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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昀的事情处理结果迟迟未下,行政处分或许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不用去面对牢狱之灾。经历了那件事,叶昀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也安静了很多,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懵懂的纯白少年。有一次,向远对他说:“如果不想再回到队里也不要紧,就到公司来帮我吧。公司有你的一份,这也算是你的分内事。”叶昀当时随口应了一句:“好啊。”
他太过安静了,也太过听话。只要向远说的,他什么都愿意,什么都点头。向远一时间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也试过把心理医生请到家里来,尝试着跟叶昀沟通,希望叶昀能够摆脱那一段噩梦,可是他夜里再没有被梦魇惊醒过。礼貌地送走了心理医生,他笑着对向远说:“别担心,我没事。”
后来,向远和叶昀一起把孩子从医院接回了家。这个叫被做余生的男孩从刚降临到世界起就多灾多难,还没睁开眼睛,便永远地失去了亲生父母。他出生的时候没有足月,先天不足,孱弱多病。医生说,这孩子也算是幸运的,假如他生在普通人家,只怕逃不过早夭折的命运。
幸运?向远抱着孩子,禁不住苦笑。孩子总是无辜的,他们降临到这个并不美丽的世界没有选择。有时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笑脸,还有他睡着了之后紧握的小手,向远总是会想,假如有一天,这孩子长大了,心中会不会有恨?然而他就这么措手不及地来到了她身边,这是向遥给她最后的纪念,如果可以,向远愿意给孩子整个世界。
向远依旧要把很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中去,陪着孩子更多的那个人是叶昀。虽然家里请了专业的育婴人士,还有自称带大了很多个孩子的杨阿姨,但是叶昀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的心血比谁都多。他无微不至地守在这个孩子的身边,恨不得什么事都亲历亲为。小小的婴儿好像也知道谁对他好,所以仿佛跟叶昀特别亲。叶昀笨拙而生涩地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显得特别安详,有时还会伸出稚嫩的小手,朝着叶昀咯咯地笑。只有当叶昀微笑地看着孩子的时候,向远才觉得他的心是安放着的,他在这个新的生命面前一点点地找到了救赎。
闲下来的时候,向远甚至会陪着叶昀在黄昏的时候,抱着孩子一起在附近散步。她们一家深居简出,平时车进车出,所以两人走在旧式的林荫道上,认得他们的人并不多。
孩子满月之后比原来好看了一些,本来嘛,向遥和叶昀都是漂亮的年轻人,这样一对男女的“后代”又能难看到哪里去?向远抱着他,偶尔也会有不认识的妇女和老人走上来逗逗孩子,当别人夸赞这孩子可爱又漂亮时,向远和叶昀心底都是油然而生的喜悦。有一次,一个中年大姐摸着那张粉红的小脸,连声说:“你们夫妇俩真有福气,孩子长大以后一定像爸爸那样标致。”
言者无心,听者心中却难免有意,向远和叶昀对视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难免有些尴尬,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开口辩解,但是谁都没有出声。那位大姐走后,叶昀把孩子从向远的手里接了过来,单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则悄悄地把向远的手抓在手心。向远没有说话,却看着叶昀笑了。
是啊,何必解释呢?余生就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从那刻开始,叶昀的兴致就明显地高了起来。他故意地走到向远的面前,把脸和孩子贴近,煞有其事地问:“向远,你说我和孩子哪一个更好看?”
向远说:“我记得你最恨别人说你好看,我可不想惹麻烦。”
叶昀有些不好意思,“别人不能说,但我想听你说。”
这是滕俊那件事之后,叶昀第一次真正地开心了起来。向远的心也被夕阳的艳红映得暖暖的,她扑哧一笑,“谁都没有你好看。“
两个月后,就是叶骞泽失踪的五周年,也是一个涨潮的日子,向远和叶昀一道驱车到了海边,怀里抱着的,是从六榕寺取出的叶灵的骨灰。
向远站在湿漉漉的礁石上,看着比海更灰的天。白色的浪一道一道地扑过来,她觉得自己活着就像站在这浪里,总想爬到浪尖,可是就算好风凭借力,打到岩石上,还不是碎成无数的水沫。想起来,倒不如石沉大海那般安静。
她抓起一把叶灵的骨灰,洒向大海。假如这海水永不枯竭,日月永在,那么潮涨潮落,叶灵和叶骞泽总会有相遇的那一天。她和叶骞泽的这一辈子就这样吧,尘归尘,土归土,爱和恨都随今天的潮水走,山月的清辉永远在记忆里,是再也回不去了。
向远对着无尽的虚空,在心里默默地说,叶灵,你是对了,没到死的那一天,谁都不敢说得到。现在你得到了,他活着的时候不敢回答你的那句话,可这一生除了自己,他最爱的还是你。
叶昀站在不远处,把白色的花扯碎了,也抛进海水。他在祭奠逝去的那些人,也祭奠自己死去的昨天,当水渐渐漫到了足下,他小心翼翼地跳到向远的身边。
“他们都走了,我们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叶昀在副驾驶座不停地玩着自己的手机。向远无意中看到他的屏保,是余生的一张照片,他是真的爱这个孩子。
叶昀发现了她的注视,笑着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笑起来像我?”
