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是劫是缘难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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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外,向擎苍依靠在溪边玲珑山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的玉箫,虽然严寒砭骨,他却任由风霜侵袭,只是眉头紧皱,怔怔的想着心事。

“向大哥”,朱岚岫款款走来,她想对向擎苍展露微笑,心中愁苦堆积,却笑不出来。

向擎苍陡然见到岚岫,眼睛里顿现光彩,心脏擂鼓般跳动,愁肠触动,他胸中的思念和悲愁,一齐倾泻出来,上前紧抱住她,深深吻她,温柔而又霸道,让她有片刻无法呼吸。

当他们终于分开来的时候,向擎苍目不转睛地盯着岚岫,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事情,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朱岚岫定睛凝视,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沿颊滚落。“不要逼我”,她嗫嚅着,“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我不逼你”,向擎苍眼神真挚,“但是不要太苦了自己,好吗?”

朱岚岫微微颔首,复又幽幽长叹,黯然垂泪。

两人相依相偎许久,朱岚岫才道:“我们一起去见陆大人吧,我又有了新的发现,要告诉他。”

向擎苍点点头,忽道:“大人要纳妾了,你知道吗?”

“是可儿?”朱岚岫叹气,“端妃留下的那支发簪,陆大人送给了可儿,我见过她戴在头上”。

“是的”,向擎苍的神情也有些异样,“听说可儿已经有了身孕。我原本有些疑虑,可儿和绮红都是万花楼的人,怎么那么巧的都进了陆府。但是大人……他似乎很迷恋可儿,已经到了离不开她的地步”。

朱岚岫垂首默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走吧。”

向擎苍和朱岚岫一起踏着月色去了陆府。陆炳和可儿、董慧芬都在偏厅内,正在商议摆宴席的事儿,可儿愿意不计名分服侍陆炳,但陆炳和董慧芬都说不能委屈了她。

向擎苍和朱岚岫是陆府的的常客,直接被下人带进了偏厅。可儿和董慧芬忙起身见礼。

朱岚岫的目光又落在可儿的发簪上,想起端妃,心中隐隐作痛。

陆炳爽朗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这个月十五我要迎娶可儿,到时候还要请两位到府上喝杯喜酒。”

向擎苍对着可儿作揖,“未来嫂子,在下有礼了”。

可儿满脸通红。陆炳和董慧芬都笑了起来,绮红也在一旁偷乐。朱岚岫勉强一笑,心中却苦涩不已。

陆炳知道向擎苍和朱岚岫是有事登门,便让董慧芬带着可儿和绮红先下去了。

“罗刹是司马南和白木槿的私生女?”陆炳深感震惊,“白木槿十四岁生下女儿,依照年龄推算,罗刹现今的年龄应该是二十二岁。但据我所知,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和赵荣妃四人的年龄都在二十五岁以上”。他稍稍一顿,又道:“我会禀明皇上,详细调查这四个人的底细。”

朱岚岫道:“现在看来,王贵妃的嫌疑最大。白槿教的人擅长易容和改容术,年龄作假更不在话下。调查底细的话,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陆炳点头同意,转念又道:“司马南说皇上迷信道教,可以利用这一点助罗刹登上皇后宝座。这说明,司马南和那帮道士的关系非同一般,难道说,他就是……”

“父皇最信任的就是那几个道士,如果司马南混入其中,父皇随时都有危险”,陶仲文身披鹤氅、披头散发的身影骤然闯入脑海,朱岚岫的心脏猛的紧了紧,有股冷气直透心底。

陆炳剑眉耸扬,“这帮道士不好惹,一个不谨慎,就会被他们反咬一口。只能暗中留心,暂时还不要告诉皇上”。

向擎苍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神鸩教的教主艾玛,也就是阎王,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朱岚岫略作思忖,道:“我师父玉虚道长说,摩炎死的时候,艾玛只有十岁。摩炎死于正德十五年,照此推算,艾玛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左右。”

向擎苍脸现困惑之色,可儿和绮红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年龄上完全不符。

朱岚岫知道擎苍的心思,也默然不言。

陆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见二人情状有异,奇道:“怎么突然问起阎王来了,你们找到什么关于阎王的线索了吗?”

