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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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笑脸晃动在眼前,道乐幽幽搅浑喧杂人声。

琼楼玉宇,皓月临空,金蝶瑶叶,漫漫于天。

穆雪却有一种抽离在闹世之外的错觉。

一时间茫然不知刚刚的幻境和眼前的世界哪一处才是真实。

意识已经清醒了,心却还被千丝万缕的细线束缚在原地,无法挣脱。

明明现世安稳,这里有童年时曾经缺失的一切,生活安逸,家人疼爱,阳光明媚。

这里没有无休无止的冰雪,也没有随时出现的妖魔。

但此时此刻,穆雪发觉自己的心底,其实依旧怀念着那个白雪皑皑的庭院,想念那间灯光温暖的大屋,挂念着屋子里的那位小小少年。

当年,自己死去的时候,小山他想必也很难过吧?

广场之上,漫天壮观的金色蝶群渐渐消失,整个广场重新黯淡下来。

上万影影倬倬的人群中,只余两三只明亮的蝴蝶,在广袤的暗夜中,依旧闪耀着令人羡慕的金色光芒。

周围密集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几位官府的官职人员匆匆忙忙引着一顶华丽的肩舆,向着这里跑来。当先一人跑到大柱面前,伸手整理冠帽,客客气气地举袖作揖,

“恭喜员外,恭喜小仙人。鄙姓尹,乃本地郡守,不知这位小员外如何称呼。家住何处?”

大柱在这云溪城内帮工,算是整个家里最见过世面的男子。因此才由他带着穆雪参加法会。但这位农家少年,一生中所见过最大的官,顶多是平日里寻街的衙役而已。

如今全郡最大的官平易近人地和他说话,还称呼他为员外,唬得十七八岁的农家少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大汗淋漓地道:“小……小人姓张,张大柱。这俺妹,二……二丫。家住城南十里地的张家村。”

姚家三个男孩,俩女儿,分别取名大柱,二柱,三柱,大丫,二丫。

穆雪捏着鼻子,看着书记人员恭恭敬敬将张二丫三个大字登记在册。

自有人敲锣打鼓,领着郡府出示的文书,一路飞奔着前去张家报喜。

在一片道贺声恭喜声中,张大柱抱着穆雪上了肩舆。

软垫香车,云罗翠披,

娇童秀女随侍候左右,轿夫力士抬轿代行。

来的时候,他连三个铜板的牛车都舍不得坐。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朝托了妹妹的福,能受用这般光景。心底是既得意又兴奋。

“丫啊,我是不是在做梦?”他手心出汗,握住妹妹软软的小手,“你怕不怕?咱不,不紧张啊。”

妹妹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他怀里,清凌凌的目光平静得很。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不要紧张。

二丫从出生起就特别惹人喜爱,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安静又懂事,笑起来甜甜的,多招人疼啊。

大柱还记得妹妹刚出生的时候,他和二柱三柱还有大姐总喜欢抢着抱妹妹,把雪团子一样的妹妹抱在怀里带出去玩,生怕被别人欺负了去。

这样的小妹原来是要做神仙的。

不能再留在家里了。

这回去娘亲肯定要哭的,二柱三柱子只怕要闹。

怎么办啊,根本没有想到的事,连件衣服都没给二丫带上。妹妹这性格软得不行,上了山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大柱的心酸了,那些恭维道贺的话语,听在耳朵里顿时也变得没好没意思起来。

人潮分出道路,手持灵蝶的三个孩子被拱卫着来到城墙边。

城墙脚下,那位年轻修士正持一只笔,弯腰在城墙上歪歪斜斜画了一扇拱门。

笔落门开。

城墙坚实的墙砖上,凭空现出一个门洞。门洞内,青松秀骨,兰草依依,一石阶古道沿山势而上。最初的台阶,盛着月色带着藓意,静静地横在门洞之后。

那修士停笔回身,素袍游履,脑袋上随意地抓着个道髻,年轻面容上,自带一种天生爽朗的笑容。如果不是这样的万众瞩目,光环加身的情况,随便放在哪里都只像是一位普通的邻家少年。

他指着自己,对着选出来的三个孩子介绍:“逍遥峰叶航舟。几位师弟师妹进了山门之后,若有不明之事,来逍遥峰寻我便是。”

随后指着门洞的位置,“进去吧,那里自有其他师兄接着你们。我还需赶往下一处。”

广场上的人群艳羡地看着门洞前那块普普通通的石阶。

在他们心中,穿过这个神奇的门洞,一脚踏上石阶,便可平步青霄,得道成仙的幸运儿。

可惜被选出来的孩子十分年幼,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即刻便要离家远行,顿时顾不得,光宗耀祖得道成仙,且先哇一声哭了出来,扒拉着家人的脖子,不肯放手。

他们的家人只怕也没有想过自己家的孩子能从数万人中脱颖而出,同样还处于茫然失措中。一时间哭得哭,劝得劝,乱成一团。

叶航舟开口帮忙哄孩子,“不打紧,并不是从此见不到家人。

只要你们的家人去九连山下的清虚观递名帖,随时可以相见。中秋除夕,宗门放假的时候,也都可以回家同家人团聚。”

