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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帝君是个好清净的神,常住的两个地方——九重天太晨宫以及天之尽头的碧海苍灵,都不怎么待客。天君慈正帝知道帝君的规矩,即位以来从未去太晨宫叨扰过帝君。
但今日,慈正帝却出现在了太晨宫门口。
平心而论慈正帝是个勤政的明君,处理八荒事务一向能干,即位两万年从没让帝君替他收拾过烂摊子,算是比较好带的一届天君了。但眼下这桩事对慈正帝来说,却也有些棘手。
事情是这样的。
光神祖媞复归,八荒震动,慈正帝以观火镜探查光神复归降临之处,发现是北极天柜山。光神乃洪荒古神,在神族中享有尊位,光神复归,自是应当以最隆重的尊礼相迎,为此,慈正帝特派了日星、月星、岁星、荧惑星、镇星、太白星、辰星这七曜星君领了四十九位仙伯前去北极天柜山恭迎光神。
七曜星君领得此命,也很激动,带着仪仗队心潮澎湃地赶到天柜山,本以为能见到传说中那位古神的真容,但把天柜山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寻到光神的踪迹。
星君们傻眼了。就这样空手回去交差,那是肯定不行的。一筹莫展之时,太白星君想起来三殿下就在天柜第二峰服刑,应当见到了光神的神迹,说不定知道光神的去向。
星君们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瞬息间便杀到了第二峰底,向三殿下打探消息。孰料殿下却道,在那两道法咒之后,姑媱钟声和象征着祖媞归来的金光很快便从天柜上空消失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过祖媞的身影,也不知她离开天柜后,是去了何地。
三殿下对这事好像并不太关心,和他们说了两句,便走神地去问一旁的镇守天将剩下的十个时辰他还有几次流刃之刑了。大家也不是没有眼色的神,都听出了这是逐客令,但实在不知还能跟谁打探,因此还是厚脸皮地守在那儿,巴巴地求殿下再想想,给他们再提供点线索。
大概实在很烦他们了,三殿下在再次受刑之前给了他们一个建议,说听闻祖媞神孤高,不爱与人打交道,他们既错过了刚刚复归的祖媞神,再刻意去寻怕也难以寻到;八荒中能同祖媞说上话的唯有一人,便是东华帝君,他们若决心非要寻到祖媞不可,那不如去一十三天找帝君出出主意。这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七位星君觉得三殿下说得有道理,但他们当然不敢自己去找帝君,一回九重天就将此事禀给了天君。
这,便是此时天君站在帝君面前的缘由。
芬陀利池旁,帝君一边往鱼钩上挂鱼饵,一边听天君诉明了来意。
帝君并无太大的反应,只道:“寻到她,又如何?”
天君肃色而答:“祖媞神,她毕竟是我神族的尊神。”
帝君将鱼钩抛向远方:“族别上而言,祖媞她的确是神。不过她不曾入过水沼泽,并非父神弟子,也不曾接受墨渊邀约,任新神纪花主,因此她同如今的神族,其实没有什么渊源。”看了天君一眼,“你令七曜星君前去迎她,是想借此昭告八荒,天族予她星曜之首的地位,从此后她便是天族的神,是吗?”
慈正帝的确存着这个打算,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破,不免尴尬:“帝君是觉得……这不妥?”
帝君放好鱼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光神的地位无须任何族类认可,无论五族如何看待她,她都是这世间的光神,九天星曜都要被她的法则所束缚。只要如今执掌星曜的星君们不倒行逆施,她便不会插手他们的运行,如此,她是不是天族的神,都碍不着天族对星曜的统领,你的确不必多此一举。”
天君沉默了片刻:“可毕竟当日祖媞神同少绾神交好,少绾神乃魔族至尊,若祖媞神被魔族拉拢,恐对我们神族不利。”
天君青年时代跟着帝君读过几日书,虽然帝君从不让天君对自己执弟子礼,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天君对帝君一直礼遵得很好,因此天君犯糊涂了帝君也不像对别人那样惜言如金,还能多说几句:“洪荒时代,”帝君道,“祖媞是唯一一位不曾介入过五族之战的重要女神。既然当初她隐居姑媱十万年也未曾被任何一族拉拢,那今日便不至于再被他族拉拢过去。少绾彼时能将她请出姑媱,也不是两人交情好,只是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史书对于祖媞记载着实很少,天君对这位女神也不甚了解,此时听帝君提及洪荒时代祖媞离开姑媱的真相,不免惊讶。惊讶之余,还是有点疑心:“照帝君所说,祖媞神乃是一位超然隐逸、无欲无求,且不爱管闲事的神,可为何复归后,祖媞神第一件事便是定下两条法咒,改变天地的法则呢?这却不太像不爱管闲事的样子。”
帝君回忆了一下那两条法咒:“‘万物仰光而生,光存,则世间万物不灭。’”有鱼咬钩,他提起鱼竿来,一边处理咬钩的肥鲤一边道,“昔年神族与鬼族大战,鬼君擎苍祭出东皇钟欲使八荒灭噬、众生陪葬。若彼时有光神的这条法则在,那大可不必惧怕擎苍以八荒众生相胁,因光存,万物不灭。这条法咒是复归的光神对这世间的慈爱,如何就是管闲事了?”
