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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秘术

河蚌郁郁不乐,容尘子自然也心焦难安。清虚观的天似乎又晴转多云了。诸小道士这次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仿佛路上埋着火雷一般。为了让天气好转,诸小道士采取曲线救国的方针,变着花样给河蚌做吃的、买玩具。清素还特地将一只猫乔装打扮,假冒神兽腓腓逗她开心。

大家不懈努力,她总算精神了一些,却仍不喜容尘子碰触,特别一入夜,她宁可睡密室,也不和容尘子同榻。

容尘子有些无措,他饱读经书无数,降妖伏魔万千,但哄女孩子和自己同榻而眠,真的不是他的强项……只是有些事情,旁人是真帮不上忙。他也顾不得身份了,私下里从诸多道经中找了两本房中秘术,于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老着脸皮翻上一翻。

两本秘术非是街头黄书,描写可谓十分正经,配图也注意了马赛克,但饶是如此,容尘子也是面色绯红——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正颜厉色的出家人倚在床头看这种书……怎么想也会觉得有点猥琐吧?

啊不,尼玛不是有点猥琐,实在是太猥琐了好不好!!

容尘子几经犹豫,最后望望密室的方向,他咬牙打开书页,细细翻阅。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些招式闻所未闻,翻过几页,他不由也生了几许感慨——世间知识果然还须广闻博记呀,当初如何想得到这些法门也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这边研究秘术,那边河蚌可呆不住。天气渐渐有些热了,她更依赖水源了。平日里容尘子防火防盗防龙王,都将她搁在眼皮子底下,不许离开清虚观,连后山石泉也不许单独去玩。她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膳堂,往水缸里一栽就不起来。

先前还有早起的小道士无辜路过,见她跪在水缸前,整个脑袋都搁在缸里,半天一动不动,吓得对方魂飞胆丧。后来倒是见惯不怪了,只是给她换了个更大的水缸。

再后来呢,清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领着众弟子在师父院子里挖了个大池塘,用青石条将四周砌得严严实实的,每日里引后山石泉之水注满,专门供她玩耍。她这才开心了,也不再钻水缸了,整天泡在水塘里吐泡泡。

容尘子心下叹气,以往呆在密室里,至少他晚上还可以过去陪着睡一会儿,现在好了,呆池塘里……

但既然河蚌喜欢,他也无二话,还在晚间离魂去了南海,偷摘了些莲花养在池中。此莲不需尘泥,入水即绽,四季皆花期,清华无比。河蚌躲在硕大的粉荷花苞之下,于莲叶间探出半张脸看他。娇花照影,人比花艳,容尘子不由就下了水。

她在水中荷下嬉戏游走,衣袂如纱若隐若现,容尘子几番抓她不住,索性握住她衣裳一角。她挣扎不脱,终是被扯到身前,容尘子静静望她,绿水荷花映照着她的脸,那眼波尤胜碧水温柔。他心下微动,忙敛住心神,低声哄:“回房,明日再玩。”

河蚌不依,在水里,她整个人光彩焕发,那浮光逐笑、伊人身若翩鸿,容尘子纵然根基深厚,也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将河蚌扯到莲叶下,轻轻吻过她温润的双唇。

河蚌居然没有抗拒的意思,容尘子贪恋那惊世容光,难免与她拥吻许久。待醒过神,他又自责不已——如今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他竟在院子里同她……这成何体统!他松开河蚌,她轻软如云朵般的衣角在他掌心一滑,人又调皮地游走了。容尘子轻声叹气,掌心中丝滑尚留。

次日一早,凌霞镇镇长特地上山求见容尘子,礼请他前往凌霞镇的祭天台主持一场法事。原是凌霞镇经鸣蛇一事,镇民们俱都吓得不轻,好不容易回复了元气,便想着启醮作法,一则为镇子祈福,二则也安定一下人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容尘子自然不曾推拒。河蚌是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家伙,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容尘子知道抵不过她的纠缠,索性也就爽快地答应带她一并前往了。只是临行前仍是叮嘱良多:“山下民风纯朴,对男女之防更是极为看重,你要同我前去也使得,只是不可如在观中一般任性放肆。何况我此行是前往设坛作醮,乃严肃之事,你要听话,万不可胡闹。”

河蚌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容尘子叹了口气,见院中无人经过,遂将她揽在怀里,只轻轻一拥:“非是我不允你亲近,只是我毕竟是道门中人,今又执掌清虚观门户,纵有私欲,也万不敢因吾一人玷辱道家门风。你若心存疑虑,待法事一了,我便脱冠还俗,此后你要如何,便都随了你。”

他神色严肃,河蚌身体还没长成,脑子不好使。她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你是说,如果我要你还俗,这次就不许去看法会吗?”

容尘子啼笑皆非:“嗯,但是以后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

河蚌开始作算术:“可是你不还俗我还可以去看法会,以后你还是会带我去很多地方的!”她终于得出答案,“那你不还俗吧,我要去看法会!”

……

容尘子开始收拾行装,因着上次鸣蛇之祸,这场法会也格外隆重,要准备的法器也就极多。容尘子带上九个清字辈的弟子一并下了山,观中事务交给叶甜处理。叶甜也无二话——法会什么的,她参加过无数场,实在是无聊透了。还不如呆在观中自在。

只是她对容尘子带河蚌出门还是有些不放心,如上次一般将河蚌吃的、穿的、玩的都装了满满一箱。河蚌临走时还偷偷俯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逗得她哈哈大笑。经过这次灾祸,二人的嫌隙倒是冰消雪融了,河蚌待叶甜比待他更亲。

容尘子是个细致的人,不免又嘱咐了叶甜一番,这才带着河蚌和一干徒弟下了山。

山下自有一干人前来迎接,来人太多,容尘子怕河蚌乱跑,吩咐她呆在马车里,哪也不许去。河蚌噘着小嘴,满脸不高兴。容尘子十分无奈,只得以眼神支付自己弟子清韵。清韵头皮一麻,却也不敢逆师父的意思。

容尘子下得车来,便看见刘阁老,他上头有人,官府对他自然百般照顾,这次灾祸刘府上下也并无损伤,只是刘家小姐刘沁芳失踪了。镇上突遇变故,魍魉魑魅横行,他也顾不上这个女儿。这会儿容尘子到了,他一如以往的热情:“知观,许久不见,知观别来无恙?”

容尘子打了个稽首,权作回礼:“一切安好,劳烦阁老挂念。”

刘阁老同他把臂而行,还是想让他推算一下自己女儿的下落。河蚌又岂是个闲得住的?她呆在车里就跟垫子上长了刺似的。清韵怕她当众捣乱,让师父下不了台,只得从包里掏出几根素鸭脖哄她。这是他最近研制出的新菜色,虽然自己不尝,但看河蚌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这东西是钻石级法宝,他做得也不多。

河蚌有素鸭脖耐心倍增,也就不管前面二人了,呆在车里慢慢啃。

刘阁老的意思,仍是请容尘子下榻自家别苑,容尘子觉得刘府人多眼杂,难保这次又闹出点什么事来。何况河蚌本就活泼好动,与旁人同居一宅,总是不便……这般一想,他便婉拒其意,带着诸弟子住在镇长特地为他安排的客馆之中。

客馆虽不比刘府奢华,但胜在环境清雅。马车在朱门之前停下,容尘子也停住了脚步,他素来在凌霞镇便颇有威望,这个日子又兼着大灾过后众人心有余悸,故而等在门口的人更多。那时候民风纯朴,他为众人奔走,众人难免要送他些瓜果、鸡蛋什么的。

他反正推拒不得,索性便让诸弟子收下了。镇民送了东西,反倒心安了,围着他问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比如自己老婆这胎怀的是男是女、比如前些日子老余家的母猪咬死了自己的小猪,会不会是不详的预兆等等。

然而这一切问题,都在一瞬间止住了。聚着好几百人的客馆门前,突然静得落针可闻。容尘子回过头,只过马车里,那河蚌掀帘而下。早上她惦记着要出门,死活不让叶甜梳头,最后出门时顺手摘了几串铃兰,编了个头环。雪白娇小的铃兰花在她发间额际绽放,那一身羽衣被风吹起,朱阳镀光,她像是清晨繁花之间的精灵。

诸人张大嘴巴,人群死寂。许久方有人低声问:“这这这,这是谁家仙姑?”

