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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用线要细,排针再虚上些……”
小院阶上,满头华发的芝婆婆正眯着眼指着手上方帕与夏意品评好坏,而方帕上头绣着的正是前些日子景深画的酣睡中的福宝。
芝婆婆说完将手帕翻转面,上头绣着的乃是一只老虎,轮廓与另一面的福宝一致,也阖眼睡着,但比福宝憨傻睡相威武百倍,这老虎是芝婆婆替她画的。
从元宵起她就想好要送景深张双面绣作生辰礼,绣什么也是一早就合计好的,芝婆婆初听她要绣猫和虎——还是都睡着的猫和虎时乐不可支,边笑边说人都以山水、亭台、花鸟作内容,从未见过绣懒猫和病虎的。
她还偏要当头个绣懒猫和病虎的,反正景深定会稀罕的。
至于为何定会稀罕……或许是因前些日子他还和小满的兰花香囊吃味,也不知她是几时学坏的,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觉有趣,便装傻充愣好久,至今也没说给他。他不说又怨得了谁?
她心安理得地想着时,柴扉教人用肩顶开来,而后就见蓝裳少年捧着一抔东西大阔步朝两人来。
如今他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仅是在夏家,在芝婆婆家也是这样,夏意见状忙从芝婆婆手上接过方帕,藏进怀里。
“你藏什么了?”景深走近问。
“谁藏东西了?你手上——”夏意话没问完就看他手伸来眼底,一捧九、十颗金杏,初夏杏子肥,单看眼就流了哈喇子,喜滋滋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延祚先生住所出来后正遇上吴家大叔驾驴车路过,他见我便说载我一程,我不想走就欢喜应了,上去驴车时见装了好几筐金杏,过了小桥我下车时他家姑娘就给了我十来颗。”他本不好意思接,吴家大叔又笑哈哈劝几句,热情至极他便也伸了手去。
往后回京,多给若榴乡亲们送些好东西才是,他抱着这心思一路来了芝婆婆院里,见小姑娘对着杏子嘴馋模样,心想这几颗杏子来得倒巧。
可夏意在听了这话后就渐敛了脸上的笑和那几点馋意,小气吧啦地想:他前些日子还与她说他和阿梦不熟,结果今儿就收了人家的杏子,还笑得这般开心……
想着想着没来由的委屈,于是等景深端着洗过的杏子来阶前时她绷着脸说不要。
这便奇了。
“怎又不要了?方才还看你巴巴儿地吞口水。”
经他这么一说,面皮薄的夏意有些羞恼,耳根子染上薄薄的粉:“我牙疼,吃不得。”
“怎会牙疼?可是近来甜糖水喝多的缘故?”
听他关心,夏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心下暗恼自己几分,几时成了小心眼的小气鬼。
是时芝婆婆出言来:“眼见着就是小满,白头那癞头大夫理应来若榴,到时候你寻上他问问可有治牙疼的药。”
她最怕那癞头先生的,这时一听原本不疼的牙都疼了些,忙说去别的话将这事翻篇,并且……瞧芝婆婆和景深吃光了整碟杏子,其中多数又因芝婆婆牙不好全落进景深肚子里。
哼,欢喜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这别扭直到了吴阿婆门前也未消散,反而像添了一团更厚的阴云落在她头上、心底盘旋起来,闷闷的,只因阿梦坐在院前笑嘻嘻朝景深挥了挥手。
景深见了还冲她一颔首。
她同阿梦认识这许多年都没受过她的招呼,景深才来大半年她就和他招呼……
于是有人小心眼到飨饭后天色未黑就钻进了屋子,气呼呼剪起料子来。
没几下便听外头笃笃铛铛的声音,以前从未听过的动静,好忍几下未果,又唬着脸推门出屋。
孟夏天长,天光还没落,铛铛的声音是从院外传来,引着还在生闷气的夏意走去门口,尔后便见景深、先生、阿宝连同阿溟四人在老柳底下扔石子。
老柳较低的树枝上挂着个破锣,石子儿砸上去能不响么?
夏意还从未见她爹爹这样顽过,看着他同几个小孩儿笑着扔石头攀比的场景,一时觉得她爹爹也像个小孩儿。
无声走去几人身后时还是景深先留意到她,一见便笑:“怎又出来了?”
