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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端端地做着梦,偏偏有东西在她脸上跑来跑去,痒痒的,可梦里的她抱着满满一箩花,松不得手,只好忍着脸上那个讨厌东西。
再吹来阵凉风时,脸上的东西就消失不在,可没舒心多久,唇瓣上又飘来片薄薄儿的花瓣,微微有些凉,是她花箩里飘出来的吗?
手指才动了动,就有人先她一步摘了下来,很快,也很麻,像冬日梳头解衣那样发出细细的咤声,人也麻了一瞬。
花箩不在了,适才梦里的凉风夏花全都消失不见,眼前漆黑一片,再之后唇上微微一凉……
福宝的喵呜声、团扇倒地的细风声、景深慌乱的呼吸声,全都钻进耳朵里,她睁眼,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唇。
偏过头看景深,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害怕。
于是在福宝跳上榻挡住她后,她也重新闭上眼,也许闭上眼景深就不会太怕。
然她从脑到心全都乱糟糟搅成一团,连眉心也颤个不停,也是啊,怎么会只有景深一人害怕?
后来景深去了井亭底下,浇脸、发呆、懊恼,她也全见着了。
几时见过这样的景深,她心软捏了颗定心丸送给他,自己却被奇怪心绪摁在了砧板上,从那日后就缩在屋子里鲜少出来……自然也少同景深玩闹。
有时越过竹帘,她甚至能看见景深给福宝推秋千的场景,可怜巴巴的。
今日景深拿狗狗难过眼神看她时她忽然心虚,毕竟这些日子来,景深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就好像……就好像他明白了什么。
阿溟哥哥说七月里他们就得走了,这样算,至多也只有月余时候,他问她是不是舍不得。
他这样好,她自然舍不得啊。
***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还有好多书想和你一道背,还有好多好奇事想问你,还想……”
到最后一句时,她再也说不出来,干脆抱膝掉眼泪,皎皎月光底下泪光点点。
景深手足无措,一会儿拍她背替她顺气,一会儿摸摸她脑袋顶,一会儿拿方帕给她擦泪,不住拿话哄她。
后来还是院里的福宝叫了声她才哑住,吸了吸鼻尖探头往底下看,发现福宝已气势汹汹地爬到了木梯中间,此时正进退两难。
傻福宝……
傻福宝的眼睛在夜里泛着幽幽绿光,见二人探头看它便喵喵叫起来,颤声听上去可怜极了,景深无奈,顺着木梯往下,将胳膊递给它,福宝抱住他胳膊才得以上来。
夏意缴着手帕,提心吊胆等他们上来后才抒气,福宝一上来就在房顶上撒野,哒哒跑着。
景深望着它去,愣了愣神,越过屋脊看去后山,尔后以手示意夏意转身。
黑魆魆的柿林里萤光熠熠,流萤点点,映衬之下,两人眸子都同福宝一样来。
原来已是流萤飞翻的时节。
为了再近些看,她跪往上走几步,挺直背伸长脖子看得仔细,夜风吹干她湿漉漉的脸颊,一两只流萤翩跹飞至屋脊上,忽上忽下,忽明忽幽,比天上圆月还要可爱。
只是景深忽然发出奇怪吸气声,低低呢喃句,她不舍转开视线,问他:“你怎么了?”
“咳,”他抓抓另一边脸,半转身给她看,惨兮兮问,“蚊虫不会咬你么?”
他半边脸颊上赫然挺着两个大包,甚至在月光下落出阴影,夏意笑着戳了戳,无辜笑:“我自小不遭蚊虫咬的,爹爹也是。”
“……”还有这能耐?
“许是你的血要甜一些呢?”她撤了方才的难过,笑着宽解他,“月赏够了,流萤也看罢了,不若就下去罢?”