听帝君如此阐释,天君不禁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汗颜:“这……”
帝君将钓起来的鲤鱼重新放生进池中,继续道:“‘十亿凡世,由姑媱所护,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当年祖媞为人族而献祭混沌前,曾同墨渊订立新的天地秩序,说好了人族永居十亿凡世,由神族护佑。”他思索了片刻,“如今她一回来就立下这条新的法咒,大约是觉得神族这些年护佑人族护佑得不够好吧。”
听到帝君这个不负责任的猜测,一向觉得自己在统理十亿凡世上做得几近完美的天君心态有点崩:“帝君也觉本君在护佑人族上做得不够妥当吗?”
帝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随口一句给天君造成了什么样的压力,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那倒没有,你做得挺好,”继续不负责任地猜测,“可能是祖媞她太严格。”话罢看了一眼中天,“好了,就这样吧,快到用膳时间了。”
帝君话题转得太快,天君心绪还在大起大落间,一时没跟上去,只本能称谢道:“那就多谢帝君留饭……”
道谢之声与帝君的下一句“你差不多该回去了”一同响起。
天君:“……”
天君捂着胸口走了。
天君走后,帝君远望着天边之霞,陷入了思索中。正如他方才同天君所言,祖媞的第一条法咒,乃是为八荒留下火种,即便八荒倾覆,众生依旧不灭。
这八荒四海中唯有三大创世神、四大护世神和五大自然神能为世间立下法则。
三大创世神乃盘古神、父神和少绾;四大护世神乃墨渊和墨渊那不知何时能降生的弟弟、西方梵境的悉洛,再加上一个他;五大自然神乃地母女娲、光神祖媞、火神谢冥、风之主瑟珈,以及新神纪方降生的水神、现在还在天柜第二峰下受刑的连宋那小子。
这十二位神祇中,羽化了五位,沉睡了两位,一个还太年轻,一个干脆就还没降生,活得好好的能够为这世间施加法则的也就是悉洛和自己了,哦,再加上一个刚刚复归的祖媞。
然为世间施加法则是一桩需极其慎重的事,因其耗费的灵力和修为十分巨大。法咒越是威严,耗损灵力便越厉害。似祖媞这般刚刚复归,正是虚弱之时,便为世间施加如此威严的法咒,很可能将耗尽她的全部灵力。
为何耗尽灵力也要为天地确立这条法咒,是因为……预见到了八荒会再有大劫吗?
帝君难得地揉了揉额角。此事不宜让别人掺进来添乱,但他的确是当去见一见祖媞了。
北极天柜,白雪皑皑,万盏雪莲迎风而开。
实则祖媞并没有离开天柜山,七曜星君们无法寻到她,不过是因定下法咒后,她力有不支,于是在天柜第一峰下辟开了一处小空间,前去小空间中静息罢了。
东华帝君猜得没错,光神甫一归位便立刻定下两条法咒,乃是因她预见到了宇内八荒即将迎来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劫。
祖媞归位之时,仙体自光中重聚,除了作为光神的那些记忆外,同时复苏到这具身体中的,还有她的预知之能。她预知到了那劫。睁眼的那一刹那,在无尽耀眼的光中,她看到了三万年后这个世间的模样:不知从何处烧起来的战火使得四海倾覆、诸天灭噬,八荒大地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千里赤地饿殍载道、哀鸿遍野,四海八荒再无一丝仙乡乐土的模样,昔年那在以盘古仙尸为食的钵头摩花花瓣上衍生而出的炼狱般的凡世,也不过如此。
光神的预知之能是一种感应天启的能力,何时能预知到何事并非她所能决定,而是天意使然。模糊的片段划过脑海,她无法确定此劫的始作俑者是谁,她只预知到了那是一场足以灭天的战事。并且,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需要作为光神再次献祭,方能化解此劫,使这场战争终结。这才是她能够复生的原因。因天命需她再死一次。
而这,便是光神的宿命:每一次生,都是为了死。
小空间中一片漆黑。祖媞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过往似水,自她的眼前流淌而过。
她是从世间的第一道光中诞生的,睁开眼睛后第一眼所见,是姑媱长生海中的一海子红莲。万盏红莲,铺满了整个长生海,如火似焰,那样美,她真喜欢它们。而红莲们出于亲近光的本性,在她的普照之下开了智,好奇地问她:“你是谁?”