向擎苍忙道:“还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陆炳也没有起疑,他这几日一门心思都在操办纳妾事宜上。陆炳和可儿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更何况可儿还怀了他的骨肉,他已暗下决心,绝对不能再辜负了这个我见犹怜的小女子。

朱秀贞挺着肚子来到了凌云轩,她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腹部微微隆起。

朱岚岫忙扶她坐下,“姑姑,你的身子不方便,还是少走动好,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

朱秀贞笑着叹气,“成天待在公主府里,会闷死人的,总要让我出来透透气”。她忽的敛去笑意,满脸严肃,“皇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昨日我到西苑去,正碰上陶仲文和陶世恩给皇兄进献仙丹,据说是诏选八岁至十四岁的童女三百人,十岁以下的童男一百六十人入宫,用童男童女之溲(小便),整整炼制了三天才炼成的。先前不是才诏选十三岁左右的童女一百六十人养在西苑,要取她们的第一次天癸作药引合入‘丹铅’中。这回又从民间弄来了这么多的童男童女,那梁高辅和陶仲文整日胡乱折腾,皇兄居然对他们言听计从。你说那丹药,真能延年益寿吗?”

朱岚岫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炼丹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开始灼烧她的头脑,她昏然失措的,几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话来:“药引根本不是……不是童男童女之溲……而是……是他们的性命。”她断断续续的将那天晚上的所见告诉朱秀贞。

朱秀贞听后双目直勾勾的瞪着岚岫,好半晌才发出一声恐惧已极的低喊:“太残忍了,实在太残忍了!”

“四百多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了,连尸骨都不曾留存……”朱岚岫已经咽不成声。

朱秀贞激动起来,声音高亢而悲愤,“简直就是个昏君!上回差点被一群宫女勒死,他还不思悔改。现在又害死这么多的孩子,就不怕遭天谴吗!”

“姑姑,当心身子”,朱岚岫暗悔失言,万一朱秀贞因过于激动而动了胎气,她的罪过可就大了。自己虽激动,却还要极力安抚朱秀贞。

朱秀贞渐渐的冷静下来,“皇兄的事情,我是有心无力,也管不了。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朱岚岫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而起。

朱秀贞正色道:“云南沐王府的黔国公沐朝辅上书求婚,请求皇上把你赐给他的儿子沐融。”

朱岚岫虚弱吐字:“父皇……应允了吗?”

“皇兄一开始震怒,皇室有规定,不许文武大臣的子弟娶公主为妻,沐朝辅此举分明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可是转念一想,云南沐王府不仅在地方相对独立,而且还拥有相当强劲的军力,相当于统治着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皇兄正对他们有所顾忌,如果公主下嫁,等同和亲,不但可以借此笼络人心,还有利于监视他们的举动,可谓一举两得”,朱秀贞长叹一口气,“皇兄还说,他在断情山庄见你和那沐融似乎颇为投缘,如此一来,也算是成就一桩美好姻缘。我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对皇兄说,你早已心有所属吧”。

朱岚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她以为沐融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料他竟以小人之举偿私心之愿,自己实在太高估他了。她的眼中涨满了慌乱与无助,“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朱秀贞难过又同情地接口:“那倒还没有,皇兄说不能这么轻易答应,要等他们有立功表现,再作为奖赏,把公主嫁过去。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赶紧想个法子,一旦圣意下达,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作为奖赏?”朱岚岫重重的喘着气,眼里浮起泪光,“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的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朱秀贞似有触动,也蹙起了眉,“这回我自身难保,也保不得你了。陶仲文进献仙丹的时候,严嵩和严世蕃也在场。我发现严世蕃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瞧看,眼神甚是怪异,我担心,他已经认出我就是那个贾公子了”。

朱岚岫强忍住悲戚,反过来安慰她,“就算认出来,无凭无据,他严世蕃也奈何你不得”。

“公主”,杜鹃匆匆跑了进来,“奴婢刚才去御花园,经过储秀宫时听到宫女议论,皇上派昌芳公公前来传唤惠妃到西苑万寿宫,据说皇上龙颜大怒,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我去瞧瞧”,朱秀贞当即起身。

“我陪姑姑一道去吧”,朱岚岫担心惠妃,也随同前往。

万寿宫内的气氛沉闷得可怕。除了惠妃外,还有卢靖妃也在场。

嘉靖逼视着惠妃,“前去为你诊视的太医告诉朕,你长期使用含有麝香的药物,该药之毒经久滞留积蓄在任督二脉内,导致你将终生不孕。可有此事?”

