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此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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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落初冬,官道两侧的树木凋败,冷风卷着落叶奔波,马车停在一个小茶肆边,一个车夫正喂马儿吃着草料。

夏意在茶棚下喝了两杯热茶后就起身走动起来,久坐马车之上,即便是垫着厚垫、靠着棉花枕头也难免腰酸背痛。

几只麻雀在茶幌上跳着,时候尚早,先生便提在此处多歇会儿再走,正好借茶肆薪火吃些热食。

此时已是离京后的第五日,再过五六日就能到若榴,景深因他小舅舅造访,还需在京城呆些时日,待礼数尽周到后才启程来若榴,至于睿王,许要到腊月才赶得来。

虽同行不得,夏意也不至到难过地步,反而只一想到若榴的人事物都乐不可言,一路照料她的凤仙,看看他乡风土景象,终于在廿六日禺中时回到若榴。

李叔与阿宝自然是最先得知他们回来的人,李叔高兴一挥手差阿宝请芝婆婆过来院里,说要亲自入厨为父女二人接风。

先生极笑应下,后便回屋收拾包袱、扫尘网,夏意回来时带了好些新衣,全是她外祖父、外祖母教人赶制的,除衣裳外还有景深送给她的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

还有个新绣架,也是外祖母教人新做的,用的是极好极结实的木头,绣画用最是方便,她把东西收好后就拖了架子进屋。

拿掸子扫了扫灰,又换了厚棉被,这才大致妥当,往软软的床铺上一躺,望着望着梅花纸帐傻笑会儿才重新起来,跑去书房的书架上寻了两个画匣回屋。

她走之前曾用景深教她的法子把画藏好,庶免霉白,这时将画取出又挂好在原本的地方。

画上石榴花照旧鲜红,画纸却微有些脆硬,景深说是装裱时用的糨糊不佳,书画熨帖不长久,易变形、生霉斑……

画卷易受潮生虫菌,绣画却不会,有了上一幅绣画的启示,她忽然也想把这幅与她同名的画绣下来。

“小意姐——”阿宝在屋外叫她,声音大得能把屋檐上的灰尘振下来,她忙应声出去。

小院里有李叔打点,尚还整洁,夏意一出卧门就有个橘黄影子朝她腿边撞来,她咯咯笑,把福宝抱起来,惊叹声:“你怎又重了呀?”

阿宝笑得大声:“它快赶上个大西瓜重了。”

“喵——”福宝也跟着二人叫唤声,被夏意放下后又兴冲冲撞去先生那儿,先生无奈揉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就到井边洗手去。

临院里芝婆婆帮着李叔做了好几道菜,来时怕他家东西不够,还自带了好些东西,夏意见着她后欢喜抱住她,芝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着。

次日父女二人只先在院里歇息,听闻消息的乡人或有上门拜访的,里正家自然是要来,易寔自秋闱中举后始终在家中温书,这时也前来,在堂屋里与先生说谈。

至于小满和夏意两个小姑娘,一见面便堆去屋里说悄悄话了,小满问她当初何故说走就走,她只说是外祖母身体有恙,后便说去在京城见着阿双姐姐和景深的话。

嘀嘀咕咕后她又把自己装发簪的小匣子抱来要与小满分上两支,小满左看右看都觉金贵,最后只敢拿一根,又和她东说西讲到好晚才家去……

再两日后先生便回悬杪堂教书去,时隔两月没念书的阿宝没出息地大哭了场,偏偏李叔问他时他还说是太想念书高兴得哭了,众人哭笑不得。

日子渐渐归于平静,一切都与去京城前无几差别,夏意的卧屋里生起火盆,架好绣架,针线布帛全都备好时才坐下描轮廓。

小两日才做好这番功夫,下针线前又跑去请教芝婆婆要领,芝婆婆听她又要绣画,惊讶片刻,心道当初编的话小姑娘倒挺受用。

想到这儿,她主动问起景深来,夏意挠挠袖边的细绒毛,红着耳朵给她说婚约在来年夏日里的话,这下芝婆婆惊讶得瞪圆眼,良晌才吐出句:“这事你爹爹可晓得?”