有人用更低的声音答:“她你都不知道?!咱知观的鼎器,长得那叫沉鱼落雁,以前咱去观里上香,还看见过她出来玩。清玄小师父追着哄呢,嘿嘿。不过那时候看起来没有这么小……难道双修之术真的如此神奇,居然能让人返老还童?!”

“呸,你懂什么呀。知观本就是神人,她承接了知观那么多雨露恩泽,咳咳,肯定会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

“这礀色,怕是仙女也给比下去了,难怪知观神一样的人物也动了心……”

容尘子被人议论得想死,那河蚌却丝毫不自觉,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容尘子身边,足踝间的红线金铃声音清悦:“知观,今天就住这里吗?”

容尘子厚了半天脸皮还是没去牵她的小手,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她便率先向院子里跑去:“那我先睡会,走了好久的路,累死人家了!”

她跑起来像一只滚动的雪球,诸人的心仿佛都跟着那节奏颤栗了。容尘子鼻端尚有余香,却驻足原地,不能跟上。师父不好去,清韵只有在后面追,心里暗道——师娘,您今天根本没走路好不好!下山后您坐的马车,下山前的山路师父抱了半截,后半截您老骑的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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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妖怪的德性

客馆进门处是一大片锦带花。此时正值花期,远远望去,当真花如锦带,艳丽无比。镇长、刘阁老等人陪着容尘子进去,容尘子口中答话,目光却不是瞟过前面奔跑的河蚌。

她的身影极快地穿过回廊,两个丫环带着她进房歇息了,容尘子这才收回视线。正逢镇长小心翼翼地问:“知观,咱们镇子上……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吧?”

容尘子心下也多有无奈,世间人、事,又哪有永绝后患、一生顺逐的道理。只是为安众人心,他还是略略点头:“凌霞镇灵气充沛,本就是块福地。只要大家积德行善,总有好报的。”

这话等于没说,但于他说来份量又不一般,当下大家都放宽了心。

这次所做法事,又称阳醮,乃为活人所做,主要用于祈神禳祸,佑人口平安。这样的法事对于容尘子来说却是没什么难度,但他仍是沐浴更衣,十分郑重。刘阁老一直央着他替自己找女儿,一个下午也没离开。

容尘子心里记挂着河蚌,对刘沁芳暗伤河蚌一事仍耿耿于怀,但他毕竟乃出家人,终究也念着她也是一条命。如今河蚌无事,查查她的下落也无有不可。

刘阁老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才苦苦哀求。若是换成河蚌,他别说央一个下午了,就是跪个千八百年,那货也绝不会搭理分毫——若是心情好,或许顺手送他个蒲团什么的还有可能。

河蚌睡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见着容尘子,便嘟着嘴一路出了院子。清韵以为她要睡到子时左右,便没留意,径自在厨房给她做素鸭脖。

她依旧着白羽纱裙,赤足散发,因着睡眠充足,两颊俱带着娇嫩的红晕,鲜如秋果。这时候凌霞镇正是热闹时分,木楼前的灯笼全部点亮,无数小摊正在吆喝揽客。河蚌本来是想找容尘子的,但被香味一引……她就有点忘了正事。

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凌霞镇毕竟民风纯朴,穿成这样的姑娘绝对闻所未闻,众人眼睛都瞪成了乌鸡,一路追着她。幸好有在客馆见过她的,私底下跟着解释:“嘘,可莫惊了她,知观宝贝得很的。”

她在一个烤鸭铺子前停下来,皱着眉头考虑是先去找容尘子还是先吃点东西。正在纠结间,铺子老板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切了几碟烤鸭,还给卷好了蘸上酱端给她。那香味勾得她口水横流,这货便把找容尘子的事暂时给忘了。

清韵做好了素鸭脖,自然就派了客馆的侍女去看看她,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清韵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忙令客馆诸下人都前去找寻。

容尘子正带着清玄、清素诸弟子同刘阁老一齐寻找刘沁芳。他也感事情怪异——他用刘沁芳的生辰八字推演她的命理,此人阳寿未尽,即使意外身亡,也是横死之人,不会为阴司所留。

但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容尘子以血为引,用她平素最喜欢的首饰施寻踪术,但她的气息在一处简陋的民房便消失怠尽。无论如何再无线索。

容尘子皱着眉头沉声问:“里面所住何人?”

刘阁老不清楚,镇长却知道:“这是余柱生家,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余,家里有爷爷、老婆,还有一个小孩,叫余春。”经过鸣蛇一事,他胆尚寒,“知观,难道这家人已经被蛇妖附体了?”

容尘子摇头:“不要胡乱揣度!”

他敲门进去,老余背有些驼,他从未如此接近过容尘子这般人物,面露胆怯之色,看得出是个老实人。容尘子快步前行,发现与方才寻踪术所至的位置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原来是老余家的猪圈。

里面养着好几头猪,此时不是睡觉就是在圈里拱来拱去。猪圈里味道不好闻,刘阁老和镇长都捂着鼻子没跟进来。容尘子缓步行过几格猪圈,若有所思。

他似乎听见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像是魂哭。魂哭,是人在饱受不可忍受的摧残与折磨之后发出的声音,其间痛苦伪装不来。但他寻不到来源,这里一切正常,并无丝毫邪气。

行至最后一格圈,见其中关着一头黑色的母猪,遍体伤痕,此刻正躺在一堆稻草上喘息。他微皱了浓眉:“这是……”

老余还没答话,那猪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它猛地睁开眼睛,奈何猪的眼睛看不远,它怎么也看不到谁在说话。容尘子心中暗惊——这头猪似乎认得他的声音!他轻声又说了一句:“你听得懂贫道之言?”

那猪怔了许久,突然疯狂,它跳将起来,不顾伤病前脚猛然跃起,搭在圈栏上,叫声凄厉如血如泣。诸人都被惊得面色如土,容尘子稳如山岳:“你若要让人听你说话,总要先安静下来。”

那头猪眼泪滚滚,老余也吓得不轻,颤颤兢兢地离了好远:“知观,这可不关我的事啊!这猪是养了好几年的,前几年都好好的,前些日子开始越来越不多。不吃东西不说,还把它带的十一个小猪全都咬死了。十一头小猪啊,我喂了它多少粮食,我容易吗我。这不小的一时气不过,这才打了它……”

容尘子竖手制止他的话,他语声沉缓:“刘阁老,我想我们找到令爱了。”

说这话时他语声沉重,怎么把一个人变成一头猪,竟然能让他用尽各种法器也难以察觉?刘沁芳一个闺中弱质,到底和这个人有何深仇大恨,他要使出这般阴毒的法子,令她生不如死?

容尘子几乎不用想就能出答案。心里有些唏嘘,却也没有多少怨怼,他似乎变得不像以前嫉恶如仇的他了。那只河蚌还是改不了妖的德性,但是谁又能说她错了?她是不够包容,没有心胸,但是这世上谁又有义务必须要胸怀如海、事事怀容?她不生害人心,但若为人害,必还之以千百倍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此事虽过于阴毒,但若不是你谋她至宝在先,起了歹念,又何来此一劫?”那头猪眼中泣血,容尘子低声叹气,“你如今固然痛苦,但她若非巧遇机缘,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数千年修行都将毁于你手。她难道就不痛苦吗?”

那头猪生怕他就此离开,两个前脚拼命试图抓住他,镇长还没回过神,倒是刘阁老毕竟见多了世面,淡定一些:“知观……您是说这头猪……”

他没有再问下去,容尘子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疑问。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头猪,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算沉玉落雁,却至少也清秀可人,而今这头猪……

他沉吟不语,自己好歹也是帝师,于内于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今带头猪回去,岂不贻笑世人?那头猪听见他的声音,更加疯狂地想要靠近他。他避到容尘子身后,神色变化不定。

约一柱香之后,他整了整容色,肃然道:“知观,小女当是遭了不测。世事无常,原无法预料。想老夫一生行善,未做半点腌臜之事,想不到最后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他缓缓退出猪圈,目光怅然却坚决,“有劳知观,回吧。”

那头猪能听懂他的话,它用头撞着圈栏,粗糙的猪皮被划破,旧伤又裂,鲜血淋漓。容尘子叹了一口气,他是出家人,此情此景,实是不忍。他转身出了猪圈,那头猪发出最后一声惨嚎,凄厉而绝望。

出了老余家,镇长一声不吭,刘阁老是帝师,虽已赋闲,地位不减。他的事如不该插手,自然是少说话为妙。容尘子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刘阁老的想法——有个变成了母猪的女儿,他如何见人?