“是吗?”向远忍俊不禁,一丁点大的孩子,谁看得出像不像。
叶昀似乎对她这两个字的敷衍相当不满意,认真地说:“今天早上杨阿姨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看我打球,有一个女人从门口经过,还问这是不是我的小孩。你看,别人都这么说,证明真的有点像。”
“那你怎么回答她?”向远拐进回家的路口,漫不经心地问。
叶昀抿着嘴一笑,“我当然说是。”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把头扭向车窗的方向,“向远,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们也有孩子,长得会像你还是像我?”
向远看了他一眼,他却怎么也不愿意转过脸来。
“这个啊,我没有想过。”
“哦。”叶昀应了一声,好像有些失望。
其实向远很想告诉他,她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他们有了余生,就已经足够了。
叶昀很快就把话题转开了,“不知道孩子睡醒了没有。看孩子的大姐今天有事,家里就只有杨阿姨,她糊涂起来,该不会忘记喂孩子吃东西吧。”
向远笑他,“谁你都不放心,待会儿你自己去看。”
叶昀不再说话,摆弄手机的手指却没有停过。
向远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起来,她腾出一只手去拿,叶昀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别看。”
“怎么了?”向远有些莫名地挑眉,接着有几分明白过来,“你发的吗,又搞什么?”
叶昀别扭地不出声,半晌才说:“算了,你帮我删了它。”
“这怎么行,发给我就是我的了,要删也得我来删。”她笑着撇开叶昀的手,那手机抓在掌心,叶昀词穷,只得低声哀求了一句,“现在别看……嗯,等到晚上好吗?”
“理由?”向远觉得好奇又好笑。
“反正等我睡着了之后你再看。”
“神神秘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说话间,车子离叶家的老宅只有几十米了,隔着一个弯道,叶昀在座椅上忽然直起了背,“向远,你看,那是什么?”
向远眯了眯眼睛,朝叶昀所指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碧绿的树梢,树梢的上头浓烟滚滚,直冲天空。而那棵树她多么熟悉,每天早晨当她拉开窗帘,几乎可以闻到那树叶的气息。
“火?”
向远下意识地踩了踩油门。然而过了那个弯道,车子便再也没办法前行了,围观的和四处慌张跑动的人把车道堵得水泄不通。
叶昀和向远从车上冲了下来,人们围观的焦点不是叶家是什么?浓烟从二楼的窗口滚滚涌出,伴随着隐约可见的火舌。
“起火了……叶家的大房子起火了……”
叶昀奋力拨开人群,挤到最前端。围观人意识到屋主来了,也纷纷侧身让出一条窄道。有热心的人在一旁说,他们也是刚刚发现这里出了事,火起得非常忽然,没几分钟火势就变得非常猛烈,已经有人拨打了火警电话,但是救火车却仍没有出现。
叶昀和向远还来不及说话,叶家一楼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叶昀捂着鼻子冲到院子里扶住了那个两条腿发软的人,那人花白的头发散乱,被烟呛得一脸的泪水,不是杨阿姨还能是谁。
“孩子呢?你出来了,怎么不见孩子?”向远也跑了过去,一把揪住杨阿姨急声追问。
杨阿姨咳个不停。
“说啊,孩子在哪里?”
“火……哎哟……我的妈呀……孩子在楼上……我就在一楼的沙发上睡了一回……咳咳……差点没了老命……”杨阿姨吓得舌头都打了结。
向远一听,心神俱裂,疯了一样地推开拍着自己胸口的杨阿姨,“你,你怎么能只顾自己逃命,把孩子扔在楼上?”
叶昀一言不发地回头望了一眼,越过许多人的头顶,救护车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在路口出现。也怪不得消防队误事,叶家是老房子,又恰逢干燥季节,一旦遇见火情便是一发不可收拾,而且这火是从二楼起来的,短时间内如此凶猛,其中必有诡异。
“你干什么?”向远发觉了叶昀的不对劲,及时扯住了他的衣袖,厉声喊道:“你要进去?疯了吗?上面烧成什么样子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让孩子留在上面,他等不到消防车出现的。”
“不行,叶昀,不行,你不能去。”向远哭出声来。孩子还困在楼上,这已经令她绝望,如果叶昀再闯了进去,这就是把她往死路推。她不顾一切地拖住叶昀,“你这是去送死你知道吗?”