“……”夏意憋红耳朵,“自然晓得的,不然怎定得下来?”

芝婆婆笑,调侃她说:“不是你两个小家伙私定终身就好。”

听了这话,夏意险些把脸埋进衣领底下做鸵鸟状,芝婆婆这才收了打趣,问她:“你方才说景深也要来若榴?”

“嗯,他和他爹爹都要来的。”

“噢?他爹爹也来?”

“嗯,原本是要同我们一道来的,不过景深小舅舅一家从姑苏避疫气去了京城,这才没一起的。”

芝婆婆搁下针线,问她:“姑苏有疫气?可还严重?”

夏意晃晃脑袋:“我也不知。”

答完后便见芝婆婆面上笼来几分愁绪,她暗暗揣摩下,回想起当初芝婆婆在这处与她说的“以针为笔”的故事,那时她好像是说她曾住在姑苏……

她还记得儿时总问她生辰在什么时候,芝婆婆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后来听人说她本不是若榴人后她又问她家乡在何处,她还是摇头说不记得了。

怎会有人忘了自己故乡呢?她在京城时对若榴是万般记挂的呀。

默尔之际,夏意忽然出声,问:“芝婆婆的故乡可是在姑苏?”

老人眼波动了动,看她时幽幽叹息声:“转眼间我也老到想与人说说往事的地步了……”

本以为那些前尘往事会随她一并到棺椁里去,迩后入了黄土再无人知晓,可眼下,她又变了主意……

***

芝婆婆姓穆,本名叫做穆君芝,姑苏人士。

她十四岁那年认得了一位姓梁的少年,少年大她两岁,家贫好学,相识两年间二人对彼此都生了情意,奈何她她父兄都不允她嫁给那么个平庸之辈。

少年从此更为勤勉发奋,到及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她却在十八岁那年被迫嫁给户钱姓人家,少年看着钱府外的红灯笼,决绝上京,却不知她在嫁过去的后一日钱府公子就暴毙而亡,婆家认定是她克夫将她遣回娘家。

穆家姑娘的事遂成了坊间笑谈,这样正好,她便能一心钻研刺绣之事。

而入京后的少年在高中后就当了个小官,成了百姓口中的梁大人,因姑苏再无他的牵挂,他竟一次也未回去过,此后数年间凡有人介绍哪家姑娘给他他也都回绝了去。

说是没了牵挂,谁也不信。

梁大人一路高升,铁面无私,查获诸多贪官污吏,为此还得罪了不少官员,但再多人记恨他也不能使其改变心志。

后来,梁大人接到一封密信,信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多地官员的多种罪状,其中便有姑苏穆程贪污重罪。

在梁大人一一查证之下,信上多半人的罪状都属实,包括姑苏穆大人……穆家被抄,穆大人与家中男丁被流放,唯留妇孺住在个狭窄的小院里,几个姨娘、嫂嫂弟妹听人说是梁大人经办此事,便把仇怨推去了她的头上,嫌她占了间屋子便把她赶了出去。

那年她二十有八,因绣功极好,倒也有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愿意收容她,也是那年,她接到了皇后懿旨,令她绣件凤袍。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等殊荣让人艳羡,然也不是容易差事,整整三年她才绣好一件华美无双的凤袍,皇后娘娘大喜,赐她府邸宅院,那年她已三十有一。

她在白府住了三年,白夫人在她有了自己的府第后就把自家女儿送来她这里,拜她做女先生学刺绣,她本就喜欢白家小姐,加之闲来无事便应下这事。

白家小姐是她唯一的学生,她将全部手艺倾囊相授,二人要好得连白夫人都吃味,不过还是主动提起要让自家女儿认她做义母的事。

她这个义母兼师父瞧着白家小姐长大,白家小姐十六岁那年便与一位京城来的公子结了缘,那位公子姓景,家中排行第四,自称景肆。

景肆爱捉弄白家小姐,她时常气红眼睛来芝婆婆这里,芝婆婆问了几回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便生气说往后她来这里时多带几个人,然第二日小姑娘就是红着脸,带着枝梅花过来的。