剩下三人闻声也回头来,先生许是觉得这场景教他家姑娘看了有失颜面,咳上声才丢了手上石子。
阿宝热情邀她一道玩儿,心里想的却是这下有人给他垫底来,然他没想到夏意一上手就扔中来。
连夏意也很惊讶,从未玩过这类游戏却头一下就中了“靶心”。
景深见状吹捧起来,说她是女将军转世,她这下再不气了,又欢喜地连扔几块石子,几乎是百发百中。
是日薄暮,小破锣笃笃铛铛响个不听,本属于少女的一些心思也消失殆尽,换了阿宝的叫苦声和景深无止境的夸捧。
先生失笑,回屋提笔留了一小记才做别的,书案上的小匣子里,收罗了他村居若榴来的全部趣事……
***
小满日动三车,蚕妇们煮蚕、抽丝、剥茧,日夜皆可闻缲车嘈囋声,农夫们则在头一日就将水车架好,天未亮便打着火把往河岸祭水车神,鱼肉、香烛与净水摆好,起磕头拜祭,再才是泼水、踩水车灌溉田地。
水车声与锣响声底下,河水的水花像一条条白肚皮肥鱼,一迳跃起飞至地里。
隔岸观田的景深见这场景,即刻像福宝那样一抖擞,抛去了仅剩的些因起得过早而生出的不悦情绪。
自来若榴后,连枷打稻他见过、收石榴以及给石榴穿冬衣他也看过、摘过棉花、与村人们一道过过年、看过他们春耕夏耘……
觉得新鲜的同时也感叹过,他曾读过许多写农人辛劳的诗作文章,然纸上所窥终抵不过亲眼所见与亲身所历,故叹其艰劳,感其睿智。
没想到父王将他送来乡下一遭,倒还教他多添了些圣贤之思。
正美滋滋暗自夸捧自己时候,身旁另一个隔岸观田的出声来:“厉害么?”
“嗯。”
“再厉害也得摘了槐花儿回来再看。”
景深将视线从水车上收回,见身边抱着圆箩的小姑娘瞪着眼看她。
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近来她看他时总爱瞪眼,那双生的同他一样好看的桃花眼愈发惹人,还真是长大了……至于瞪眼的威慑力,几乎没有。
夏意见他无所动,气馁催他几声,心下只恐槐花被别人摘完去,放在往常,她定是头几个到树下的。
“着急什么?”景深看她急忙忙走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这漫不经心的语气自然别想得到回应。
村北有三四棵大槐树,四月里槐花淡香笼了方圆七八户人家,景深跟夏意快到转角处时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再然后走在他身前的人刚一拐弯就掉头撞进了他怀里,手一松圆箩也掉在地上。
景深嚯地一下弹开了两只胳膊,不敢动,垂眼看胸前的小脑袋,心跳有如雷动。
怀中人显然也惊了惊,从他胸膛抬起头来,摸着撞疼的鼻子道:“我错了。”
他竭力忽视方才的悸动,找回声调问她:“见着什么了?”
不等她答,拐角处便来了个背着竹箧的圆脑袋秃子,笑弥弥模样,听他开口:“小夏丫头还怕我?”
景深看看他,又看回夏意脸上,带着点红的脸蛋儿在听了这话后一皱,转过身去冲那人哼哼一声。
那人从竹箧里头摸了包芝麻糖膏出来,伸到她面前:“来来来,专程给小孩儿带的糖,你也吃。”
夏意手抬起来,快挨着糖包时候又缩回来,拿与不拿交锋之际身后人给了那人一枚铜板,夏意回头看看景深,他正抬着眉毛笑。
这下她便心安一些,从那人索了两块芝麻糖来,那人拿了铜板,看了眼景深直笑:“久不来若榴,小夏丫头也成亲了啊,怎没请老夫吃一回酒?”
夏意一下胀红脸,那人还继续说着:“新郎官模样不差,以前倒是没见过……”
“你、你休要胡说,他只是个小哥哥。”
那人这才打住,见两人都面红耳赤的,知是打趣错人了,嘶了声儿:“嘿嘿,老夫去别处瞧瞧。”
说完就背着竹篓去了,留下两人僵站在原地,夏意垂头不语,觉得手心里两块芝麻糖都在发烫,身后站着人也久久没有动静。
都怪那癞头坏人,睁着眼胡说。想着她更难过些,景深会不会为了这话疏远她?