自然是当没有这个女儿,免得损了家风门楣。只是父女之情本是血浓如水,这般薄情,难免让他这样的正直之士生了几分鄙薄之意。

他不愿再同诸人同行,作别之后领着弟子回客馆。路上突然嗅到一阵香气,他心中郁气稍减,嘴角竟然现了一丝笑意——那河蚌若见到这个,肯定欢喜。

他略一停顿,清玄、清素跟他甚久,自然就明白了意思。二人立刻上前准备包几只烤鸭回去。然后走到门口,他们又回来了:“师父……徒儿觉得……这烤鸭兴许不用买了。”

容尘子一挑眉,上前几步就看见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的河蚌!她嘴角全是油,身边堆着一堆碗碟!老板满头大汗地在烤新的鸭子!

容尘子啼笑皆非,忙去会钱。老板说什么也不要:“知观见外了,您平日里帮了乡里乡亲多少忙,小人又岂能计较这点钱。”

容尘子哪能让河蚌白吃白喝,硬是付了钱,拖着河蚌出了店门。河蚌皱着眉头,开始贪吃,不觉得,如今她又有些腻了。她扯着容尘子的手去摸自己胸口,众目睽睽之下,容尘子赶紧抽回手:“何事?”

河蚌嘟嚷:“知观,人家这里难受。”

容尘子就知她是被油着了,他叹了口气,不免又回店里倒了杯水,化了一道清浊符进去,喂河蚌喝下去。河蚌靠着他哼哼,他只得派清玄雇了马车,让她上车,免得一路被围观。

回到别馆,清韵已经急得快自燃了,见她同容尘子一起进门,一颗心这才砰地一声落了地。容尘子急令弟子备了热水,让河蚌沐浴。别馆有侍女侍浴,他也就不好在场。

河蚌乖乖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地跑到容尘子房里。容尘子坐在书案边看书,案上一方烛台,一盏清茶。清玄本侍立在旁,见她进来,自然不好久待,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房门。

河蚌娇滴滴地倚到容尘子怀里,声音又脆又嫩:“知观~~~~”那尾音转了个花腔,容尘子低叹,不由放了手中书卷,替她揉揉肚子:“可有好些?”

河蚌靠在他怀里让他揉肚子,舒服得真哼哼:“人家要知观抱着睡!”

容尘子将她抱起来方发现她身上只披了一块大浴巾,里面什么也没穿。他顿时一脸怒色:“你、你你!你又穿成这样出来!如被人撞见如何是好?!”

那神色太凶,河蚌顿时就眼泪汪汪了:“你不疼人家,一天到晚尽训人家!呜呜呜……”

容尘子深呼吸一口气,去她房间给她取衣物,也顺便冷静一下,打算回来之际降两个调再跟她说话。然等他拿了衣裙回来的时候,河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床薄被只围住了腰际,她的双腿修长笔直,双足精巧玲珑,后背更裸出一大片光洁的肌肤,长发披了半枕。

容尘子虽定力极佳,但他对河蚌本就情深,一时也有些动意。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摸河蚌的后背,那肌肤娇嫩柔滑,她似有所觉,睁开惺忪睡眼。容尘子喉头发干,右手缓缓握住她的纤足,轻轻揉搓。

河蚌睁开眼睛,明眸似水。容尘子不再提先前的事,语声温柔:“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河蚌将螓首搁在他颈窝里,慵懒娇憨,全然安全无害的模样:“去哪?”

容尘子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去见一个故人。”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河蚌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容尘子一大早就被镇民请去瞧病,回来陪她吃了早饭。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裙衫,领口开得太低,被容尘子揪回去又披了一条肩巾,这才允许出门。

凌霞镇的街道格外干净,道旁树又添新绿。容尘子与她并肩而行,清玄、清素背着包袱跟在身后。晨曦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河蚌沿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跳格子:“知观,我们去哪呀?”

容尘子语声温柔:“就到了。”

转过两条小巷,渐渐地来到一间民房,河蚌歪着脑袋打量:“眼熟。”

容尘子扣开房门,开门的是余柱生家女人,他们起得早,这会儿全家已经吃过早饭了。见到容尘子一行,余柱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知观,您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

容尘子也不过多寒喧,直接领着河蚌去了老余家的猪圈。老余家猪比人吃得早,这时候每头猪都在睡觉,只有最后一栏那头黑色的母猪槽里还剩下大半槽猪食。

余家人不知道这头母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几天正在商量着将它卖给猪贩子。河蚌在栏前看了一阵,那头猪早已饿得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旧伤、新伤斑驳难辨。这时候它静静地趴在潮湿的稻草上,甚至不像是活物。

河蚌终于想起来这个地方为什么眼熟了。

“刘沁芳。”她轻轻唤出这个名字,言语之间猫儿一样的温柔无害,似乎只是旧人道旁相遇,懒懒地打了个招呼而已。那头猪却猛然颤抖起来,它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站起身来,寻声狂奔而至,已经被皱纹遮盖一半的眼睛里泪水滚滚而下。

河蚌伸出手想摸摸那头猪,又嫌它脏,最后她握着清玄的手去摸了摸猪头:“你还在这里啊。”

那头猪抖得像一片落叶,它不敢躲开清玄的手,又不敢靠近河蚌再惹她不悦,只能站定,一味流泪。

河蚌抬头环顾了四周一圈,也叹了口气:“这里……多少是简陋了一点,千金小姐住不惯,我也多少能理解。不过你再适应一下嘛,住住就习惯了的。”

圈里的猪哪里听得这话,但出乎众人意料,它居然跪在了河蚌面前。一头猪下跪,姿势多少有点怪,但没有人笑得出来,它眼中流出了两行血泪。

河蚌这才懒洋洋地道:“淳于临没了之后,我身边一直没有人照顾,也着实很不习惯。我想找一个乖一点、机灵一点的仆人,只是刘小姐千金之躯,怕是干不了伺候人的活。”

圈中的猪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它拼命冲到河蚌面前,一个劲儿低号。河蚌歪着头听了一阵,最后她也不知从哪掏出个海螺,右手一掐诀,但见那头猪身上散出十点星星般的光点,渐渐没入海螺之中。容尘子这才牵了她,临走时也安抚了老余家一番,赔了人家十一头小猪的钱。

回到别馆,河蚌破天荒地没有睡觉。她将自己壳里所剩不多的宝贝都倒了出来。裁玉为骨,以水为肌,做了个少女的身子。容尘子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倒也难得见她这般细致。

河蚌将刘沁芳的魂魄揉进这副身子里,但她也是有言在先的:“今日开始,你我关系便是主仆,为期五百年,五百年之内,你叫玉骨。我可没有义务白救你的,所以日后若是我不满意,你哪来的还回哪去。”

这时候的刘沁芳哪还有当初刘家小姐的偏执矜持?她跪伏在河蚌面前,身子瑟瑟发抖,四肢尚不能协调,着急之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河蚌已经开始布置任务了:“清点好我的随身物品,做一个下人应该做的一切。给你半天时间适应现在的身体。”

刘沁芳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还是清玄看她可怜,略扶了一把。她站起身便跌跌撞撞往外走,容尘子摇头叹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你多容忍些。”

河蚌裁了半天玉,也真是累了,她伸伸懒腰瞪大圆圆的眼睛:“人家也是孩子,又不见你容忍人家!!”

容尘子:“……”

事实上,刘沁芳……也就是现在的玉骨并没有等到第二天再履行她的职责。她用了一个时辰来适应自己的身体,那个河蚌的话她不敢不信,她真的害怕再回到那段恐怖绝望的时间里去。

下午她便将河蚌的衣物、玩具俱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河蚌虽然懒,却爱干净。当天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清洗,尤其是衣物上不能装饰太硬的东西。其次是要有一手好厨艺,能做很多好吃的,要讨她欢心便容易许多。

玉骨小心翼翼地向清玄、清素讨教河蚌的生活习性。

时间是最锋利的刻刀,总是情无声息地磨平世上最尖锐的棱角。

接下来几日,是凌霞镇的祈福法会。为了庆贺新生,除了高道论经【讲】【法】,镇长还组织了许多民间的娱乐项目,比如胸口碎大石、喉头折钢纤、空口吞碳火等等。自然也不乏许多卖金刚大力丸的家伙凑个乐子。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晚上,河蚌正吃着玉骨做的烤鱿鱼,突然有几个道宗打扮的人进了别馆。这群人个个衣着严整、容色肃然,还有个老头连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定是道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见到河蚌也是一怔,还是清玄迎了出去:“于琰真人,您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正一道的于琰真人,他在道宗地位尊崇,如今突然出现,想必也是出了大事了。于琰真人打量了河蚌一番,不由皱了眉头:“汝师何在?”

