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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慎远亲自去看了这个小姑娘。
她眉目要比京城中的女子深些,确是明艳。穿着件墨绿色的缎袄,边上用银线细细地勾了,越发显得脸清瘦稚嫩。看样子可能刚及笄,手腕上套了好几个玉镯子银镯子。
阿善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被送到侯府之后满心以为大人是要收了她的。大人待她倒还算和善,却未曾触碰分毫。她私下打听才知道,侯府的侯夫人常年不在府中,侯爷身边伺候的仅仅是几个贴身丫头。
她顿时又不安了,诚惶诚恐。这日被叫起来梳妆打扮,又有人用汉语低声叮嘱她。她汉语不好,情绪又紧张,只听到说要送她去个大人的住处,约莫着是要送人的。
都督大人多好啊,平日安静的时候也就是练练剑,跟下属一起喝酒。从不恶语相向,亦英武不凡。
阿善越想就越想哭,若是被送了个满脸褶子的小老头,行事又恶劣,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所以听到有人挑帘进来的时候,她往炕床里蜷缩了一些,并不想看他。
那人缓缓走至她身旁的时候,她听到有人低声说:“大人,就是她。”
“嗯。”他轻轻一声,声音清朗极了。
听着是个年轻人的声音,阿善才略抬起头来,看到他逆光而站,外面的风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大氅显得身材越发的高大。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你……”
一是因为这位男子长得格外好看,二是看着有些眼熟。她浑浑噩噩地想起,是随自己阿爹去大同的时候见过一次的。三四年前的事了,他和阿爹商议马市的事,那时候他还和另一位男子在一起。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罗慎远看到她震惊的神情也皱了皱眉,走近了一步看着她:“你认得我?”
“我阿爹是……努尔赤……”阿善艰难地说。
罗慎远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林永都惊讶了:“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罗慎远恢复了冷静,轻描淡写地说,“把她关在这儿,找人好好看着。”
从屋子里出来,林永小心地看着他。“大人,那个姑娘怎么了?”
罗慎远出了口气,也许他该庆幸陆嘉学把她送了过来。当年他跟曾珩来往的时候,曾经去大同帮他谈过生意,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熟人。这下麻烦了,此女不能放走,更不可能把把柄送回去给陆嘉学捏着。皇上知道他算计瓦刺的事,可不知道他跟瓦刺的渊源这么深。
这绝对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此女最好是暗中处理掉为妙。
“暗中找机会把她处理掉……”罗慎远以手做刀,轻轻往下一压,林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到那孤女如今家破人亡,年纪尚小又这般凄惨,连汉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那样子多可怜啊。竟有一丝不忍心。
也许男人对于美人的怜惜是天生的。
但是阁老大人好像没有一点不忍心的样子。
罗慎远不再说那个战俘的事,而是继续说:“我看最近皇后娘娘倒是没什么动静了,也不让三皇子去皇上面前表现了,宫内倒是平静许多。婕妤可有传信来?”
林永才回过神答道:“婕妤说……皇后娘娘近日专心于处理后宫政务,似乎不怎么管三皇子了。”
反常即妖。
罗慎远想了想说:“叫婕妤每日去皇后宫里侍奉着,皇上那边不要紧。”
这般吩咐完了,他才起身回去继续睡。宜宁还是没有醒的,他望着她陷入被褥里的脸,烛火亮堂堂的照着她,她这几日好像又瘦了回去。罗慎远就突然想起她小的时候来找他玩,他在念书,她又不敢吵他,团成个团儿睡着了,睡在他的椅子上,像一只小猫般首尾相接,胖乎乎的小爪子搭在一起。
她如今不这么睡了,那躺在她身边香喷喷的软软小团子却跟他娘一个睡法。团成团子。
这样一看,这小家伙好像也挺好的。
罗慎远靠着她们娘俩躺下,那大团子自动地就偎依了过来,小团子却自动地往大团子身上靠。他一并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陆嘉学回来,皇后的异动,他突然有了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但这里是安宁的。
腊月二十八,又下了一场大雪,府里张灯结彩,要准备年祭了。
小团子冻得不爱动弹了,趴在娘身上尽量要抱。
小团子现在有旺盛的食欲,对于豆腐、蛋羹已经不满足了,他前天还吃了一碗肉糜粥。大大的时候就很开始臭臭了,有一次大在尿布里,宜宁要给他洗小屁股。把他的小裤子脱了,示意他爹抱他。
罗慎远只能放下手中的公文,把他的儿子接过来。他远远地举着宝哥儿。宝哥儿瞅着他父亲皱着眉嫌弃他臭,光着屁股两条小胖腿儿一蹬一蹬的,竟然乐呵呵地笑起来。罗慎远才觉得他好笑:“你弄得这么脏,你还笑?”