她在这世间的第一句话,是说给一海子红莲听的。她抚着红莲的花瓣,天真又温和地对它们说:“我是光神,是你们的庇护者,若你们有所祈求,向我道出,我将满足你们。”
光神降世,修习的第一项本领,是对花木的全知之力,而她修习这项本领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聆听花木们对她的祈求。
从此,她在姑媱安下家来,与漫山花木为伴。
她既无七情,亦无六欲。花木们说她是世间最纯真无邪的神,她也没当回事,不以为意地想,它们扎根在姑媱,又见过几位神祇了?
花木们很调皮,见她不懂情,偏要同她说情。她虽然不明白,但从花木们的言语中,也大致知晓了这世间有许多种情,而世间生灵,皆是天生就有丰富的情感,像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是异数。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况且,她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情都不懂,或许她是懂得一点点喜欢的。
她喜欢花木们,爱同它们待在一块儿。她不仅照顾姑媱的花木,偶尔也会去姑媱之外的仙山寻访一些别的奇花异卉,若那些花草愿意,她还会将它们移种回姑媱,几万年来,乐此不疲。
那时候父神办了个学宫,叫作水沼泽,宇内八荒,有几分声名的五族生灵都在此学宫进学。父神也来姑媱邀过她许多次,她都拒绝了。花木们替她惋惜,说听闻水沼泽很有趣,她要是去到水沼泽,一定能交到许多朋友,术力也会更加精进。但她无所谓,她并不想去交朋友,也并不觉得水沼泽的夫子会比她的预知梦于修行一途上对她更有助益。
她是有预知之力的神,时而便会做一些预知梦,梦的内容很单纯,多半是教导她如何作为光神修炼;偶尔会预知未来之事,但也不是太过紧要;最重要的那个预知未来的梦境预知的是她的命运,亦是她此生的终局:十万年后,世间的最后一位创世神会打开若木之门,将人族徙往凡世;而光神将在四神使的护持下献祭混沌,使炼狱一般的凡世有山川草木、四时五行,以为人族所居。
她的内心清净无染,万物在她心中皆是平等,因此对这命运,她并无丝毫疑问。尽管世间生灵大多看不起人族,觉他们脆弱无用,但她并不觉得弱小的人族不值得一位创世神和一位自然神的倾命相护。
她淡然接受了这命运,并循着那预知梦给予的启示,离开姑媱,前往三座仙山寻到并点化了她天命注定的三位神使:少室山的槿花殷临、宣山的帝女桑雪意,和大言山的九色莲霜和。
最后一位神使是个人族,其时并未降生,但她也并不着急,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降生,一边继续隐在姑媱莳花弄草。
然后在她四万岁成年的前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自从点化了三位神使后,她已许久不再做预知梦了,但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长夜和孤灯,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里搁置了一张简朴的木床,重重纱帐后铺了雪白的绸缎,而她躺在绸缎中间,偎在一个白衣青年的怀中。青年修眉凤目,有一张极好看的脸,待她亲密温柔。他赠了她一套首饰:明月初照红玉影,莲心暗藏袖底香;正是两句诗。青年虽未明说,但她一眼便知,那套首饰是以银龙逆鳞制成。青年是位龙君。而她虽隐在姑媱,却也知收了龙君的逆鳞,便要做龙君的妻。
那梦境在她收下龙君的逆鳞之处戛然而止。
青年虽令她难忘,但那时她并无特别的感受,只觉这梦应是在预示她将以女子的身份嫁人,成为一位龙君的妻。
因此来年成年选择性别时,她选择了成为女子。
如此,她成了一个女子。
成人礼后不久,她等待的第四位神使降生了,那孩子的部族被灭之时,她赶去救下了他。因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是要带领人族走向新的征程的孩子,因此她为他取名昭曦。
至此,点化四神使的重任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她只需等待创世神知悉一切之后前来寻她,而后按照既定的天命以身合道,完成使命即可。
事情原本该是如此简单的。
可那之后,她却开始不停地做梦。那些梦境连接起来,是她作为一个名叫成玉的凡人女子的一生。在那些梦里,她既像是旁观者,又像是参与者。她看着转世成为凡人的自己,同早前在那预知梦中赠她龙鳞的青年,如何在安乐的凡世里相遇、相知、相惜、相爱。她也终于得知了青年的身份,原来是新神纪后才会降临于这世间的最后一个自然神,水神。
按照已知的命途,新神纪确立前,她便将献祭混沌归于虚无,本不该同新神纪之后降临的神祇有什么牵连才是。那梦境让她明白了献祭混沌大约并非是她生命的终结,她还会再回到这世间,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天命安排她再次回到这世间,是为了什么。她其实一直有所疑问,但预知梦却再也没有告知她更多的信息。
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做着关于那年轻水神的梦,在日复一日的梦境中,在与青年的一日日相处中,她逐渐体会到了欢喜、伤感、苦涩、甜蜜,甚至痛苦的情绪;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虽然那些情绪十分微弱,却动摇了光神的无垢之心。
尤其最后一个梦。
最后一个梦里,她远嫁和亲,青年千里寻她,不惜为她裂地造海,又赠她逆鳞求亲。醒来后,她双颊湿透,良久,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了泪。她从未流过泪。