清玄急将诸人让入厅中落座,自有仆人奉茶。他恭敬地侍立于旁:“回真人话,家师近日主持凌霞镇的祈福法会,这会儿正在沐浴更衣。”

于琰真人略略点头,他与容尘子的师父紫心道长乃八拜之交,是以对容尘子也是长者之态。此时语声便不掩责备之意:“既是主持法会,如何还带女眷?”

清玄满头大汗,暗道师父也不想带啊,但是不带不让走哇……

容尘子听闻于琰真人前来,自然也急忙整衣过来。于琰真人见着他,自然又是一番训教:“你本就是个稳重的,如今行事却越来越荒唐。你不畏人言,也不为清虚观和紫心老友的留几分颜面么?”

容尘子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还未答言,那边河蚌不乐意了:“你这个老道士好没道理!!如何带女眷出行就是荒唐事了?”她可不管什么辈分、尊卑,当场就要于琰真人好看,“你也是女人生的,却看不起女人,出家了就可以不孝了吗?”

于琰真人何尝被人这般顶撞过,还是当着道宗诸人的面,他顿时面色铁青。可是河蚌的话才起了个头:“那个什么经里面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什么狗’,既然我们都是那什么狗,你这个什么狗,凭什么看不起我这个什么狗?”

于琰真人气得须发皆张,容尘子赶紧低喝:“休要再言!”

河蚌这才悻悻地坐回去,重新吃烤鱿鱼。容尘子亲自给于琰真人斟茶:“乡野小妖少不更事,真人万莫见怪。”

于琰真人也不能真同一个女妖置气,他喝了一口茶,冷哼了声:“长岗山之北不过数里的大风坡最近失踪了不少村女,我观气象,恐有妖物借昔日鸣蛇之邪气成了气候。为免再祸乱世间,这才带人匆匆赶往。你既在此,便随我同去。希望不是鸣蛇复生。道宗近年人才凋零,我实在不愿再因一时轻敌折损同仁。”

容尘子自然无二话,当下就令清玄收拾了东西,准备同于琰真人出发。

河蚌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也欲同去。道宗的人虽多次听闻容尘子这个鼎器,然见过的着实不多。这会儿见她果如传闻般娇美欲滴,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容尘子微侧身略挡了众人视线,低声道:“这次你不去了,乖乖地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河蚌一听就不干了:“人家就要去,就要去!!”

身后诸人哪里见过这般奇景,忍不住地笑。容尘子低声跟她解释:“若此妖物吸食女子精魄,场面必然不堪。你一个女儿家去作甚?”

河蚌又哪里是个讲理的,一看容尘子是真不打算带她了,她抱着容尘子的胳膊,眼泪立马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人家就去,就去!”

容尘子有理说不清,看看周围诸人的神色,他清咳一声:“好吧,那回房换衣服吧。”河蚌这才开心了,欢呼一声便回了房间。容尘子紧随其后,不顾于琰真人的脸色,轻声道:“烦请诸位稍等片刻。”

清玄自然又上了些点心略略招待。

回到房间,玉骨正在给河蚌洗手。容尘子略略施了个眼色,她便躬身退了下去。容尘子将门闩好,这才替河蚌洗脸擦手。河蚌还在盘算:“人家要穿什么衣服呢?我觉得这件就很好嘛。”

“嗯。”容尘子吻吻她的额头,顺手将她抱到榻上,河蚌是个衣来伸手的,立刻就张开双臂任他宽衣解带。容尘子将她的衣裙放在一边,冷不防覆身而上。纱帐垂落,遮住帐中风光。

第一次河蚌还是比较享受的,第二次她就觉出中计,不由哭闹不休。容尘子前几日学了些房中术的法门,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三两下逗得她再度兴起,这才遂了愿。许久之后,容尘子整衣起床,河蚌还带着哭音哼哼:“人家也要去。”

容尘子系着衣上系带,语声温柔:“嗯,那起床换衣服吧。”

河蚌没有回应,容尘子穿戴整齐再俯身去看,她已然睡熟了。那睡颜太过恬静美好,容尘子不由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叹一口气唤了玉骨进来照看。

厅中于琰真人等待已久,但见那个河蚌没有跟来,大家还是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一群道宗之人同行,跟着个娇滴滴的女子总不像话。

容尘子随同诸人一并到了大风坡,附近百姓听闻道宗高人除妖,俱都前来围观。大风坡别无他物,但见参天古树旁一片茂密的斑竹林,其竹高异常,根株肥厚。诸人都面色严肃:“看来是这丛斑竹作怪了。”容尘子开始布阵,于琰真人于旁边一根条石下发现一个洞口。弟子辈的道士也不用自家师父招呼就开始抡锄去挖。洞口初时不过碗口大,里面却越来越宽。外面围着的百姓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想上前不敢上前,想退后又舍不得退后。

洞口居然还带拐弯,挖过转弯处,突然一股臭气薰得众人皆吐。容尘子和于琰真人俱都皱了眉——是尸臭。看来村里失踪的少女是凶多吉少了。

☆、第79章

洞越靠近山里,挖掘便越困难。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于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容尘子看看天色,也是暗自着急,再晚些时候只怕家里的河蚌要醒了。她若醒来发觉得容尘子不在,定然不会同他干休的。

于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顿时就板了脸:“道家本就有双修的法门,我原道你即使养个鼎器也不算什么。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不过分开片刻,就连魂都快被勾走了。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何况你我出家之人,更应远声色、黜嗜欲。你呀,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就恐情关难过。”

容尘子面色赧然,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多年来他也曾无数次讲给自己的弟子听。然情丝无形,蚀心蚀骨,又岂是挥刀能断的?

他轻声叹息:“真人教诲,晚辈定当铭记。只是她性子顽劣,若晚间晚辈不归,只怕闹将起来,客馆丫头哄她不住。”

于琰真人面上现了些怒容:“看来方才我的话,你当春风过耳了!也罢,如今紫心老友已经过逝,你贵为一派之尊,旁人也管不住了。”

毕竟是长者,于琰真人发了怒,容尘子也走不得,只得站在一边,留意洞穴的挖掘情况。

这次鸣蛇的动静实在太大,庄少衾身为国师也有些风声鹤唳。今接到于琰真人传信,他也不敢搁耽,立刻就带了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兵士赶到了凌霞镇。

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尘子会合,得知容尘子已经先一步赶往大风坡,他也欲追上。路过客栈遇到出来采买食材的玉骨,他骇了一大跳,还以为是漏网的鸣蛇,不免又仔细查问了一通。

在得知河蚌还在客馆,他顿时就发了一点善心——决定将这货给自己师兄带过去。于是他去客馆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

河蚌醒来之后可就不好了,她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冲到大风坡把容尘子啃了。庄少衾虽擅花言巧语,可也哄不住吃货,他揉了揉眉心,看着水遁而去的河蚌,轻声叹:“师兄,你乃正神转世,定会逢凶化吉的……吧?”

就在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劲的时候,河蚌出现了。诸道士一转身就看见了她,因着刚睡醒,她长发微乱,身上还穿着那件羽衣,她双手拎着裙角,□着双足,踝间金铃依旧。天地之间都失去了声响,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页锦锈华章,又如繁华碧叶间流淌清露一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怕点滴声响惊忧了这半山绮丽。河蚌出乎意料地没有哭闹,容尘子没有过来抱她,显见这次这个老道士更厉害,哭闹肯定不管用。

她站在离容尘子三步远的地方,脸庞尚带醉人的桃红,那双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湿漉漉的辉光。夕阳的余辉斜斜铺散,她微微仰起头,清泪将落未落:“老道士,你又不要我啦?”

原本不欲再触怒于琰真人的容尘子,顿时就上前拥住了她:“说得什么胡话?”

