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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茶醒神,以浓茶入酪浆,因此而制出的酪浆茶在提神醒脑上亦有大用。成玉睡前饮了半杯,半宿不得安眠,因此当昭曦趁夜潜入漆黑的郡主帐时,见到的是一个因失眠而圆睁着双眼极为清明的成玉。
双方都愣了一下,还是昭曦率先反应过来,抬手便向成玉的颈侧压去。
成玉挡了一挡:“世子这是做什么?”语声中并无惊惧,也无怒意,只是像很疑惑。
昭曦顿了一下,一边安抚她:“别怕,带你去个地方。”一边趁着成玉不备,右手快速地再次压上了她的颈侧,在耳畔轻轻一碰。成玉来不及说什么,只感到耳后一麻,人便晕了过去。
成玉觉得自己应该睡了很久,恢复意识时,她感到有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触她的鬓发,手法温柔,并不令人感到不适,但她心中对这样亲密的接触感到抗拒,因此强抵住了困顿之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那只修长劲瘦的手再次落下来,这次抚在了她的额头上,掌心温热,微有粗粝之感。
成玉一惊,猛地推开了那手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方看清手的主人原来是季明枫,而方才她竟然躺在季明枫的怀中。昏睡前季明枫将她带走的一幕蓦入脑海,成玉快速地看了一眼他们如今所处之地,低声:“明月,空山,松下,溪边,”八个字概括完周遭之境,她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地方?”又问,“你……”
她原本是想问你为什么将我带来这里,但脑子里突然撞进了一个看上去很荒谬但又似乎极有可能的想法,让她一时噤了声。不会吧,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季明枫,有些犹疑地想。
月色澹荡,古松卧于溪畔,树冠如同一蓬绿云,老根之侧设了一席。季世子一身玄衣,一膝微曲,坐于席上,神色沉静,并且从头到尾,他的神色都那样沉静。仿佛成玉突然醒来,发现他对她私自的、隐秘的,而又逾越的亲密,皆是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就是在等着她发现。并且,他很清楚成玉想要问他什么。
所以,他先回答了成玉的第一个问题:“这是自你所在的那处凡世诞生出,却又独立于那处凡世的一个小世界,是一个任谁也无法找到的地方。任谁的意思是即使朱槿或者连宋,也没有办法找到这里。”
在成玉面露震惊之时,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膝:“还想问我为什么将你带来这里,对吧?”他语气平直地继续为她解惑,回答她并未问出口他却已知的第二个问题,“你爷爷睿宗皇帝曾训示先帝,道成氏王朝南面天下,不结盟,不纳贡,若国有危,将军当亡于沙场,君主应死于社稷;熙朝的国土之上,王子可以埋骨,公主不可和亲。”
话到此处,语声染上了一丝嘲讽:“睿宗才崩了多少年,成筠便忘了祖训。如今国也不算有危,将军并未亡于沙场,君主也还没有死于社稷,却已派了郡主前去蛮族和亲,满朝文武居然也没什么意见。靠着女人的裙带安天下,诸位君子倒都很好意思。”
成玉怔了片刻,她方才还以为季明枫将她带来这里,该不会是因喜欢上她而终于忍不住抢了亲吧。此时方知是误会了季世子,不由愧怍:“原来世子是急公好义,欲救我出苦海,”季世子适才臧否今上和群臣之语,是有其道理,但她也理解成筠如此选择的无奈,不禁为其辩驳,“皇兄一向待我不薄,送我和亲,并非是皇兄无能,选择了用女子的裙带安天下。当日熙卫之争,君王并未懒政,将军也并未怠战,着实是因在那样复杂的情势下,结盟乌傩素是最……”
但季明枫却像很不耐烦听到她为皇帝说话:“又何必为他们找借口,”他打断了她,双眉蹙起,像是并不明白似的看着她,“和亲嫁去乌傩素,嫁给那敏达,也并非你所欲,不是吗?”