免得呆在这儿他还被咬。
脸还痒着的景深顿住,蹙额挠了挠耳鬓,遗憾地想,今夜大抵是说不出那话了,只有再等上一等。
***
下去时候也是夏意先,景深在屋顶上给她鼓劲儿,等她脚尖挨地时他才安心,把竹簟薄衾扔下去后就托着傻福宝往下。
原本走得好好的,福宝却在半道顽皮,前腿一伸往下扑,后爪挂在景深衣裳上,牵扯之下景深脚一滑竟从木梯上头跌了下来。
重重一声,然后就听他闷哼抽气声。
“景深!”夏意扔开卷到一半的竹簟奔向景深,他侧卧在地,抱着脚腕,额角青筋都露出来。
小姑娘才收住没多久的泪此时又往外冒,但咬着唇没哭出来,将景深扶坐起来,颤着声儿问他能动与否。
景深忍过一阵疼,额头已渗出汗来,脸色苍白,夏意单看着就疼,眼下先生不在家,她没法子便跑去临院敲门。
阿溟被带来院里时景深已缓过了最初那阵疼,替景深看脚伤时夏意就两手托着景深后背,躲在他身后偷偷红眼睛。
习武多年,这等脚踝脱位阿溟虽见过不少,却也不敢贸然替他复位,当即决定往白头寻那癞头先生,若索了富贵叔的马,骑得快些只需一炷香的时候就能赶回来。
夏意在阿溟去后,听他嘱咐打了井水,拿凉帕给景深敷脚。景深忙抓住她手腕,从她手上接过湿帕子自己敷:“我来就是。”
覆上凉意,景深眉头又拧了拧,儿时掉马后滚了几圈儿都未曾摔伤,今日竟因猫扯了把就摔伤了脚,实在倒霉。
还……还偏偏摔在夏意面前。颜面全失,何谈气魄?
看他皱着眉头,夏意抹了把泪,置气道:“往后再不管福宝了。”
福宝就守在不远地方,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尾巴绷得直直的,动也不敢动。
“你别哭啊,我这会儿不疼了。”景深宽慰着她,还笑扯扯的。
她虽不信,却还是停了泪,默默换着湿帕子,然后找来柄扇子替他扇风,景深因伤处一阵阵疼着,便也安静下来,良久只闻虫声。
“我给你唱小曲儿罢?许听着听着就不痛了。”
“嗯?你还会唱小曲儿?”
夏意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清了清嗓子直接唱起来,一首吟诵月光的曲子,恰也应景,嗢咿软语……
果然听着听着就不哪般疼了,良药苦口在今夜便有了另一说法,良药难耳。
实在难为听。
平日说话软绵细润的小姑娘,怎唱起小曲儿来恁的难听?
而夏意,这还是她懂事后头回这么肆无忌惮地唱曲儿,曲子是从芝婆婆和阿双姐姐那儿学来的,她们则是从她娘亲那处学来的,她本欢喜得不得了,却因唱得荼毒人耳就作了罢,这会儿给景深唱,脸始终热着。
耳边传来马蹄声时她才收声,只听外头人埋怨:“哼,教你骑慢你不听,这下老夫腿软了,还不是得你扶着。”
两人齐看去门边,阿溟搀着癞头大夫进来,肩上还背着个大药匣子。
“老夫倒要瞧瞧,多大伤定要把我从梦里扯来。”他脾气挺大,提着油灯气哼哼过来看伤,倒也没说是小伤的话,只嘀嘀咕咕几句。
夏意今日也不怕他,反倒能凑多近凑多近,癞头先生借着油灯将伤处左看右看,把药匣子打开后鼻孔重重哼一声:“小夏丫头再去点盏灯来。”
她诶一声,忙不迭往堂屋找灯,结果还没点燃就听外头景深惨叫一声,登时包着两包泪跑出去。
那癞头见她出来,没问灯的事,继续医伤,提着油灯的阿溟给夏意腾出个位置来,景深便被人围得严严实实……
有些热。
又半柱香的时间,几人才散开,景深右腿已被缠成两条腿粗,由阿溟扛回屋里去。
昏黄屋子里,夏意又凑在景深床边问了好久,确定他没事才和众人出来,缠着癞头先生问他几时会好、几日上一次药的话,直至圆月上梢头才回屋歇下。
至于被扰了好梦的癞头先生,气哼哼地占了阿溟的床,阿溟摸摸脑袋,钻进阿宝屋里睡。
一夜的不安宁就此过去。
翌日清晨先生就骑着小毛驴回若榴来,头回在外留宿,终归担心,酒醒便同友人告辞,却意外发现富贵家的马系在自家院外。
这二人又借马儿骑了?疑惑进院后,就听辘轳声响,之后他家姑娘就提着桶水出来,见着他一惊,搁下木桶就来他面前:“爹爹!”