河蚌悲悲戚戚地任他紧紧相拥,然后隔着容尘子,她转过脸,伸出小舌头向一旁面色铁青的于琰真人做了个鬼脸,气得于琰真人差点脑溢血。

晚饭时分,庄少衾赶了过来,当然把河蚌的随侍玉骨也带了过来。河蚌和容尘子坐在一起,庄少衾正感叹师兄福大命大,就瞧见河蚌取了个馒头,正拼命往上蘸糖。

容尘子将她的菜都分好挟到她的碟子里,一面和于琰道长谈论洞里的异事:“吾观洞中妖气厚重,只怕妖类数量繁多,所结阵法总恐有所疏漏。若令其中一只逃脱,凌霞镇只怕又将不得安宁……”

他这头说着话,河蚌手里的馒头已经蘸得糖比面粉厚了。她兴高采烈地举起小手,将馒头举到容尘子唇边。容尘子饮食本就清淡,如何受得了这许多糖,只尝了一口浓眉就皱到了一起。

河蚌只当不觉,又将馒头厚厚蘸了一层,再举高了喂他。容尘子垂眼望她,见她笑颜如花,他轻叹了声,遂缓缓张口,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个馒头。次数多了,那河蚌就有些狐疑——难道这糖不够甜?

她看看手里剩下的一块,不由就伸嘴去咬,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取过来,就着清粥一并咽了下去。

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腐臭的气息越来越重,容尘子本是不允河蚌跟来的,但她那样好热闹的性子,又哪里拦得住。也幸得容尘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没能第一个冲进去。

里面的情景,比想象中更为恐怖。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尸体,看样子不止大风坡,附近的村庄也遭了难。时间不长,尸身俱被剥去衣裳,有的已经呈**之状,有的还十分新鲜,死相俱都惨烈。

内中多有孕妇的尸首,胎儿从□被掏出,羊水、鲜血混着五脏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容尘子将河蚌护在身后,语声凝重:“胎儿灵气最重,惨死之人怨气最强,都是邪门歪道最好的补药,看来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补充自己的法力。”

陈尸的洞穴腐臭难闻,没有人说话,这么多条人命,如果是因为鸣蛇之事未处理干净,那么整个道宗都有责任。

许久之后,庄少衾终于出言道:“妖物必已退至穴底,想必还有一场恶战,都把情绪收起来吧。”

于琰真人也沉声道:“如此枉顾人命的妖孽,实应千刀万刮!!”

道门诸人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发泄,所有的剑都出了鞘,所有的法宝都被祭起,只等斩杀穴底的妖孽。

然真正寻至穴底时,容尘子便皱了眉头——这里确实聚着一群妖,数量不下百余,却俱都是刚刚化形的小妖,想必是借着鸣蛇的邪灵之气开启了灵智。小妖种类繁多,有斑竹、草木,更多的是家畜。

见诸道士杀气腾腾,它们反倒吓得缩到了角落里,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里溢满惊惧。

两下相望,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尴尬。于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尘子,事态很明显,它们之中绝大部分都没有伤人的本事,看来是受大妖胁迫。如今大妖不知去向,单单留下了这一群连妖都不算的弱仆。

容尘子缓缓收起长剑:“当务之急,必须抓到逃走的孽障。”

于琰真人沉默不语,一个道号玄云子的道士低声相询:“这群小妖如何处置?”

容尘子望向那一片惊慌失措的妖物,沉吟半晌,正要说话,冷不防一道狂风平地而起,直接卷向妖群。小妖全无反抗之力,只听得一声惨呼,当下就有四只被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容尘子攥住河蚌的手腕,喝了声:“小何!!”

河蚌右手掐诀,又是一道狂风,一群小妖惊恐之下开始拼死反抗,企图逃离。但它们连腿都未长好,又岂能突出一群道门高人的围捕?

腐气森然的洞穴里开始弥漫呛鼻的血腥气味,河蚌转头看容尘子,语声平静:“它们必须死。”

容尘子握着她皓腕的五指渐渐收紧:“它们根本无力伤人,定是被人利用。除魔卫道之剑,岂可用于斩杀家禽草木?”

周围没有人说话,只有松香火把猎猎燃烧。道宗的宗旨毕竟是降妖除魔,不是滥杀无辜,诸道士虽然阻止小妖奔逃,却也犹豫着没有赶尽杀绝。

出人意料的是,于琰真人和庄少衾也一直沉默。河蚌拨开容尘子的手,低声道:“你若不忍,出去吧。”

所有人都止步不前,看她将一众小妖屠戳殆尽,有小妖红着眼睛拼死反抗,但毕竟道行太浅,她三步杀一妖,溅得一身鲜血。

约摸盏茶功夫,所有小妖俱已殒命,玉骨全身发抖,却仍是持鲛绡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迹。于琰真人的声音带着回音在洞穴中响起:“将妖物尸体拖出去,于洞口焚烧。通知民众,作乱小妖已被我等正法,让他们进来认领尸首吧。”

庄少衾应了一声,见容尘子仍旧站立不动,只得把着他的手臂一同出去。小妖的尸体一具一具拖出来,血染得土地都变了颜色。民众有的大放悲声,有的感恩戴德,冲着诸道士又跪又拜。

庄少衾命官兵将火油浇到尸体上,不多时,大火冲天而起,山风中飘散着熟肉的香气。

是的,不管什么原因,它们都必须死。如果它们不死,没有这一地鲜血残肢,村民的激愤如何平息?如果它们不死,没有战果,宫里的圣上会如何评价道宗?

若上失信于朝廷,下失威于百姓,会不会有新的宗教崛起?

一旦道宗威仪不存,那么多的道观、道士日后又当如何?

从大风坡回到客馆的路上,容尘子和于琰真人都一言不发,庄少衾安抚民众,玉骨伺候河蚌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于琰真人将容尘子叫到书房,容尘子眉目之间仍然矛盾自责,他自入道门,一直修身正德,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于琰真人也在沉思,许久之后,他将一枚板指丢进杯盏中的茶水里,尔后伸二指缓缓捞起:“其实这世道,就如这一杯水,要想从里往外捞东西,难免就要湿了手。”

容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点头:“谨记真人教诲。”

晚餐是素斋,席间诸道士仍旧极少言语,气氛低沉。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尘子旁边,左右刀右手叉,大块朵颐,忙得不亦乐乎。庄少衾有意打破僵局,他是感激河蚌的,否则这送去宫里的书函还真不知道怎么写:“当务之急,怕是必须要捉住那只逃跑的主谋。”

此话一出,诸人总算暂时绕开了先前的事:“当初应该留下几个活口,如今这大妖何处寻得?”

河蚌的晚饭是玉骨单独做的,有鱼有肉,她吃得两颊鼓鼓的:“我有怀梦草,能以其为介质窥探天道,待会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诸道士俱都面色大变。怀梦草乃神话中的异宝,传说东方朔曾献于汉武帝,想不到这河蚌还藏着一株。容尘子用公筷给河蚌剔着鱼刺,似乎对此草并不感兴趣,庄少衾就关心些:“你来找我师兄,也是因为提前偷窥了天道?明知差点赔上性命,还敢前来垂涎我师兄的血肉,你倒也胆子不小。”

河蚌不满:“什么叫偷窥,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不过我也是被它骗了好不好,当时看的时候,知观有一截在我嘴里呀,那我就以为吃得到呀!!谁知道差点挂了!!”

容尘子将一块雪白肥嫩的鱼肚子肉挟到她碗里,仍是郁郁寡欢:“我哪一截在你嘴……”

话未落,他一把扑过去捂住了河蚌的嘴。席间诸道士一脸严肃地沉默半晌,随后集体暴笑。于琰真人怒而起身,拂袖而去。容尘子整张脸都着了火——于琰真人,您回来,贫道冤枉啊,我对天发誓那招根本就还没用过啊……

这头河蚌还在生气:“当时为了看得清楚些,我还借了东海海水呢,格老子的,费了那么大劲它还不说清楚!”

庄少衾给她挟了一箸炒青菜,不由为天道叫屈:“咳咳,其实吧……那真的……已经很清楚了……”

“纳尼?”河蚌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一干道长,“很清楚了吗?”