季明枫一语罢,两人间静了片刻。
远处传来山鸟的夜鸣,松风自身畔过,成玉撩起被风吹散的鬓发,而后开了口:“我很感激世子你为我考虑这样多。”她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和亲……原本的确并非我所欲。谁愿意去国离家,远嫁去一个未知之地呢?”远望天尽头浓黑的夜色,“但,彼时皇兄问我意愿,我亲口答应了。既答应了,这便是我的责任。”
她平和地揣测:“世子将我带到此处来,李将军他们无法寻到我,势必会上报朝廷,而后,皇兄会换上别的公主替代我远嫁。”很轻地叹了口气,“世子当知,和亲这桩事本身,是无法阻止的。皇宫里的百来位公主,大都是可怜之人,牺牲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来承担本应由我承担的命运和责任,我都难以心安。”她看向季明枫,容色安然,“所以世子还是将我送回去吧。”
溪中流水潺潺,清音堪听。季明枫仍保持着屈膝坐于席上的姿势,但他抬起了静在身侧的右手置于膝上,徒手把玩着掌中之物,一时没有言语。手心偶尔透出一点蓝光,成玉定睛,才蓦然发现,季明枫所把玩的是原本插在她头上的一支蓝宝白玉掩鬓。
她恍了一下神。
季明枫便在此时抬起了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其实将你带来此处,并非因道义,也并非全为了你,所以将你送回去,是不行的。”
成玉还在恍惚中,刚从此境中醒来时那荒谬的念头再一次划过她的脑海。“什么?”她问。
季明枫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定定看了她一阵:“你其实一开始就猜到了吧,阿玉,将你带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愿你去乌傩素和亲罢了。说什么道义,为了你好,不过是因我以为那样更能说服你。”
他目视着成玉,目光审慎,审慎中含着希冀,很微弱,但也不是完全不会让人察觉。如此矛盾的目光,就像他虽然料到了成玉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实所想,却还是希望自己料错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而当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时,会动容,会想要回应。
哪怕只有一丝动容,一刹那想要回应。
他给了她不可谓不长的一段时间,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
她看上去丝毫不吃惊,微微垂了眉眼,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或者不想要说什么。但两种反应也没什么差别,同样都是对他的表白毫不期待的意思。
“没有什么话好说,是吗?”季明枫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只在嘴角短暂停留,像是很无谓,“那我继续说了。”他淡淡,“既然你和亲的心如此坚决,那些冠冕的话你也听不进去,那我只好让你看清现实。”
他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说出的话像是刻意想要使人生惧:“我早就预谋好了这一切,趁着朱槿和连宋不在的时机,将你带来了此地。这就是我的打算:将你囚在此处,同我共度余生。自将你成功带来这里,我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要再放你回去。”
月光幽凉,林下只余水声风声。两人间着实静了一阵。
终于,成玉蹙着眉开了口:“你……”似有些踌躇,但看不出害怕,像有什么重要的话将要出口,在斟酌着言辞。
他料到了她想要说什么,眉眼不自禁地一沉,自席上站起,几乎可称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斟酌:“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他生硬道,“我知道你一时半刻无法接受,但很快你就会想通的。”他居高临下,看似随意地向她,“既然连敏达都可以嫁,收继婚那样的恶习也可以接受,那嫁给我,当然也是可以的,对吧?”
既然从那样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他从来没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同她以真心换真心,那么扮演一个纯粹的掠夺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听到这一番言辞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终归还是不忍,闭了闭眼,转身背对着她:“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前面的竹楼休息,你若困了,也去那楼中休息便可。”话罢便要抬步而去。
这一次,她很快叫住了他:“你等等。”声音并不高。
他顿了一顿,但没有停步。
她抬高了音量:“世子哥哥,你等等。”
这久违的称呼令他一震,他没能再迈动步伐。“你许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良久,他低声道,“但是,”他像是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语声很快恢复了冷漠,“想要以此讨好麻痹我,从而说服我,大概是没用的。”
成玉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我并不相信,”她自顾自言道,“你像你所说的那样,不管我怎么想,也铁了心要将我囚在此处。若是如此,你那样聪明而有耐心,完全可以用其他借口欺骗我在这里住下来,温水煮青蛙地使我失去想要出去的意愿。你完全不用这样着急地向我道出你的真实想法,便可以达到目的,不是吗?”
他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仍背对着她,笑了一声:“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她轻声:“从前,你我之间虽有许多误会,但我却没有一刻不曾认为丽川王世子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行为如此矛盾,是因为你从心底里不愿欺骗我。”她停了停,“其实早晚会想通、会被说服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定定望住他的背影,“我的意愿对你,其实很重要,对吧?”