面容缺些精神,表情几多委屈,瞧出些不对劲的先生问她昨日出了何事。
她便把景深受伤的事抖落出来,听了前因后果的先生额角跳了跳,在她脑门上轻拍两下,叱哆声:“胡闹,哪处不能赏月,定要去屋上?”
看她委屈,又问:“那先生可说了几时会好?”
“他说只消静养,十来二十日就好。”
先生闻言失笑,要景深静养,可不是比登天还难?
可笑着笑着他就再笑不出来,因他家姑娘接着又说往后十来日不去学堂,要留在家照料景深的话……换言之,此后十余日只有他一人在学堂吃晌饭。
先生把这笔账算去景深头上,亲训诲半日,景深脚不得落地,唯有伤心听着,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先生才教诲完,最后还从先生那儿得了根藜杖,才知先生前年冬日摔过腿。
才拄了两日藜杖,景深就已百无聊赖,却又不愿躺着。
留给他的时候不多了,余下的日子他想多陪着夏意,或说,是他想夏意多陪陪他。
因此日日翘着腿脚坐在堂屋或石凳上,同夏意啰哆些话,且盼着腿脚早日利索,那样他才能玉树临风地表白心意。
“怎的又苦脸?不是说不怄了么?”夏意丢下正纳着的鞋垫,预备安抚呆坐着的少年。
这两日景深总同他自个儿怄气,时常堆着两条眉毛,她起初见了就问,听他气囊囊显摆往日狩猎时是何等丰伟风姿,就知他是在同自己怄气。
景深懒懒摆弄着两个木头人偶,吞声答她:“这回气的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哼,脚伤好了再说与你。”
木头人偶在石桌上撞得咔咔响,夏意扫了眼庭院,推开绣花篮子问:“不然你去荡秋千罢,以往都是你推我,如今我要报答你的呀。”
“你推不动的。”他拒绝。
“谁说我推不动的,我能提整桶水。”
景深扭捏一阵,到底还是磨不过她,拄着藜杖到了秋千边上。
她在身后柔声问他:“抓好没?”
“嗯。”
“腿抬好没?”
“嗯。”
语声落地秋千便轻轻晃动起来,景深沉归沉,夏意推动却也不难,只是推不太高,掌心每次贴上他后背都实实在在的,像在推一块石头。
她忍不住去想,景深吃的和她吃的都一样,怎么一点也不肉呼呼?
想得正出神,脚下忽窜来抹黑影,低头一看,四肢短小的福宝正仰头看着她,接着又是一抹黑影,从前方来……
少年石头一样结实的脊背撞上她脑门儿,整个人往后退几步,没站定就跌坐在地,蹙鼻直吸凉气。
福宝又闯祸了。
景深张皇来扶她,却不便蹲下,只有架着藜杖伸手牵她手,福宝心虚得躲在景深腿后探头,望着它滴溜溜的圆眼,夏意气瞪回去,然后将手交给景深,委屈撒了一半去他那儿:“你的背好硬啊,我头疼。”
他使劲拽她起来,跳两步,自豪道:“男儿家哪儿有脊背不硬的?”
她气哺哺回:“李俊宝就不硬。”
景深蹙额,疑殆问她:“李俊宝又是谁人?”
这下夏意也气不起来,吃吃笑上两声:“李俊宝就是阿宝啊。”
“……”景深沉默,瞬睒问,“这名也是先生取的?”
“不,是阿宝爹娘取的,他爹爹想他俊,他娘想他成宝,就有了这名儿。”
景深微讶,随即便是良久无言,他想,取名这事需慎思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