在座二十一位道长悲悯点头——这年头,注重妖怪的德、智、体全面发展是一件多么刻不容缓的事啊……

——网络版完结——

————下接出书版手打内容————

次日,容尘子刚刚梳洗完毕就被于琰真人叫进了书房,容尘子虽执掌清虚观门户已久、在道宗也是的德高望重,但在这位师长面前,还是颇为拘谨。于琰真人在书案前坐下,许久才开口道:“圣上传下话来,这次鸣蛇之事闹得人心不安,怕是上天降罪于我朝,命令道宗设坛作国醮。”

容尘子亦神色肃然,所谓国醮,不同于一般的斋醮。道门斋醮,分为上三坛、中三坛和下三坛,其中上三坛乃为国祈福,中三坛为官僚所设,下三坛为士庶设之。而内中上三坛,又分为顺天兴国坛、延祚保生坛、祈谷福时坛。而国醮,即顺天兴国坛,含星位三千六百,乃普天大醮。起规模之宏大自不必说。

于琰真人喝了口茶,将话说完:“上次国醮,吾师尚在,由他任高功法师。如今吾师仙逝已久,圣意本是让贫道代之。但是,容尘子,吾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这道宗后辈之中,谁有领袖之才?少衾虽道法精湛,终是性子顽劣;吾徒守义忠厚有余,终缺乏历练。”他望定下方垂首肃立的容尘子,又叹了口气,“道宗早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啊,紫心好友临去之前百般嘱咐,一直以来,吾亦诚惶诚恐,唯恐凡名俗事,误了你的修行。”

容尘子如何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当下欲开口,于琰真人摆手,“但今吾观来,只怕坏你修行的正是红尘色相、粉红骷髅啊。如今我已奏明圣上,推举你出任高功法师。日后道宗都将以你马首是瞻,你得做出表率,那女子……身怀异术,虽领仙籍不登仙道,恐心思叵测,你万不可再留于身侧。”

二人密谈了足有一个时辰。河蚌都吃完早饭了,容尘子这才出来。见他心事重重,河蚌习惯性地往他身上靠,“那个老头儿说我坏话啦?”

“不可无礼。”容尘子啼笑皆非,终是恐于琰真人见怪,将她带到房里,在桌前坐下来,“于琰真人今日同我一番长谈,对你甚是放心不下。”

河蚌整个人都趴在他怀里,娇俏的小脸上皆是不满,“那你要赶我走吗?”

容尘子握住她又软又嫩的小手,指腹轻轻摩挲,“别胡说。”

河蚌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那他不喜欢人家怎么办?”

“于琰真人终究也是用心良苦,如今他对你知之甚少,难免心存忧虑,待假以时日,必会理解。”容尘子软玉温香抱满怀,倒也没有忘记正事,“查看一下大风坡逃走的妖物吧,务必在它再次伤人之前阻止它。”

河蚌还是有些不放心,“即使他不喜欢我,知观也不会听他的,对吧?”

容尘子啼笑皆非,“嗯,别胡思乱想。”

下午,宫中来人宣旨。也不知道庄少衾报了些什么功劳,总之圣上龙颜大悦,将众道士都嘉奖了一番。甚至提出请容尘子入宫小住,以便请教道家方术。对此于琰真人力劝容尘子前往,如果得到朝廷的支持,不管是对道宗还是容尘子自己都将大有助益。

那时候河蚌在房里吃爆米花,玉骨别出心裁给炒的,她十分喜欢。玉骨倒是机灵,先去外面听了消息,回来报给河蚌。河蚌抱着纸筒,心思似乎都在爆米花上,“于琰真人定是主张让知观入宫吧?”

玉骨闻言点头道:“我走时正在劝呢。主人,要不您找个时机讨好他一下,也免得他对您老是心存误解。”

河蚌挑了挑眉,复又轻笑道:“我若擅讨人欢心,又何来今日田地?”

玉骨给她倒了蜜茶,这些日子她似乎终于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开始揣摸河蚌的心思,“可是于琰真人对容知观毕竟不同于别人,他若对主人一直心怀芥蒂,玉骨只怕……”

河蚌抿了口茶,语声淡漠:“我们家知观是个有主见的,否则你以为他为何主张知观入宫伴驾?”

玉骨想了想,惊声道:“莫非他想对主人不利?”

河蚌抱着爆米花坐到榻上,语笑晏晏,“他毕竟是知观的师长,若我有不测,知观总不至于向他问罪。何况一个内修,即使道行高深,也是十分脆弱的。激战之中有所闪失,真是再正常不过。”

玉骨顿时花容失色,“那您得赶紧劝知观留下来。”

河蚌大笑道:“留下来?”她继续吃着爆米花,“这个味道真是不错,你再去炒一点。”

玉骨见她不想多说,也不敢多问,只得忐忑地出了房间。

少顷,容尘子进得房间,他本是面色凝重,见河蚌坐在榻上翻《南华经》,嘴里零食不停,这位道门宗师也不由得微扬了嘴角,“又在榻上吃东西。”

虽是责备的话语,然字句之间又哪来半点责备之意?

河蚌伸了个懒腰,容尘子取了汗巾帮她擦手和嘴,径自在榻边坐下,将圣上宣他入宫的事轻描淡写地提了提。河蚌将头枕在他腿上,居然也是个思考的模样,“这倒也是好事,若那个皇帝欣赏你,以后会拨更多的钱修道观、养道士吧?”

容尘子忍着笑,“倒是话糙理不糙。”

河蚌很干脆,“那知观你去吧,早点回来,听说宫里有好多好吃的,你回来时记得多带些哟。”

容尘子拍拍她的头,“可是大风坡命案的妖物还未查出,于琰真人毕竟也上了年岁,我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河蚌歪着头,“还有我呀,我我我。”

容尘子抚摸着她微凉的长发,许久方轻声道:“我已修书请行止真人赶来相助,今日先查出妖物的来历去向,待行止真人赶至,我送你回清虚观,再去宫中拜见圣上。”

河蚌仰起粉脸,深深凝望,容尘子轻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夜间看看妖物下落吧,我替你护法。”

请来行止真人、送河蚌回清虚观的决定,遭到了于琰真人的强烈反对。但容尘子坚持己见,任由于琰真人如何劝说,他均不为所动。最后于琰真人也动了气,“你是担心贫道会对她不利?”

最后连庄少衾也低声相劝,“师兄,何盼虽然贪吃,但是若有她在,我们除妖定然时半功倍,又何必一定要……你若担心,除妖之后我送她回观便是。”

容尘子略略摇头,轻声道:“你不能理解,少衾,若放任她独自在此,我定……日夜牵肠。”庄少衾微怔,再不言语。容尘子转而向于琰真人深深一揖,“真人,您一片苦心容尘子铭感五内,任何事但凡对道宗、百姓有利,我愿赴汤蹈火。但是她……她虽有异能,终究体质柔弱,大凡内修,本应养于深院豪宅,锦衣美食、仆众云伺,如今随我四方奔波本已不该,实在不能独留于此。”于琰真人还待再言,容尘子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道:“真人……就当我鬼迷心窍吧。”

不多时,玉骨抬了水进来给河蚌刷壳,不免就将前面的事讲给河蚌:“知观要送主人回清虚观,还和于琰真人起了争执,不过真人同意了。”

河蚌翻了个身吐了一串泡泡,“他应该感谢容尘子,哼,白捡回一条命。”

玉骨顿时色变,“您是想……”她不敢再说下去,拿了特制的澡巾仔细地帮她擦壳。

夜间,容尘子为河蚌护法,助她再窥天道。对于这个,河蚌是轻车熟路,也不大在意,伸伸懒腰就借着怀梦草离魂,容尘子比她谨慎得多,在外布了阵防止妖邪相侵。

约摸一刻,榻上盘腿而坐的河蚌突然绷直了腰身,容尘子立刻安她魂魄,不多时,她倒也顺顺利利地返转。

“如何?”容尘子以她怀中的鲛绡拭去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又倒了糖水喂她。河蚌喝了半盅甜汤,方才垂眸道:“大风坡右侧二百七十余里,有处绥山,妖怪就在那里了。我观它不过一千多年的道行,老头儿和少衾他们同去定无大碍。”

容尘子这才放了心,又低声训道:“不许胡乱称呼!”

次日,行止真人带领门徒赶到,容尘子也就带了河蚌和几个徒弟准备返回清虚观。出发之时天色未亮,河蚌还没睡醒,容尘子连唤了几次,然她睡觉最是打扰不得,一时只急得呜呜啼哭,容尘子啼笑皆非,只得将她化为河蚌,打成包裹挎于臂间。于琰真人有心再劝,然观他爱怜之举,也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庄少衾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免也多有不解,“真人,这河蚌虽然顽劣,但自从跟着我师兄以后,也就贪吃了些,并无其他恶行。如今她身怀天风、天水灵精,更是已登仙道,各处无不争抢。她随着师兄,未尝不是好事。再者,师兄从小到大,从未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他眼,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属,您又何必如此担忧呢?”