景深若知道她这般想,定也觉得默契,为了教她别在意,他只有自己先静下心来,等面上不哪般烫时才道:“那人头上长了好大块癣,莫不是此前说过的癞头先生?”
“嗯。”
“什么癞头先生,叫他癞头赖子才是,满口胡话。”
夏意听他这样说才收起些羞赧,抱起地下的圆箩继续往老槐树下去。
景深还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头,在槐花暗香的牵引下悄悄弯了弯眼,翘成槐花那样的弧度。
可是……
“怎全是姑娘?”见到槐树下十来个小姑娘,景深展平眉眼。
“只有姑娘家不用踏水车啊。”
树下不时张望的小满也见了二人,招手并夸张道:“都不剩多少了,你怎才来?”
夏意抱着圆箩跑过去,见地上已落了好些槐花,略觉可惜,二月将竹竿给她:“我今早头个来的,歇上会儿再来,你先用着罢。”
密密匝匝的槐树枝上坠着一串串槐花,黄白黄白的藏在嫩绿底下,夏意刚对准一簇花序挥竹竿时就教人从头上握紧了竹竿,像是加了一把锁。
景深的声音就在头上盘旋说:“我来罢,哪儿有姑娘家挥竹竿的?”
周围看将来的挥竹竿的姑娘们:“……”
景深说完这话也觉不对,抬眼看下余下几棵树底下的姑娘们,另只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后。
顾不上旁人是羡慕还是如何,景深朝槐花儿身上招呼去,槐花们便纷扬落下,打着旋儿进了夏意的小竹箩里。
东边儿枝桠上铛铛几下,西边儿枝桠上也丁丁几下,造福的不止夏意,许多姑娘都跑来接,一阵笑语欢声。
富贵窝里出来的景深,竟也是头一次被这许多姑娘们围着,陌生之余还有些慌张,也不知在慌什么。
总算等夏意篮子装满来,他当即停了打槐花的动作,将竹竿还给二月就躲去别的树下,留姑娘们在树下。
日头已高,打了这许久槐花他也怪累的,坐在石上看槐树上的云朵时夏意就抱着满满一篓槐花朝他来,看来是喜得忘了方才那癞头的话。
她一走近就吹来阵香风,浅浅的槐香撞进他怀里,像是早间撞上来的小姑娘,也香香的。
“景深,你好厉害啊。”她坐在景深让出来的干净石头上,与他说往年打槐花的事儿,“往年我来得早,却要打半个时辰才装得满,结果你一来,三两下就满了,还帮别人打了许多。”
说话时她摘下一粒槐花苞,端详许久问景深:“是我眼睛不好么?我怎看不出它究竟是白色还是黄色还是绿色?”
“……”景深无奈摊开手。
夏意轻轻一丢,饱满的花苞就落在他手心,他逮着绿尾看,半晌也露出为难神色,他好像眼神也不好了……
“浅黄罢。”说着他半转身对着夏意,拿着槐花苞去她唇角比对,笑道,“它同你笑的弧度一样。”
夏意微愣了愣,埋头从膝上的花箩里又寻了朵已绽的槐花,比划到景深眼上:“它同你笑的弧度也一样。”
景深轻嗤声:“无趣,你就不会说些别的?”
她收回手,哼一声。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近来她有多爱撒娇,冲着景深撒娇。
总之景深对她的哼哼声很受用。
微风吹来,消解了二人仅有的疲惫,她这时已捋起了槐花,将它们一朵朵的摘下来,淡香沁人心脾,她拔了根花蕊出来,淡黄色带着花蜜,她伸去景深唇边:“你吃么?很甜的。”
景深睨上一眼,牛吃草那样一低头,她手上便只剩下槐花尾巴了,而嚼槐花的牛正笑容满面地吹风看云,赏槐序之景。
夏意便继续捋槐花,二人皆没留心到槐树下的姑娘们正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
满载而归的归路上,换做景深抱着竹箩,路过河岸田地时水车声仍吱呀呀地响着,这便是乡村四月闲人少。
“喵呜。”福宝见二人一前一后进院从石桌上跳下来迎他们。
走至中庭的夏意脚步一顿,转眼看去一侧石榴树上,初夏浓绿石榴叶中漏了点点浅红,大喜之下揪住景深腰窝往上一截处的衣裳。
景深浑身一麻,顿时僵站住:“怎么了?”
“你瞧,石榴花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