也不知那个景肆做了什么,竟把白家姑娘芳心偷了去,在白家小姐年满十七后就把人迎娶回京去,也是那时候人们才知景肆贵为皇子。

年近四十的芝婆婆没了稀罕的学生,闲闲无趣只有和白夫人一起叹气,某日往布市去时忽闻街道上车马声,她回头一看,马上坐着的正是梁大人。

哪怕二十载未相见,他们还是一眼认出彼此,那日她是含着泪回去府上的,哀婉叹息几日才重新把心事藏好,互不相见便是,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可世事难料,她的侄子竟在嫖赌时杀了人,她弟妹前来求她,说她的儿是当年尚在腹中才保下来的,是穆家的独苗,又道梁大人是她老相好的,她还是皇子妃的义母,定能救下他的。

旧相好……她刚刚藏好的心事又被人剜了出来,她终于还是答应了,救他们穆家的独苗,然后去求见了梁大人。

他们都老了,各自未娶嫁,然而所说的话只是官与民的话,那一面后,她的侄儿得了救,听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做包庇之事……

也是那之后,她便离了姑苏,一路去过好多地方,终于在若榴歇了脚,巧的是她前些年曾在姑苏街头救过一人,那人正是李元的爹,因是恩人,他便将老宅院给了她,自己跑去儿子在村头建的新房里住,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李元照看好恩人,李叔的古道热肠或许皆是来自他爹身上。

在若榴住了没多久,便有个灵气的姑娘来拜她为师,这灵动模样,让她想起自己的乖徒儿,便应承下来,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琴棋书画全都会的女子唯独做不好针线活,笨手笨脚学了快一年也没学会皮毛,那时她已怀了身子,赌气说:“将来我的女儿定比我厉害百倍。”

芝婆婆讲到这处时笑说:“不过这事你娘还是说错了,我们小意岂止比她厉害百倍,少说也有千倍罢?”

***

从暖洋洋的小屋里出来时天空竟撒了雪下来,夏意被寒风吹得清醒些,伸手接了两片雪。

六花银栗在手心消融,她转头跑回屋子里与芝婆婆说:“下雪了。”

今冬的雪来得极晚,大雪都过去许久了才飘雪。

芝婆婆起身,披好披风才出屋,果真见大片大片的雪往下落,她取出把油纸伞给小姑娘,道:“快些回去罢,当心雪下大。”

“嗯!”她撑着伞出院,掩上柴扉便又收好伞。

好容易才下雪,还是不撑伞为好。

片片玉絮,纷纷扬扬落下,发髻上、衣裳上、甚至脸颊与手背上都有,凉凉雪瓣化做水滴。衣裳上的细绒毛在寒风中被吹得开花,偶沾上一片雪,融化后就合成一缕,任风吹也吹不开。

天寒地冻的,人都钻在屋里暖和,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便傻乎乎地走几步转上圈儿,走几步转上圈儿,终于在转了第四圈后见着个披着大氅的少年郎。

玉树临风的少年啊。

她再不转圈儿,直直朝他跑去,欢声问他:“可是我转晕了?”

景深解开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你没转晕,晕的是我,恍疑是我见着小仙子了。”

他忽然嘴甜,夏意又红了脸,低头牵了牵厚重的大氅,道:“它挨着地了。”

他顺着方才的话说:“仙女的衣裳都很长。”

被调侃的她便拿油纸伞敲了敲他腿,景深转头看看四周,见空无一人才伸手抱了抱她,在她耳际委屈巴巴道:“我好饿啊,想吃吃仙女做的饭。”

少女的声音从他胸腔处传来,带着闷闷的笑意:“仙女从不吃饭的。”

“……”景深默尔,松开她点点她眉心,然后就在怀里寻觅起东西来。

“你在找什么?”