于琰真人眉宇难舒,“少衾啊,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别人争抢的物什,未必适合任何人。这河蚌虽然已登仙道,但容尘子毕竟是天生正神,儿女私情,他若回归神位之后吾也就不再操心了。可如今万一有所闪失,我如何向紫心好友和整个道宗交代……”

庄少衾为人最是洒脱不拘,对这种没事找事的杞人忧天之举,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好在于琰真人也没有非要他理解,“通知行止,我们出发吧。”

容尘子御剑而行,将河蚌送回清虚观也不过半个时辰,天色刚亮,七月盛夏的清晨,山间蝉鸣初起,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行走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容尘子将河蚌先送回自己房间,她仍在熟睡中,还时不时往壳外吐泡泡。容尘子轻轻摇头,摸了摸她灰黑色的蚌壳,“我先进宫面圣,圣上下令设国醮为国祈福,国醮乃圣事,期间也难以和你见面,只怕须两个月光景,你要乖乖听小叶的话,不要乱跑。”

河蚌睡得正香,身边有人聒噪不休,她不耐烦地合紧蚌壳,连泡泡也不吐了。

容尘子出得房门,这次国醮他准备带清玄、清素同往,清虚观的事仍交由叶甜打理。对于叶甜他是放心的,只是叮嘱她开启护山大阵。叶甜比较细心,平日她随庄少衾住在宫里,对这个一心慕道的皇帝也颇有些了解,不免就将皇帝的喜好一一告知。

容尘子也不在意,“师哥此去并非讨圣上欢心,一些繁复琐事,不记也罢。”

清虚观香火鼎盛,山门刚开,已有香客陆陆续续前来,叶甜忙着接引善信,河蚌也睡醒了。醒来后她就发现容尘子不见了。

观里的小道士生怕她哭闹,又给做了许多吃的,再加上玉骨开的小灶,容尘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好吃的。这河蚌左右看了看,终于开始啃素鸭脖,一边啃一边思考,这个老道士肯定进宫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吃完再哭也来得及。

她边看《封神榜》边吃东西,她识字不多,看也是半读半猜。就这么一直吃到中午,然后她又困了。她揉了揉眼睛,玉骨赶紧过来喂了她一盅罗汉果莲藕甜汤,用绞得半干的毛巾给她擦脸和手,擦完之后将床边竹篮里的骨头、果核等收走。

盛夏天气炎热,虽然山间温度低很多,但河蚌天生是受不得热的,众小道士特地给她买了瓷枕,河蚌枕在上面冰冰凉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受炎夏所扰了。

下午,叶甜过来看了她一次,见她睡得乖,也就没有打扰,只吩咐玉骨好生照看。如今她对这河蚌倒是全无恶意了——其实她也就是一个天真小妖吧,在她眼里只有三种人:敌人、朋友、陌生人。敌人一定要杀死,朋友要好好保护,陌生人不用搭理。

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无忧无虑,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

叶甜刚刚走出房间,河蚌便起身,玉骨赶紧上前伺候,她却只是摆了摆手,“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玉骨恭身应承,反手带上门,守在门口。河蚌双手掐诀,不多时已离了魂,往长岗山方向而去。七月的午后,阳光酷烈如火。魂魄不出汗,但河蚌也真是热得受不了。片刻之后,她在李家集那口水井前停下来,周围凡人看不见魂魄体的她,她纵身跃入水中。

井水清凉怡人,但她顾不上享受,一路向下。井下俨然是另一片景象。只见一片红色星形的水藻绵延向前,尽头是一座水晶宫,比凌霞海皇宫规模略小,但玲珑别致。

河蚌缓步入内,有刚刚化形的鱼妖向她恭敬行礼。

水晶宫内的陈设同海皇宫亦是相差无几,一个人正在往桌上摆吃的,那些菜一碟一碟琳琅满目,有清蒸梭子蟹、麻辣鲨鱼喉、凉拌蛰皮等。河蚌脚步很轻,桌前的人头也没回,“陛下来了啊。”

那红衣、黑发,乃至声音语调都是她所熟悉的,河蚌也有些迷糊了,“你到底是谁?”

“还差一个葱烧海参,马上就好了,快过来坐下。”他拉着河蚌坐在桌前,给她夹了一个香波螺。想象着那滑滑嫩嫩的螺肉、仿佛入口即化的鲜香,河蚌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魂前来了。

见她喜欢,面前人儿眸子里都溢出了笑意,“我去准备食盒,陛下带回去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凌霞海域的淳于临。河蚌轻声道:“你既然逃脱,便应寻一处清静之地好好修行,为何一定要为祸人间?”

淳于临未答话,不多时便取了葱烧海参返转。他细心地将每碟菜都装到食盒里,河蚌用力推他,“说话!”

他微微错后一步,许久才抬眸浅笑,“不愿远离陛下。”

河蚌抬手轻抚他的脸,他静静站立,容光惊世。许久之后,河蚌终于下定决心,“走吧,不管你是鸣蛇还是淳于临,离开这里,远避人群。千年之内,我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音讯。”

她大步走出去,不多时又回转,将所有的食盒全都拨到一起,借水而遁,直接回了清虚观。

及至酉时,于琰真人那边传来消息,称已经歼灭绥山的妖物。众人都放了心,开始筹备国醮事宜。圣上的性情庄少衾最清楚,这事虽然高功法师礼请的容尘子,但他毕竟是国师,各处关节也非同他商议不同。

绥山不是谈话之处,反正离清虚观不是很远,诸道士也就转道清虚观,一应器具均由观中小道士协助采买。

清虚观更添了些热闹之象,见观中事务井井有条,于琰真人自然也夸赞了叶甜一番。自从紫心道长仙逝之后,他便如同这三个孩子的师长,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个父亲在容尘子、庄少衾面前都严厉得紧,唯独在叶甜面前很和蔼。

叶甜是个懂礼数的,平日里从不恃宠而骄,在他面前一直举止得体。他与叶甜煮茶论道,见她举手投足稳重大方,顿时就想起那个轻浮无状的河蚌。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也不免不解——容尘子那般端方正直的个性,怎么会放着叶甜在眼前却喜欢上了那样不知羞的女子呢?

庄少衾同诸道士议完国醮进程,没有看见河蚌的影子,当下便去了容尘子的卧房。那时朱阳高照,院门口玉骨侍立于旁,片刻不敢大意。庄少衾冲她点点头,本意是让她进去通知河蚌,她倒是开了院门,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上还露了几分笑,“主人吩咐不许道宗的人乱闯,您定是无碍的。”

见她香汗淋漓,庄少衾也不由得去了几分厌色,“我已叮嘱道友,不会有人到此骚扰,你下去吧。”

玉骨低着头应声,却仍不敢离开。庄少衾略略摇头,大步进了院子。

入目先是那方池塘,里面荷花全然无视炎炎烈日,开得生机勃勃,一望而知非世间凡品。河蚌就坐在荷花阴影里玩水。她仍旧赤着足,两只小脚泡在池水里,不停地甩来甩去,溅起一片水花,惊得水中游鱼远避。

庄少衾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不由得移向那双玲珑玉足。那小脚生得当真巧夺天工,如今清水洗濯,又蘸着朱阳之光,更显得欺霜赛雪。他虽无恋足的癖好,却有爱美之心,一时半刻竟移不开视线。

河蚌头也没回,却突然问:“好看吗?”

庄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好看!”

河蚌明显不开心,闷闷地道:“见过的人都说好看,只有知观没说过。”

庄少衾不由得哧笑,“这话他是说不出来的。”

河蚌嘟着嘴,语声中带了些委屈,“都好多天了,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原来是想师兄了啊。”庄少衾盘腿而坐,对到家科仪,他最是熟悉,这会儿便也讲给河蚌听,“圣上礼请他任国醮高功,这次国醮规模甚大,须耗时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日子他还在宫中,下个月国醮一开始就会去往宫庙,无论如何也是抽不出时间回来的。”

河蚌急了,“那我可以去找他吗?”