叶昀这个时候反而远比向远冷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出事,我会带着他出来的,你等着我。”
“叶昀!”
向远的力气终究不如他。他用力地甩手,向远趔趄着退了几步,叶昀的身影便消失在杨阿姨逃出来时洞开的大门内。
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向远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叶昀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记得二楼的窗口上,喧嚣的浓烟里,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一闪而过,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奇异的笑容。
这是定格在向远那一天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
她认得出那张脸——袁绣!
尽管消防人员赶来后极力抢救,那一天,叶家的老宅还是在一场烈火中几欲化成废墟。这场火来势汹汹,公安人员在一片狼藉里找到了据说是汽油罐燃烧残留物的证据,而与这栋老宅同归于尽的,还有一句女人碳黑的尸体。
向远没有爱过这栋老房子,这老房子和她生活在这里的记忆一样冷清,但是当它终于在她面前以最决绝的方式毁于一旦,她的心却空了,里面好像除了劫后的灰烬,再也没有留下什么……
她坐在烧伤科隔离病房的帘子内,看着全身被纱布包裹着的叶昀。叶昀没有食言,最终还是在消防人员的协助下,和孩子一起回到了向远的身边,可是他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全身超过65%面积的二度以上烧伤。医生说,与他身体表面的烧伤相比,更令人担忧的是呼吸道、肺部的灼伤和吸入过量一氧化碳的中毒症状,稍有不甚,就会因为窒息和感染而身亡。从他被送入医院起,烧伤科全体医护人员免假地调动了起来,医院组织了最好的专家进行会诊,整整二十三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才把他的一条命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但是他一直都没有醒过来,也没有度过危险期和感染期,随时有可能死于一场微小的并发症。
向远怪过叶昀,他明知冲进去是不智的,还是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外面,可他究竟为了什么连命都不要,向远也心知肚明。叶昀始终觉得自己欠了向遥一条人命,如果他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烧成焦炭,后半生的他或许不会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更好受。
报应是什么?向远没有害怕过,但是她没有想到这报应会应验在叶昀身上,这才是所谓报应最狠毒之处。是她毁了袁绣的孩子,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袁绣还给了她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袁绣一定是误以为那孩子是向远的骨肉,因此才舍了命地疯狂报复。一眼还一眼,因果循环,可是所有的孽都是她种下的,为什么不能自己还?
夜深了,病房里的仪器嘀嗒嘀嗒的运作声机械而冷酷。风打落了玻璃窗外的树叶,巴掌大的叶子,枯黄的颜色,拍打在玻璃上,啪的一声轻响,瞬间又不知被卷向了哪里。
叶昀以前说过,落叶是可怜的,时间到了,它再留恋枝头,也不得不走。
可是向远当时说,最可怜的不是落叶,是被迫留下来的树干。叶子走了,它自有它的归宿,而那棵树干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一点一点地离开,最后什么都不剩,可是它还得矗立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消防员发现叶昀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但是仍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向远宁愿他永远都不知道,早在救护人员到来之前,脆弱无比的孩子就早已窒息身亡。孩子,可怜的孩子,她的余生就这么葬送了。
向远无意中看到自己的衣袖,为了能够靠近叶昀,她身上穿着防止细菌感染的隔离服。衣服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病床上的叶昀是白色的……她开始觉得这一幕惊人地眼熟,这多么像她反反复复经常做的那个梦啊。梦中面目模糊的女人一身白衣,坐在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所在,除了白,什么都没有。每次从这个梦中醒来,向远的心里都怅然无比,然而她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那个江湖骗子满口谎言,但唯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她这一生,富贵如云,但是爱过的人,却注定一个一个地离开。
向远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的手机,上面还有一条叶昀发过来的没有来得及查看的短信。
叶昀说,你知不知道,大哥向你求婚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去看日出。天亮了,下了一场雨,太阳没有出来,我坐在车上大哭了一场。向远,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向远合上手机,慢慢地双膝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跪在她从不相信的满天神魔面前,紧握着从叶昀外套口袋里找到的那半个断颈观音,平生第一次如信徒般虔诚乞求上苍的悲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多久,直到叶昀床边的监护仪器上出现了异样的波动。值班的医生那边得到了讯号,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他们到来之前,向远跪坐在床边,用最轻快的声音对床上的人说:“看啊,天要亮了,我们一起去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