宝哥儿咯咯地笑,想抓他爹的俊脸。无奈手太短,只能扯袖子。罗慎远连袖子都不要他扯,两父子相处极其不和谐。
罗慎远就对罗宜宁说:“我看他是像你的性子,年纪不小,却要翻天了。”
罗宜宁白他一眼:“那也是你儿子,不要就扔出去!”
罗慎远没了话说,反手把光屁股的儿子塞进热腾腾的被褥里,让他自个儿在被褥里拱来拱去,宝哥儿埋在被褥里,脑袋顶啊顶找不到方向了。宜宁看了气得想拧他:“罗慎远你做什么,我还没给他擦屁股!”
结果被褥也要重洗过。宝哥儿倒是拱得很开心,可能是把自己当鼹鼠了。
罗宜宁开始认真地总结她三哥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很明显,他大部分的能力都用在书本上面了,生活上就比较的……比较一般。厨艺很差,几乎没有厨艺,当然他可能自己也知道这个,从来都不靠近厨房。再例如带娃,他非常的敷衍,而且也不太喜欢小孩。
“你叫我什么?”罗慎远拿起公文,抬起头看她。
“三哥……”罗宜宁没了气焰。
“嗯。”他才满意地摸她的头,“这就乖了。”
清洗过后再次香喷喷的小团子被乳娘换上袄子,交到了为娘的手上。为娘的喜欢孩子,捏着宝哥儿的小爪子,让他去抓爹爹的脸。他爹要看公文,躲闪不及,嘴角微抿。
宝哥儿又开心地咯咯笑,宜宁也陪着孩子笑:“宝哥儿,你瞧你爹好不好玩?”
罗慎远脸上一次次被小爪子挠过,见娘俩笑作一团,又不好计较。心道晚上再跟她慢慢算账。
下午远在济南任职的罗成章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一个怀孕的丫头。林海如看到那微凸的小腹,瞧了罗成章一眼。罗成章心里发虚,咳嗽一声说:“我亦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这次就带回来安置着。”
又和罗慎远说:“你如今朝堂上如何?我听说你十分得皇上信任。”就这么把话绕了过去。
宜宁看向罗成章,他鬓发微白,看着那个长相秀美的丫头的眼神,却是情意绵绵的。
原来,他也这么看乔姨娘的。可能再原来,他还是那么看顾明澜的。
罗宜宁突然有点想笑。
林海如便叫那叫夏繁的丫头一起进了内室,罗宜宁也跟着一起进去。林海如坐在罗汉床上捧着茶杯,捻着盖细细拂过。说:“既然有孕,那就不跟老爷去任上了,便抬了姨娘,跟着乔姨娘住吧。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再给你老家送些礼过去。”
夏繁原本还忐忑着,听到后立刻跪下磕头谢林海如,差点哭出来。
那在外头有孕回来的回来,被主母以不干净为由落胎的也不是没有,幸好当家主母心不算坏,还将她抬了姨娘的。
等那丫头告退出去了,宜宁给她捏着小腿问:“您现在一点都不在意了?”
林海如笑着说:“人若是在意起来,一辈子都会在意。哪有这么容易……我不是不在意,我是不想计较了。叫他折腾去吧,他一贯喜欢年轻柔弱的,越这样越得他喜欢。”她十七八岁嫁过来的时候,罗成章也风华正茂,也不是没有才华。
林海如大字不识,从小就崇拜读书人,更何况罗成章是个进士。对他非常敬仰,只是罗成章一直不喜欢她罢了。
“说这个干什么。”林海如拉着她起来,“你精神点。我告诉你,我前日听到你大伯母说,想晴姐儿与你宝哥儿定娃娃亲……”
罗宜宁一下子坐正了。瞧那乳母怀里流口水啃手镯的宝哥儿,半大婴儿,话都不会说。竟想到他头上去了!
她问:“这是大伯母提起的?宜秀怎么说?”