庄少衾只是摇头,“国醮非同儿戏,如让人知道高功法师带女眷前往,不止师兄,只怕整个清虚观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河蚌又转头去看那片荷花,一脸闷闷不乐,“哼,玉骨都跟我说了,宫里漂亮宫女好多的,他肯定不愿回来!”庄少衾啼笑皆非,“师兄是道家,宫里宫女再多,伺候他的肯定也是太监,这个不必担心。”

河蚌终于找到症结所在,大声嚷:“那他肯定是喜欢上哪个太监了!”

庄少衾哧笑,只得哄劝,“这个实在是……太重口了。别瞎猜,师兄是真有正事。两个月嘛,很快就过去了。你若无聊,多和清韵、昊天他们玩儿。”

七月中旬,国醮正式开始。庄少衾身为国师,自然要回朝。为示隆重,道门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有到场,叶甜也有些想去,毕竟国醮是件盛事,难得碰上一次。

出乎意料的是,于琰真人托病未往,道门众人都明白——他这是当真想将道宗的重担交到容尘子肩上了。

清虚观,于琰真人同叶甜对坐饮茶。于琰真人考较了一些典籍、道法,叶甜均对答如流,他摸摸山羊胡,十分满意,“紫心道友命好,门下三个弟子都能有所成就。九泉之下,想必他也能安心了。”

叶甜略作谦逊,于琰真人转而又道:“这次国醮场面少有,你也前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叶甜也有自己的难处,于琰真人慧眼如炬,“清虚观的事你不必担心,容尘子主持完本次国醮事宜,道宗众人必然前来清虚观相贺。近日贫道也无事,就留在清虚观,你也可放心前往了。”

他在清虚观,确实应当万事无忧。叶甜也就放了心,“那……晚辈就去往宫庙啦,清虚观的事,就有劳真人了。”

于琰真人淡笑着挥手,“去吧。”

下午,叶甜备好行囊准备下山,临走时再去看了看河蚌,见她在午睡,也没有打扰,只是再三叮嘱清韵要好生照看,不可大意。

而叶甜走后,河蚌的苦日子就来了。

起初几天,于琰真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河蚌的所在。容尘子平日管教有方,清虚观各小道士早已习惯了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如今即使他多日不在,清虚观事务也算是井然有序。

于琰真人将宫观各处都检视了一番,本无大事。真正令他生怒的是一件小事——观中居然有人私做荤菜,且一日数餐。他当即便抓获了正在厨房开小灶的玉骨,“道观乃清修之地,岂可擅设荤腥?”

玉骨自然是认得于琰真人,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往观中为河蚌开小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从未有人反对过。她只得强笑道:“小女子拜见真人,真人有所不知,奴婢主人不喜素食,所以每日里多少会加点荤菜。以往知观在时,也是知道的。”

她千错万错不该将容尘子抬出来,果然一提容尘子,于琰真人立刻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他身为知观,竟公然罔顾道门清规,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他对垂首站在一旁的一众小道士怒道:“今日之后,观中任何人饮食皆统一规格,任何人也不得特殊照顾。还有,以后膳堂用饭时间晨间半个时辰,中午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过时之后一律不再开放。”

其实道门炉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使用者院落以外,宫观之内不许随意走动,以免惹人非议。不管什么时候,炉鼎都是一个让人十分尴尬的存在。也就是贫穷人家的女儿,为了吃一口饱饭,卖身方士。平日里虽不说苛待,地位却着实可忽略不计。

也难怪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带大河蚌一并出行会诸多不满。

但河蚌是个例外,她待在容尘子卧房的院子里不是因为不许走动,而是懒得动。当然了,这是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没过两天她就发现她所有好吃的通通都不见了。她一日也只有三餐,且都是素菜和馒头,偶尔有包子还是白菜馅的!

何况她睡觉时间本就不在饭点,每次醒来饭菜都凉了,那个时候膳堂也关闭了,也没处去热。次数多了,她难免就歪着脑袋看前来送饭的玉骨。玉骨哪敢惹她,慌忙就将观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于是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河蚌终于走出了容尘子的院子。那时候香客往来不绝,小道士们都进出忙碌。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薄绸裙,没有披肩纱,仅有两根绸带交叉绕过玉颈,在脖子后面懒懒地打了个蝴蝶结。

薄绸裙下摆极宽大,质地更是柔软轻薄,行走之间裙裾飞扬如繁花怒绽,腰身却勒得极紧,胸前以白色细纱滚的边,如今她未披肩纱,便裸出一大片温润如玉的肌肤,她人身纤瘦,锁骨形状优美,双肩更是肤光胜雪。一路行走,惹得一些香客眼球呼之欲出。

那时于琰真人在房内打坐,观中无事时小道士们是不敢打扰他的。河蚌却不管那么多,她一脚踹开房门。而于琰真人比容尘子更保守古板,哪里见过这般不知廉耻的装束,差点就吐了血。河蚌却不管这些,她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十分生气,“老头,你为什么克扣本座吃的呀?”

于琰真人气得手脚直抖,“你你你……难道你竟不知炉鼎不许随意走动的规矩么!”

河蚌莫名其妙,“不知道呀,为什么不许走动?”她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将书架、书案俱都踩了一遍,“为什么不许走动?”

清韵急忙进去想先哄她出去,她哪里肯听,给什么吃的也不走。于琰真人怒而拍桌,“胡闹,这成何体统!清韵,立马将她赶下凌霞山,不得再踏进山门半步。日后汝师问起,让他前往洞天府责吾!”

清韵也是暗暗叫苦,只得低声劝这位形同师公的长辈,“真人,她其实平日里不这样,且待在家师院子里甚少出来。这次只是饿了,您看不如还给她单独做点吃的……”

话未落,河蚌已经嚷开了:“你这个老头好不晓事,我出门难道还要经你同意吗?我又不是你养的!我就要出门,就要到处走!你算个球,好好的自己洞府不住,跑来这里撒野,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啦?格老子的,再敢拍桌子,剁了你的手!”

于琰真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清韵急急拉住河蚌,“师娘,少说两句师娘,先回房里好吗?我保证,一会儿就给做吃的,不不,马上就做。您先回去吧。”

河蚌横眉怒目,“不回!就不回!”

于琰真人恨不得打她一顿,又觉得有失身份,当下手脚颤抖,“拖下山去,拖下山去!”

众小道士也俱是如丧考妣——师父很疼她的,谁敢当真拖下山去啊?但是于琰真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见小道士们犹豫不决,于琰真人怒火更盛,欲自己动手,那河蚌又衣着清凉。他掏出一纸黄符,欲先将这河蚌打回原形。一见他动手,河蚌可就不客气了!

一时之间房里狂风四起,众小道士在外面只看见石砌的宫观跟个喷泉似的拼命往外喷水,水柱高有丈余。香客以为神迹,顿时围观不散。

众小道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约摸盏茶功夫,河蚌从屋子里跑出来,哇哇大哭着跑进了容尘子的卧房。玉骨赶紧跟过去伺候,却见她正在把自己喜欢的衣服、玩具、首饰全部打包。

玉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于琰真人欺负了,只得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众小道士也急急地去寻于琰真人准备再为师娘求情。但一推开门,他们就惊呆了,只见于琰真人犹如落汤之鸡,他束发的玉簪被抓掉了,头发被狂风刮成了爆炸式,山羊胡被揪得零零落落,脸上还有一道抓痕。

整齐的道袍被扯成了一身碎布条,腮帮子还被打肿了,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挪不转。那惨样,像是被七七四十九个大汉蹂躏了七七四十九次……

众道士见状就要吐血——师娘,你……

于琰真人这副模样,众小道士想走又不敢走,进去又不好进去,正自叫苦连天,那头河蚌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玉骨下山了。

玉骨还在安慰她,“于琰真人毕竟是道士嘛,主人打不过也正常。只不过以后清虚观住不得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呢?”

河蚌泪珠儿还没干呢,已经在想别的事,“玉骨,炉鼎是什么?为什么老头说不准到处走呢?”

玉骨还是有些羞涩,“炉鼎啊,就是道家方士为了调和阴阳,买了些女子放在密室里,需要的时候双修一下……增进功力。”

河蚌还是不大理解,“那为什么不许到处走呢?”

玉骨换了副身体,气力也非普通女子可比,下山的路走得也不吃力,还能一边扶着河蚌:“呃……因为炉鼎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主人不想让人知道,就不放出来走动的。”

河蚌似乎有些失望,许久才回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