她的夫婿是谁,原本是并不重要的一件事,但因为那泪,她开始想要真正地去喜欢上一个人。梦中的那些快乐、伤心、甜蜜、委屈,甚至痛苦,她想要真正地体验,而不是只能感知一点点。而青年的体贴、温柔、压抑、挣扎和痛苦,她也想要一一读懂。
或许她并非是在成玉那一世才学会了情爱究竟是何,或许早在洪荒时代的那些预知梦里,她便对它有了感知。只是当时的自己,对一切都很懵懂。
她平生第一次想要修得一个人格,像一个正常的生灵那样,去体会这世间的丰富情感。那心愿在年复一年对于那些梦境的回忆中,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不可抑制。
她亲自安排了自己的十七世轮回。
而后若木门开,人族徙居,少绾涅槃,她为了人族献祭。
若干年过去,当灵体自光中重生,她顺利地进入了十七世的轮回之中。
在轮回的最后一世里,并无祖媞记忆的自己,习得了凡人的所有情感,亲身经历了同青年的爱恨别离。她是完完整整的成玉,亦是完完整整的祖媞。作为神的自己和作为凡人的自己,在这最后一世里,完美地融合了。
此时,坐在这天柜第一峰之下,厘清前因后续,她通达了一切。
原来同水神有着天定之缘的那个神,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呢?
原以为他们之间的唯一沟壑乃人神之别。可当此时复归为神,她才明白,即便为神,他们也无法相守。她的确同他有天定的缘分,但她的复归,并非是为了同他完成这缘,而是为了使八荒安定而再次献祭。
在许久以前的洪荒,她曾笃定地对昭曦说:“我只是想再修得一个人格,届时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后将如何修行,上天着实管不到此处。”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此后她当是自由的,学习人族七情,是为了更好地抓住她的心上人。没有想到上天让她学习人族七情,却是为了让她放弃她的心上人。
天命。
天命真是很磨人。
从前她为人族献祭,并未带着任何情感,不过觉得履行使命罢了,因此接受那命运也很果决。大概不满她的无心无欲,天命便让她做了那些预知梦,开启了她的好奇心,让她主动修习了七情。
如今知晓了七情的自己,在这世间有了至真的牵挂,生起了对这命运的抗争之心,但又因懂得了七情,了解了人族,而不能挣扎,无法背弃自己的使命。
真是悲哀又讽刺。
她捂住自己的心脏,一时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天命如此,便是要让她懂得这一切吧。
上苍不欲她只充当一个实现天道的工具,而希望她真正明白爱与生的意义、守护与献祭的意义,还有死的意义。或许了解了这一切的神,才是天命所认可的神。
这真是慈悲又残忍。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两行泪落下了脸颊,她并没有注意到。
她终于懂得了在若木之门打开前夕,少绾所经历的痛苦。说出“我不能遗憾,也不敢”的少绾的心,她终于能够体会。而这一次,她也需要像当初的少绾一样,即便痛,也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天柜第四峰的雪洞中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小陵鱼阿郁浑身是血,被荆棘锁链捆绑在岩洞洞壁上。她已经被折磨了一个时辰。一丈外的青衣男子负手背对她而立,就像他并不是折磨她的人。但对阿郁施行凌迟之刑的那两把短匕却明明听从着他的号令。
短匕并不剜肉,只是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让她痛苦,却不致命。
阿郁再一次攒出力气来向男子求饶:“我不知……她是神,我以为她……只是一个凡人,仙君……求您放过我……”
男子冷淡地看着她,忽地嗤笑一声:“神又如何,人又如何,若她是个凡人,你便能折磨她了?”
阿郁又痛又悔,悔的却不是她虐杀了凡人,她依然觉得若对方只是个凡人,便当任由自己鱼肉;她只悔自己修行太浅,没看出那女子乃是位尊神,贸然对女子出了手,为自己引来如此弥天大祸。女子既是神,又是三殿下的妻,那日后殿下必然也会知道自己对女子的所作所为;届时殿下会如何看自己,又会如何对自己呢?阿郁不禁又嫉又怕。
可当那短匕再一次刺入身体,所有这些惊悸惶怕的情绪都被剧痛压下了,为了活命,她只能不断哀求:“神君我……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
男子铁石心肠,并未在她的哀求下有所动容,反倒抬起了手,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死人,在男子微微压下右手之时,腹中的匕首扎得更深。她疼痛难当,但更多是惊恐,在那一瞬间她无比真切地感到了身为弱者的无力,就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之时,雪洞中突然走进了一位玄衣男子。
那男子将青衣男子的手按下,制住了他:“昭曦,别杀她,我还有用。”
青衣男子却并没有立刻收手。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是为了尊上。”
青衣男子看了玄衣男子半晌,收回了欲逞凶的那只手,冷冷看了一眼阿郁,而后拂袖踏出了雪洞。青衣男子那最后一眼令阿郁浑身冰冷,但她也明白自己应该能够活命了。她松了口气,神思一轻,晕了过去。
昭曦在步出雪洞的那一瞬停住了脚步,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静止于半空的落雪上,又伸手碰触了下停在眼前的冰晶,沉默了一瞬,回头问搀着阿郁尾随出来的殷临:“这里……静止了,怎么回事?”