穆雪听得此说,心中十分惊讶。她一直听说修灵界讲究的是灭人欲,存天理。清心寡欲,斩断凡俗之情。甚至有要求舍弃皮囊肉身,了却人世姻缘,一心于深山中修行大道。

但听这个此人的口气,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大不相同。

基本每个城市都要闹这么一出离别的哭闹,叶航舟摸摸鼻子,耐心等待。

小师弟师妹嘛,可以理解的,刚上山的时候,没有一个不要哭上几日鼻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低头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一身半旧的土布袄子,安安静静地和他一样站在门洞边等到。

见他看过来了,那小娃娃也抬头看他,乌黑的发鬓,白生生的小脸,眉目灵动,双眸清凌凌的,嫩嫩的小手抬着,一只发着光的蝴蝶停在手背上,一张一合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正是云溪城内选出来的三个孩子之一。

“你……不哭的吗?”叶航舟忍不住问道。

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镇定的。

“啊,都要哭的吗?”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似乎在反思自己的不同寻常,思索应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那倒没有,你师兄我当年便不曾哭过。”叶航舟被她的神色逗笑了,问她的名字,看她手上的蝴蝶,“这颜色挺漂亮,想必会有师长喜欢。”

穆雪敏锐地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信息,叉着小手行了个礼:“进了宗门之后,还有其它考核的吗?师兄悄悄告诉我一下。”

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娃,圆墩墩地给他行了礼,脆生生地叫师兄,叶航舟觉得自己被萌到了,蹲下身来,悄悄在她耳边给她泄了点题。

“进山门之后,新弟子都住在化育堂,各大主峰的师长们会轮流过去讲学。这个时候就该注意了,若是喜欢那一位师叔的绝学,就一定在他面前好好表现,没准就希望成为亲传弟子。”

说完站起身,冲穆雪挤挤眼睛,示意她保密。

换了一个普通的六岁小孩,可能也不能从这话中听出多少意思。但对穆雪来说,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原来宗门分为内外两部,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到真正的师承。

而师长们挑选徒弟的方式,一是看栩目蝶的颜色,二大约是看初入门时的修行表现。

幻境溯源,金蝶问道,

穆雪是万万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的道宗门派竟然舍得用这样昂贵的方式挑选弟子。

直接在幻境中追寻本源,自己即便想要隐瞒也瞒不住。

她悄悄左右打量,发觉其它两个孩子手中的蝴蝶,都光彩夺目,显然比她手中这只来得耀眼。

在魔灵界之时候,听闻传中的道修的门派都极其教条讲究。要求弟子品性至善至美,博爱济众,舍己为人,一身浩然正气。

医修年叔就时常说道,“呸,那些道修表面说着济世度人,立身持正,装得人模狗样。实则背地里杀人夺宝,抢夺仙缘,一点不手软。”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还是咱们魔修率性而为,才是真正的正道。”

当时听得这话之人包括穆雪,全都大声赞同,对传说中装模作样的道修嗤之以鼻,把他们批得一无是处。

穆雪回溯幻境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万幸那时候还算没把自己那些坑蒙拐骗,不折手段的黑历史回忆出来。

细细数去,怎么也多少次流露出冷漠,功利,凶狠的等等应该不太符合标准的情绪。穆雪郁闷地发现,以自己的禀性只怕很难够上道修弟子风光霁月的标准。

事到如今,也只能对着手中泛着淡淡光芒的蝴蝶祈祷,靠意念祈祷这一届弟子整体水平都不行。

等到了化育堂,自己再小心谨慎,努力表现,好歹能够勉强苟个入门。

余下两个孩子终于不哭了,百般依依不舍,流着鼻涕眼泪,跨进了那个通向仙山的门洞。

穆雪举步穿过门洞,踩上那带着苔痕的石阶。

楼阁台榭,热闹人间瞬间消失不见。眼前是青山谷道,芳草依依。石阶的尽头,云雾缭绕,露出一角红墙青瓦,古观威严。

穆雪举步往上走去,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她回首看去,一道光溜溜的门洞,凭空立在山道上一个小小的阵盘之上,门洞之内是那烟火热闹的云溪城。

兄长张大柱站在门洞内,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她,勉勉强强笑着,眼眶却已经红了。

“妹……妹妹。哥听说山上的修行也是不太容易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若是受不了,就回家来便是,家里还有爹娘和哥哥们呢。”

他拼命抓紧最后的时间挥动胳膊,“照顾好自己,多吃点饭,等着哥哥和爹娘过去看你。”

门洞闭合,兄长的身影不见了。人声鼎沸的家乡被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寂静森山,明月凌空,松风阵阵,山路上陆陆续续走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小孩。

穆雪看着眼前石阶上那失去亮光的阵盘,心中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情绪,胀胀得有些酸涩。

这样的情绪她十分陌生。

她本来没有家,也没有血脉至亲,大道之上毫无羁绊,埋首奔行,苦修不辍。

在这个世界不过生活了六年,那个凡尘俗世的家,难道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