“宜秀一向对这个不在意,是朱家老太太听说宝哥儿的事,时常撺掇她抱孩子回来走动。”林海如这些年精明多了,捏她的手,“不然你觉得那朱家老太太为什么对晴姐儿这么好,还不是看在罗家的头上,看着罗慎远的头上,你三哥今非昔比。”
罗宜宁知道随着权势而来的东西,其实是很麻烦的。不过宝哥儿还这么小……就想到这上头来,她还是不舒服。
罗宜宁叹了口气说,“直接拒绝有伤颜面,您在大伯母面前似有若无地提一下吧。大伯母是聪明人,听了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朱家虽然有三位进士在朝中做官,但还无法和罗家相比。
说清楚了,大房倒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第二天与大房的一起祭祀罗家先祖。宜宁还给宝哥儿穿了喜气洋洋的褂子,罗家的祠堂是修在保定的,一行人便安排了车,浩浩荡荡地回了保定去。
昨夜被罗慎远来回压了几次,罗宜宁精神不太好,一路上都在打瞌睡。马车上总归睡着不舒服,罗慎远将她搂到怀里来,看她脖颈上一片红痕,又昏昏欲睡的靠着他。皱眉斥道:“你就是身子骨不好,以后我每日晨起叫你一起起来,在院子走几圈。”
“我才不走,我得补眠。”罗宜宁翻了个身,埋头向里。
罗慎远想拎她起来再说几句,她闭着眼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只能无奈地随她去了。
等到了保定下了马车,陈氏就阴沉着个脸。
林海如昨夜就去找她说了,她可没管什么委婉不委婉的。以至于陈氏径直进了府内,也没有同招呼她们一声。
罗宜宁多年没有回过保定这边的罗府了。她仰头看着熟悉的门楣,觉得格外的亲切。就连生气的陈氏都变得亲切起来了。
“走吧。”罗慎远牵着她走进去。
老家的仆人早准备好了三牲祭品,纸锭香烛。罗宜宁现在不能进祠堂了,她和两位嫂嫂坐在外面。大小周氏远远离开她在说话,其间夹杂着几声轻笑,有些刺耳的交谈声,这都是听得到的。自她回来之后,两位嫂嫂跟她的来往就少了许多,其间更有不屑之意。罗宜宁也知道是为什么,在二房没有人提,是因为二房里有罗慎远。
原本不亲近的两人,倒是因为骂她而越来越亲近了。共同的敌人总是能很快使女人成为朋友。
罗宜宁没有理会她们,她看着祠堂想起那年罗老太太刚死,她在她的排位面前瘫倒痛哭。他过来找到她,半跪在地上直起身,哑声唤她眉眉。
他们的一切都和这个宅院有关。
宜宁去了罗老太太住过的院子看,可惜里面什么东西都收走了,一切都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般。
她看到外面的阳光照在破旧的地板和雕刻了麻姑献寿的窗棂上。记忆中有罗老太太喜欢的那尊佛像,常用的瓷枕,老太太养死了好多盆的兰草,罗慎远曾送给她的,一个套一个的瓷娃娃。可惜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叫人在花厅布下宴席,走吧。”罗慎远过来找她了,见她往屋子里瞧,不由得问,“你看什么?”
“祖母都去了六年了。”罗宜宁说。老太太笑眯眯的样子,哄她吃饭的样子,抱着她教她识字的样子,历历在目。
这辈子遇到最初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若是真的瞧到她老人家,可不吓着你。”罗慎远轻轻地笑,“吃饭了。”
罗宜宁被他牵着离开,还是回头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只能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老家毕竟年久失修,吃住不便,晌午之后罗成章就说返回京城里,当然还记挂他那怀孕的小妾。
罗慎远因为京中有事要先走一步,没有等她们,等宜宁她们回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宜宁还没有进门,就看到门口两侧站着着胖袄的亲兵,她顿时脸色微变。
罗成章询问门房,立刻得知是陆都督来了,现在正在前厅等着,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他下意识地看了罗宜宁一眼。上次那事是陆嘉学肆意妄为,但他又不敢得罪陆嘉学,这人寻回来了。难不成是来找她的?
“我先回避吧,父亲自便。”宜宁屈身道,然后带着丫头婆子往里走。
她想从夹道回嘉树堂去,却看到那人正斜依靠着夹道的墙壁。手里把玩着珠串,冷冷地笑道:“你要是想还给我,何不当面给呢?”
陆嘉学回过头看她,眼神冷冰冰的。
他竟是为了那串珠子来的!罗宜宁沉默,她把东西还给他,也不过是因这是他护身的东西,能护卫他的平安而已。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若是他出了意外,她自当为他保存着,但是陆嘉学没有事,她留着又怎么合适呢!
陆嘉学现在来罗府一次不容易,当真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