殷临环视了一眼四周:“不是静止了,是整个天柜七峰的时间停止了。”
昭曦明白过来:“这是尊上所为?”他微微蹙眉,“尊上要做什么?”
天柜雪域寂静如一幅纸上画,殷临顿了会儿:“她应当……是去同水神道别了。”
昭曦吃惊:“道别?”他压抑住心中的苦闷,“成玉对连宋用情颇深,而她,她回来,不也是为了同水神结缘吗,你却说什么……道别?”
殷临遥望着那静静矗立于远方的第二峰:“她是同水神有一段缘,但她回来,却并非是为了同水神结缘。”
昭曦怔然:“你是……什么意思?”
殷临却只是静静看着远方,一贯冰冷的神色中竟罕见地含着一丝悲悯,他没有再回答昭曦的提问。
还有几次流刃之刑他的刑罚便结束了?是两次还是三次来着?刚刚自寒瀑击身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便是三殿下也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将神思略定了定,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天柜七峰,山是幽山,谷是空谷,一向的确是很清净,但在这谷里,飞瀑入寒潭的淙淙水声是从不曾止歇的,可此时却一点水声也听不到。
他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眼前一切时,连宋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囚禁他的流瀑静止了,悬于崖壁,像一块巨大的白水精;脚下的寒潭亦静止了,飞瀑击打岩石的水花定格在了半空;整个山谷盈满了停滞的、不会坠落的、如梦似幻的飘雪;而更为梦幻的,是视线尽头的那个人。
纤丽的女子站在寒潭对面,一袭金色的长裙,长发未绾,及至脚踝,素色的脸,只右眉的眉骨处贴了金色的细小光珠,虽未作妆,却妍丽逼人,令他心惊。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她用他最熟悉的那种天真的情态弯着眼睛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提着裙子涉水而来,纤手撩开凝固的寒瀑,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片静止的水流被她的素手扰乱,化成连串的小珠坠入寒潭,于静谧中发出清润的叮咚之声。
她仰头望着他,是在笑着,眼里却含着泪,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唤他:“连三哥哥。”用他最偏爱的柔软带娇的语声。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他脑子越发地昏沉,竟无法分辨。他也不想分辨。就算是一个梦,那不也很好吗?
他闭着眼笑了笑,脸在她手中轻轻靠了一下,柔声问她:“你怎么来了?”睁开眼看着她,“我是在做梦吗?”是了,他一定是在做梦,这可是天柜第二峰,若不是梦,她怎会出现在此处。
“就是在做梦呀。”她也笑了笑,泪却从眼角滑落了,颊上两条淡淡的水痕,本能地令他心痛,欲伸手为她拭泪,手一动,才想起双手都被锁住了。
她注意到了那铁链的轻响,看了它们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以雷电之精铸成的天火亦无法将其烧毁的铁链竟在一阵金光中化为了虚无,他自由了,然因被悬在此处六个日夜,体力一时不济,跌了一下,她赶紧抱住了他。
他的头昏得更甚,迷糊间看到她微一扬手,水帘后出现了一扇银色的光门。
他想自己果然是在做梦。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三殿下醒来之时,感到背后那被水刃劈出的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一阵凉意,舒适的幽凉之中,有谁在轻轻地碰触他的脊背,那碰触带给他的却并非疼痛,而是酥麻。他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石洞之中,躺在一张软榻之上,上衣被褪去了,肩上缠了雪白的绷带。一幅金丝银线平绣莲纹的衣袖铺开在自己身侧,在微微地颤动。
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背部。裸露的肌肤感觉到了几滴暖热湿意,像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雨。他怔了一瞬,才明白那是成玉的泪。
她的手移到了他未绑绷带的肩侧,温柔地覆了上去,身体贴近了他,唇覆在了他的伤处。像是怕碰疼了他,是极轻的触碰,与此同时,又有暖湿的泪,滴落在他的肩背上。
方才在昏睡中,还不觉如何,如今清醒了,感受到她的泪和触碰,身体不由得一颤。他反身握住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懵懂地抬头,看到他明亮的眼,立刻坐起身来。
他放松了她的手,但仍虚虚地捏着她的手腕:“在做什么?”
