有上千口人,上千条性命。”
这是他管辖下的子民和百姓,每一个数字都被他烂熟于心。如今魔物肆掠,这些人都是他焦心煎熬的所在。
上千条人命。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些活生生的人,鲜活的家庭。
不论一千还是一万,都只是书上纸上的一组无关痛痒的数据罢了。
穆雪在这一刻,依稀觉得自己听过相同的话。
她微微有些恍惚,看向坐在自己肩头举着荷叶的山小今。刚刚来到世界上并不久的山小今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当年的穆雪还十分年轻,不问世事,只喜欢将自己几乎封闭在工作间里,唯一的兴趣是醉心于对傀儡制造术的终极追求中。
在她眼前的桌面,地板,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坐满了她的傀儡。
那里是一个只有机械,没有任何人打扰的世界,属于她的密闭空间。
“主人,外面好像有很多魔兽来袭哦。”当时还十分呆滞的小千机坐在她的肩头,慢吞吞开口说话。
穆雪专注手头拼装傀儡的工作,没有认真听进去,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没关系的,千机,它们进不来。”角落里,名叫一百的高瘦傀儡用尖细的声音回答,“我们的院子里,有最强大的防御武器,没有妖魔冲得破。”
“可是,院子的外面好像死了好多人类呀。”小千机愣愣地张着圆溜溜的小眼睛。
“管他们呢,那些人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主人和我们才是朋友。那些人类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的呢,我们和主人快快乐乐生活在安全的家里就行,别管外面的事。”
名字叫两百,三百,四百的傀儡,嚷嚷着在密闭的屋内交谈了起来。
温暖的屋子,隔绝世事,热闹又安全。
等到穆雪完看着手里精致的作品,从成功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的时候。
那个最新诞生,有些奇怪的小千机正拿着它的小本子,在忙忙碌碌写着什么东西。
“在做什么呢?千机。”穆雪伸头看它的本子。
“我在把他们的样子都记录下来呢,那些之前住在这附近的人类,”小小的傀儡抬起它僵硬生涩的脖颈,“虽然已经都死了,但我喜欢这些人类,喜欢他们做出来的玩具和食物。喜欢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
那一天走出屋子打开院门的穆雪,看见了地狱一般死寂的世界。
屋门之外,不远处的那些面馆,食铺,铁匠屋,药材店……那个从前被她嫌弃过于热闹的偏僻街道,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了。
除了身后小小的庭院依旧苍白之外,院子外的世界,是白雪也覆盖不住的一片殷红。
穆雪呆呆地看了看肩头的小千机。
千机合起手中的笔记本,“我数过了,有一千个人,一千条性命呢。”
穆雪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踩进了那染着血的白雪地里。
从那之后,她才搬进了喧闹的十妙街,学着走回属于人的世界。
回过神来的穆雪看了看郡守手里捧着的那张舆图,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彩玉门楼。开一次门所需耗费的灵力巨大,即便她结丹了,也没有办法在短短时间内开启这样多次的门。
“我负责开门,你去救人。”身边有一个人伸过手来,接过了她那道彩色玉牌。
碧云城中的所有百姓,在那一日见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场景。
甚至到了很多年后,碧云城中还有无数家庭供奉一张画着此刻场面的普渡门图。
那容颜俊美的黑衣男子,端坐半空,手结法印,一次又一次开启那扇巨大的彩玉门楼。每一次门楼开启,红衣少女便会驾云穿过门去,迅速带回大批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穆雪一次又一次渡门而过,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搜寻到所有还活着的人,将他们带回碧云城。
她和岑千山心意相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明白对方要去的位置,和回来的方位、配合得无比默契。
每一次穆雪从门外回来,都可以第一眼看到那黑色的身影端坐在门内。
他微微皱着眉,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弄湿了鬓角。
连开二十八道门,这个世间即便还有其他强者能够办到,那人大概也不可能愿意耗费这样的神力,来救援这些平凡的普通人。
而这个流着汗,一次又一次开门的元婴修士,是自己的男人。
刚刚从死亡之地回来的穆雪突然就没有忍住,俯身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如愿以偿地看他瞬间睁开眼,茫然环顾,在众目睽睽之下涨红了面孔。
因为这个欠缺考虑的举动。救援结束之后,刚刚喘了一口气的穆雪被大哥和母亲匆匆拉到一边。
“阿雪,那位郎君是什么人?你怎么也没和家里说一声。”
“啊。他是……”
穆雪回首看向岑千山,这一回,换她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