“这个。”他从方帕里取出一支坠着浅茄色毛茸茸流苏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去她发间。

夏意:“……”

风雪渐大,他簪好发簪后就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伞与她一道回了小院里,在堂屋睡大觉的福宝闻声耳朵一竖,从小窝里探出头来,再之后就兴冲冲扑去景深身上。

景深想,要是方才她也这么扑到他怀里该多好,偏偏要在面前停下。

他笑着揉福宝几把,他的小仙子就从厨里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粥出来,笑弯眉眼,露出可人的小梨涡:“这是早间剩下的粥,你尝尝看甜不甜啦?”

“……”谁能想到,他回若榴吃的第一餐饭是剩粥呢?

趁他用粥,她坐下在他对面,讲:“你知道么?方才我在芝婆婆那儿听了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什么故事?”

“芝婆婆她只说与我一人,我不能讲给你听的。”

“……”景深险些被粥噎着,抬眼看她,“既如此,你为何要说给我?”

“因为我很开心呀,你知道么,我和你的娘亲都是芝婆婆的徒弟啊。”

“嗯?”

“所以,我的辈份要比景深高一些的。”

“……”景深一针见血地问她,“你娘亲不也是芝婆婆的学生么?”

是这么个理,夏意撇撇嘴角,说:“那你一点也不惊讶么?”

“不是不惊讶,而是早就惊讶过了。”他慢吞吞舀着粥,一边给她说当初他在他父王面前提起芝婆婆时的事。

他虽不知芝婆婆姓甚么,却知道她名唤君芝,君芝这个名与刺绣在一处,睿王又怎会不知她是谁人?

景深听了芝婆婆与他娘亲的渊源后,再感慨声天公巧处,又想到在袖摆绣小绣样的事,更加确定。

“造化太奇巧,我们两个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抱着粥碗如是说。

夏意一听“天造地设”这几字心就怦怦直跳,她也曾这般想过的啊,不过她是个矜持的少女,说不得的。

这场大雪下了两个日夜才停,井亭与树上都覆盖上厚厚的雪,秋千上也留着一层,人踩在雪地上时咯吱咯吱响。

夏意这两日只在绣画上留了两片绿,其他时候都在和景深玩儿,这日雪停,自然是要堆两个雪人的。

她站在石磨前,借石磨上的积雪揉了两个雪团,叠在一起做了个简陋的小雪人,又寻了石子来给它做眉眼口鼻,简陋的小雪人就此成了简陋的丑雪人。

景深这时也从石磨边上起来,在夏意堆丑雪人的时候,他也蹲在一旁做了个小雪人,抱着他的雪人送到石磨上的雪人旁。

夏意凑近看了又看,笑吟吟把两个雪人推近些:“这样它们会暖和些。”

“嗯?”

“就……就心里暖和些,冰天雪地的,还有另一个雪人陪着它泽。”

景深摇头,转了转其中一个雪人,说:“你这样还不够它们心里暖和,得像这样才成。”

只见他把两个雪人相对而放,两只手拖住它们脑袋,往前一推,两个雪人便头抵着头了,瞧着……像是在亲吻泽。

夏意嗤嗤笑出声,仰头看了看身旁少年,而后抱着他胳膊往下扯了扯,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亲了一下。

这是那日阿去教她的主意。

被亲的景深愣了愣,心底腾腾漫出暖意,顺着攀来面容之上泽。

“哎呀,我的画儿还没绣完呢。”她忙松开他往卧房方向跑,结果才跑至石榴树下就被景深抓住。

他压低声笑了笑,也学着她在她脸蛋上一亲芳泽:“不许胡说,那是我的画。”

北风吹来,石榴树枝上的积雪不堪重负,吹落覆去二人头顶肩上……

一不小心,少年少女都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