她顾左右而言他,空着的手帮他拉了一把旁边的云被盖上来:“帮你处理伤口,有点冷,你、你盖好。”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感觉好笑,看着她:“处理伤口需要亲上来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不太有底气地小声答:“我、我就是怕你疼,给你吹吹。”
他点了点头:“嗯,继续编。”
她也觉得丢脸了,捂住半张脸,小声嘀咕:“吹一吹和亲、亲一亲又没有什么区别。”结果一抬眼便看到他肩上的纱布因方才的翻身和动作又渗出了血,她立刻慌了,“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还疼?”说着就要上手去查看,却被他捏住手腕拽倒了下来。
“不用管它,小伤罢了。”他单手搂住她使她躺进他的怀中,补充地安慰她,“也并不疼。”
她将信将疑:“可你刚才都晕过去了。”
他温声:“刚才我只是有点累,睡了会儿,已经好了。”吻了吻她的额头,转移她的注意力,“粟及带你来的?是寂尘失效,让你提前醒来了吗?”
这话题转移得很成功,她有好半会儿都没说话,良久才有些发哑地开口:“不关寂尘的事。”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睁着杏子般的眼,眼眸中像下了一场雾,湿润蒙眬,含着一种他不能明白的伤感。
她再次抬起了手,去抚触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下一刻他们又要分离,而她要好好将他的模样深深烙印进心底:“从很久以前,”她轻声,“我就一直在等你,期待着我们相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闭上了眼,抱住了他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实在太想你了,所以就来找你了。”
是思念他的情话,却有些奇怪,让他心动之余,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惊和不安。说着这些话的她的模样,像是她并非只等了他七年,而是更加漫长无边的时间。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待要深思,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不能去细想。或许因为这是梦,是他对她的期许,大概他潜意识里一直希望着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们就有缘分,期待着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故而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吧。
他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笑了笑,逗弄她:“可我们初遇时,你连把伞都不肯卖给我。”
她的眸子依然那样水润。她依恋地看着他:“那只是因为我忘了。”轻轻地重复,“我忘了一直在等着你的事。”眉骨染红,眼尾漾出了一点湿意,是悲伤的样子,却笑了一下,那笑脆弱又美丽,似芙蓉沐雨,惹人怜惜,“可即使我忘了,”她再次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也一眼就喜欢你,想着这个哥哥怎么这么好看,直到现在,”她的手指抚上他的颊,望着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又含着光,像水中映了月轮,“我依然觉得,真实的三郎真是好看极了。”
他挑眉,本要提醒她明明初见后她立刻就把自己给忘了,一年后重逢,还是靠他提醒,她才想起他来,此时却为了讨他喜欢,偏说当初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他,真是再无赖没有了。然听到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说真实的三郎真是好看极了,他就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叫我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我父亲在家排行第七,我母亲唤他七郎,你在家排行第三,我唤你三郎,不是正好吗?”
她柔顺地看着他,右眉眉骨处的金色光珠在这昏暗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明亮,映得长眉之下的那双眼眸清净无染,纯澈胜过世间一切。他不自禁地伸手去碰触,低语道:“是正好。三郎,”他回味了一遍这个称呼,“这不是八荒的叫法,很特别。但你不是喜欢叫我连三哥哥吗,为什么不叫了?”
她握住了他放在她眼旁的手,闭眼挨了一下:“因为连三哥哥可以是许多人的连三哥哥,但三郎只是我一个人的三郎。而且最初的最初,在我喜欢上你的时候,就想要唤你一声三郎。”她睁开眼,纯真地看着他,再次用脸颊挨了一下他的手,像是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唇,最后却选择大胆地告诉他:“你可能不知道,”她吐气如兰,“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你,三郎。”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一点一点红了,就像是一枝重瓣百合,原本是雪白的花苞,盛开后却有红色的瓣。
她的羞怯与大胆都让他喜欢,以至于差一点就被她蛊惑。要是一切果真如她所说那般就好了,可毕竟不是如此。他捏了捏她绯红的脸:“还敢说很久以前就喜欢我。很久以前,难道不是你蠢蠢的什么都不懂,任我一个人苦苦地单相思,直到将我折磨得不行了,你才大发慈悲地决定和我在一起吗?”
面对他的控诉,她像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浮现出沮丧之色来:“啊……我说的不是那时候,不过那时候,我的确就是蠢蠢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不要怪我。”她抬眸看着他,纯澈的眼眸中又流露出了那种他无法读懂的伤感,“我说的很久以前,比那还要早,是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梦到过你。”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梦到我?梦到了我……什么?”
她主动贴近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梦到了我们……在一起。”静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来,眼尾又染上了红,瞳眸中覆着一层薄薄的泪膜,轻轻一眨,染湿了眼睫。她的神色也有些悲郁,像一只湿了翅膀的蝶,在那极清澈的眼底,藏着无法起飞的隐痛。他不禁再次去触碰她的眼:“我们在一起的梦,不好吗,怎么像是要哭了?”