惠妃面露惶恐,“臣妾……臣妾使用的药物里含有麝香?将致终生不孕?”她的双眸迅速泛起泪雾,继而掩面痛哭起来,“怎么会这样,臣妾一心想为皇上诞下龙嗣,还虔心到钦安殿向玄天上帝求子,是什么人蓄意陷害臣妾吗?”

惠妃伤痛欲绝的表演太过真切动人,嘉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他的语气不再生硬,“你仔细回想一下,是否使用过什么可能含有麝香的药物?”

惠妃可怜兮兮的睁大了眼睛,对着嘉靖茫然摇头,“臣妾身体康健,不曾服用过什么药物”。

一旁卢靖妃按耐不住了,“皇上,臣妾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回臣妾到惠妃妹妹的住处,见到她将一种蜜丸塞入肚脐内,臣妾觉得好奇,就问那是什么。妹妹说,那是王贵妃赏给她的香肌丸,用后可使人肤如凝脂、肌香甜蜜”。

惠妃有些发怔,靖妃这话显然是编出来的。但她混沌的思维很快被嘉靖的话打断,“靖妃所言是否属实?”

惠妃略略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后,很快镇定下来,“臣妾的确一直在使用王贵妃馈赠的香肌丸,贵妃姐姐说她用着效果极好,一身凝肌雪肤吹弹可破,甚得皇上的欢心。臣妾想着贵妃姐姐是一片好意……”

“一派胡言!”嘉靖怒不可遏,“王慕颜哪里有什么凝肌雪肤,几时又讨得过朕的欢心!”

靖妃暗自得意,“那香肌丸是否有问题,皇上一查便知”。

嘉靖立刻派人去储秀宫取香肌丸,同时宣召太医。

朱秀贞和朱岚岫赶到时,太医已经查证,惠妃长期使用的香肌丸,确实含有大量的麝香。

嘉靖震怒之际,下令彻查此事。

事情的缘起,是嘉靖昨夜难得想起靖妃,召她侍寝。二人闲谈之间,靖妃提及惠妃长时间频繁侍寝,却至今无孕,应该请个太医瞧瞧。嘉靖觉得有理,早晨便让太医到储秀宫问诊,于是便诊断出了一场风波。

朱秀贞眼角余光掠过靖妃,见她杏眼闪烁,嘴角上翘,周身散发着令人莫可预测的倨傲之气,立刻就明白这是靖妃针对王贵妃设计的阴谋。自从方皇后精神失常后,嘉靖就一直有废后的意向,但是选谁为下一任皇后很是令他头痛,王贵妃是太子的生母,又身为贵妃,理所当然是最佳皇后人选,但是嘉靖不喜欢王贵妃,故犹豫未决。加上他偏爱惠妃和荣妃,盼着她们早日诞下皇子,废后之事也就暂时搁下来了。

靖妃和惠妃离开后,朱秀贞忍不住叹气,“皇兄,你还是让太医去给皇后治病吧。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事关皇家颜面,皇后终究是皇后,何况她还救过皇兄的命。攘外必先安内,皇兄若不想后宫大乱,就要先保住皇后”。

“我会好好考虑的”,嘉靖软下声调,“贞儿,你先回去,我正好有话要对云锦公主说”。

朱秀贞无奈的看了朱岚岫一眼,缓步走开了。

朱岚岫以为嘉靖要对她说沐融的事情,她痉挛着双手,等待命运判官的宣判。

嘉靖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将那张画在人皮上的藏书图递给朱岚岫,“我思来想去,寻找兵书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你们去做。那四句似诗非诗的偈语,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谜底,需要集合你和陆炳、向擎苍三人的智慧多加研究,待谜底揭晓,再商议寻书事宜”。

朱岚岫接过那张人皮,她的手抖得厉害。

嘉靖看在眼里,表面上力持平静,心中却如潮水翻涌不已,“你娘的事情,你……恨我吗?”

朱岚岫心乱而苦恼地摇摇头,“百善孝为先,怎能恨自己的父母”,她静静地望着嘉靖,默然开口:“娘让我永远记住自己是皇上的女儿,是尊贵的云锦公主,和白槿教没有任何关系。”

嘉靖喉间重重一哽,“是劫是缘,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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