她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吻:“我喜欢你,”那语声缥缈,几乎显得不真实,“比喜欢这世间一切还要多,这世上最喜欢你的就是我了,所以……”她顿住了,没有将这句话说完。
他爱她的天真、她的纯挚,爱她对他的本能亲近、全心依赖,爱她这些毫无遮掩的直白情语,听她停在了那里,不禁揽住她的腰,低声催促:“所以什么?”
她深深地看着他,柔软的双臂突然圈上了他的脖子:“所以,不要忘了我。”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担忧,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她淡红的唇角印下一吻,安慰地轻抚她的背,低声向她保证:“你是我的妻,是我处心积虑才求回来的爱侣,我怎么会忘了你?”
她被他惹得失笑:“处心积虑可不是个好词,谁会说自己处心积虑?”
他宠爱地吻了吻她的额角,又握了握她还戴着他的龙鳞的手腕,没有回她。
他们是贴得太近了,玉枕之上呼吸相闻,白奇楠的冷香与百花的暖香交织在一起。她微微抬起头来,在极近处与他目光相接。“你说不会忘了我,我很喜欢。不要忘了过去的我,也不要忘了今夜的我。”是一句有些莫名的话。但他来不及细想,因她闭上眼睛主动靠近了他的唇。
“不要忘了今夜的我,三郎。”她轻轻在他唇边重复,然后主动吻了上去。他脑子一昏,什么都不能再想,唯一所知是如藤蔓一般拥抱住自己的她,和她那些青涩却缠绵多情的吻。
他们在这孤寂的、安静的、无人打扰,也无人知晓的时空里交缠。
她在他的身下献祭一般地展开了身体。
夜很长。
诗一般的婉转伤感。
但也很美。
是夜,八荒正中的中泽大地忽然升起七道洪荒大阵。大阵光华熠熠,光芒裹覆住整个中泽,阻挡五族生灵靠近。天地正中之地,原本便是众神都不可涉足之处,这下更是连只蚊子也无法飞进去。
东华帝君携座下仙官重霖仙者立在第一道大阵外。帝君抬眼凝望被耀眼金光所覆盖住的中泽,神色微凝:“还是来晚了一步,姑媱闭山了,回吧。”
熟谙帝君行事风格的重霖仙官试探地提出了一个建议:“也许帝君可以硬闯进去?”
帝君想了一下,问他:“这是不是会有点不太礼貌?”
重霖实话实说:“礼貌的确是不礼貌的,可礼貌不礼貌的帝座您好像一向也不是很在乎。”
就见帝君沉思了一下:“这七道大阵皆是洪荒时代少绾为姑媱所布,少绾的阵法独步天下,就算是本君闯过去也颇费力,算了。”说着果断地转了身,准备打道回去。
重霖赶紧跟上去:“可帝君不是说祖媞神醒来,可能是因预知到了八荒的劫难,因此您势必得走今日这一趟吗?”
帝君没有停下脚步:“她一回来就关闭姑媱,想必事情并不危急,她已有所打算了吧。”
重霖一听也是有理,可不禁还是有点担心:“可万一其实只是祖媞神虑事不太周全所以才关闭了姑媱呢?”
帝君耸了耸肩:“好歹是个洪荒神,同本君一辈,不至于。”
重霖见帝君如此放心,也只好放了心,随着帝君驾云而去。
天地正中之处乃是中泽,中泽正中之处乃是姑媱,姑媱正中之处乃祖媞的闭关玉室观南室。观南室隐在长生海旁的兰因洞中,是整个中泽灵气最盛之处。
自祖媞献祭混沌后,观南室已静谧了二十一万年,此刻,静谧了二十一万年的玉室中却传出了痛苦的啜泣声。
四大神使守在洞前,面色皆是肃然。祖媞归位之时,沉睡的九色莲霜和和帝女桑雪意亦被普照于世间的明光唤醒,醒来后第一时间赶回了姑媱。但彼时祖媞已入了石室,殷临也潜入了长生海,只留昭曦守在洞府门口。两人从昭曦的口中打听出了尊上这是要将最后一世作为凡人的记忆剥离出仙体,因此入了石室闭关。但为何尊上要将最后一世的记忆剥离,连昭曦亦不知。待殷临从长生海中出来后,两人欲相询殷临,石室中却突然传出了尊上的哭泣呻吟之声。
从前尊上若有危难,冲在最前的一定是昭曦,然此时昭曦却背对着他们靠在洞口的巨岩旁,一动也未动。一向八面莹澈洞幽察微的雪意见此微微一顿,停下了急向洞内的脚步,唯急脾气的霜和不改暴躁冒失,直直地往里冲,果不其然被殷临闪身于洞门前提剑拦住。
霜和被剑气撞得后退三丈,赶紧出刀定住自己,便听殷临冷冷道:“将记忆剥离出仙体,本就是一桩不易之事,记忆若是融入骨血魂魄,那剥离的过程更是无异于剥皮抽筋、剜肉剔骨。尊上她只是在忍受这些必须经历的痛苦罢了,只有熬过这些痛苦方能成功将那些记忆剥离,你此时进去非但无助于她,反会打扰她,若使尊上功亏一篑了,你当如何?”
霜和虽是个小暴脾气,但自洪荒时代起就畏惧且崇拜四大神使之首的殷临,殷临微一沉脸,他就服服帖帖了,因此虽被殷临的剑气撞得一退三丈远,也只敢揉着胸口委屈:“我、我只是听尊上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有些着急。”
雪意看着霜和这不成器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来到殷临面前,蹙眉疑惑问道:“若尊上不喜最后一世的记忆,这世间有的是忘情丹、忘情水可助她忘却,我不能理解,她为何要选择如此痛苦的方式,生生将记忆剥离仙体。非要如此吗?”
殷临沉默了片刻:“她有她自己的原因,她若能成功剥离那些记忆,我会告诉你。”
雪意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
玉室中又传来一阵悲鸣,极悲伤,也极痛苦。殷临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这悲呼他亦不忍听,但他不得不忍。祖媞有自己的原因,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那原因,那是光神为水神所安排的,关于他们这段缘分的终局。
“非要如此吗?”雪意这么问他,他其实也这么问过祖媞,就在她进入石室之前。
那时他们刚自天柜赶回姑媱,她看着远山,轻声回他:“能够最后做一次道别,我已知足了,他也只会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其实一切到此为止,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同他有过约定,结束水刑后他要来找我,然后带我离开,浪迹天涯相伴一生。我是……无法履约了,但我可以给他一个成玉,让那个成玉,去实现同他的约定。”
这就是她选择剥离记忆的理由。
的确是有那种方法的。当她习得怜悯这种情感后,有好几次转世,当她身死回归后,出于怜悯,她都剥除过记忆,且将那些剥离了的记忆炼成过忆珠,放入过同她相似的人偶躯体中。那几世里,每一个人偶都好好地代替了她,蒙蔽了深爱她却早早失去了她的家人亲朋。他们以为那人偶就是她,与那人偶安乐平和地度过了一生。
但问题是,那时候她感情残缺,记忆同仙体联系得并不紧密,将记忆剥离出仙体炼化成忆珠也并不痛苦。可这一次,深入骨髓的记忆却并不那么容易被剥离,除此外还有更棘手的一件事……
他不得不提醒她:“水神不同于凡人,他定能看出你送去他身边的并非从前的成玉,只是一个人偶……”
她微微垂眸:“长生海底,还存着一具我的凡躯,那是谢冥做来备用的一具。我会造出一个新魂,将……成玉……”话到此处,有些哽住,她顿了一下,平复了声线,继续说了下去,“我会将成玉的记忆放进那新魂中,凝成一颗魂珠,届时你将那魂珠放入那凡躯,将她送去凡世……他不会看出来的。”说着后面这半段话时,她的声音稳了许多,但微微侧过的脸,却滑过了泪痕。
他静了许久。他已经许久没有感情用事了,可那时,却有些冲动地同她提议:“你根本割舍不下水神,离那大劫还有三万年,为何不……”
她却打断了他:“我将沉睡,以修回失去的灵力和修为。”
他哑然。
是了,是他疏忽了这一点:她还有灵力和修为需要修回。若她是别的洪荒神,或许沉睡千年即可,但她是光神、预知之神,稳定的精神力是她的灵力之源,她必须用很长的时间去沉睡,以稳定精神力,储备充足的灵力,如此方能自如应付三万年后的献祭。
他一时无法言语。
“我与他的缘,只能止在成玉这一世。”他听到她这么说。
她背对着他,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两人之间静了许久,最后,他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声:“他爱着成玉,我便给他成玉,这是我最后,能够给他的东西。”
那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玉室中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震彻整座姑媱山林。
殷临猛地回过神来。
昭曦三人亦面露焦急之色。
紧随着那痛喊的,是一场饱含了血泪的痛哭,哭声沉痛绝望,天地亦为之动容,中泽灵息仿佛都感受到了那痛哭声中的悲郁和无力,整个姑媱忽然下起了泼天的大雨。
许久,那悲哭之声终于止息了。
殷临拦住了其他三位神使,独自向洞中而去。
玉室之中,一身金色长裙的少女苍白地躺倒在地,身旁滚落了一颗小小的金色珠子。
殷临将少女抱了起来,轻稳地放在了一旁的玉床之上。
他在玉床之前跪下,肃重地拜了三拜,而后捡起了那颗明珠,走出了玉室。
光神沉睡了,守护着中泽的七道大阵之光暗淡了下去。
四位神使远望着天边那黯淡的光。他们等来了她的归位,接下来,需照顾她的沉睡,这是神使们的使命。
而无论如何,她会在天道有劫之前醒来吧。
因为,这是应劫于洪荒上古的诸神的祈愿。是天道。亦是光神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