他像是僵住了,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清明而笃定,虽未曾得到他的回应,亦继续道:“也许答应和亲时,我有过意气用事,但越是靠近乌傩素,我便越明白了我所肩负的责任的重大。其实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喜欢上……”她顿了一下,绕过了那个名字,“那时候,是我最想要从这段既定的命数中挣扎出来的时刻。但最后发现不行,其实也没有太大的遗憾。”她神色肃然,“如今,想到舍我一人远嫁,大战可止,而我在乌傩素一日,大熙的边境便能安妥一日,我之余生,竟重要至斯,思之令我心得慰藉,我愿意为大熙如此。”她跪了下来,以首触地,“所以,我求世子哥哥你将我送回去。”
季明枫僵了许久,最后还是转过了身。他深深看着成玉伏地的倩影,嗓音微哑:“的确,你的意愿对我很重要,但我的意愿对你,却不值一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真的,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啊。”
成玉抬起头来,有些怔然地看着季明枫。他的声音那样悲郁,面容又是那样苍凉,她有些模糊地感觉到,他口中的过去和现在,似乎并不止是两年前他们在丽川结缘至今,而是更广阔、更苍茫,也更孤寂的时间,所以他才会是这样的语声和表情。
季明枫蹲下了身,与她平视,那张脸英俊淡漠,眼眶却红了:“你真的很无情,你知道吗?”
成玉感到心酸,她被那盘绕于心的酸楚之感所攫住,看着他失望的脸、泛红的眼眶、紧抿的嘴唇,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点衣袖:“我……”她觉得他是伤心了,想要说出一点安慰的话,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这个时候,不遂他的意,那就说什么都显得无情,可她是无法遂他之意的。
季明枫垂眸看着握住他衣袖的她的手,片刻之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
他凝视着她的手,眼睛一眨,眼尾忽然滑下了一滴泪。然后他将她的手背抬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印了一吻。那泪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伴着那泪和那吻,他轻声道:“你说得很对,我从来没有办法真正地违背你。”
他温热的气息亦拂在她的手背上。
成玉有些哀伤地看着季明枫,默许了他的动作。爱而不得的痛,她比谁都懂,她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透过眼前的季明枫,她就像看到了自己,酸楚之余,又觉悲悯。
季明枫最终还是答应了成玉将她送回去,似乎正如他所说,他从来没有办法真正地违背她。但成玉后来想起他说那句话时,却隐约有些觉得,那话语中包含了太过深沉的悲哀,不是区区两年时光可以承载。她甚至有些荒谬地觉得,季明枫既得了仙缘,再非寻常凡人,是否得知了前世,而在前世她同他是有过什么渊源的。然再往深处探寻,只是徒增烦恼,她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好奇,因此作罢。
季明枫希望能同她在此境再待上几日,他的原话说,回想过去,他们之间好像就没有过什么好好相处的时候,他希望他们能有三日寻常相处,给他留下一点回忆,也算了却他一个心愿,使他不至于在她离开之后终生抱憾难平。
这话着实伤感,祈求也并不过分,成玉不忍拒绝。
但两人却没有在此境中待够三日。
第二日,连三殿下便找来了。
此境中乃春日,惠风和煦,微云点空。
成玉同季明枫坐于溪畔垂钓。有鱼咬钩,季世子眼明手快扬起钓竿,一尾肥鲤悬于钩上,犹自挣扎。成玉发出一声惊叹,脸上露出久违的欢欣的笑,忙取竹篓来接。
正此时,一道迫人的银光突然迎面而来,季明枫率先反应过来,欲揽成玉后退,但手还没环上成玉的腰,白衣身影似疾风掠过,人已被来者抢去。
成玉只闻到一阵白奇楠的冷香,微甜而凉,被揽住后又被一推一放,只在瞬息之间。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倚在远离溪畔的一棵梨树旁,而溪水之畔,白衣青年与玄衣青年已打得不可开交。长剑和玉笛斗在一处,玉笛虽非杀器,然一招一式,威势迫人,而长剑虽格挡防守居多,亦不相让,剑气森然。眨眼之间,溪畔小景已被二人毁得不成样子。
成玉用了一瞬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不假思索地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到达接近战局却又不至于被伤到之地,微微焦急地扬声制止二人:“住手,别打了!”
听得成玉的阻止声,季明枫眉头一动,率先收了剑,而携怒而来的三殿下却并未能及时收手,手中玉笛所衍生出的银光在季明枫毫无防备的一刹那直击向他的胸肋。季明枫被震得后退数步,猛地吐了口血。
这一招伤季明枫,是在他撤下所有防备之时,可说是伤之不武了,并不符合三殿下的打斗美学,他立刻停了手,隔着数丈远看着季明枫,冰冷沉肃的面容上双眉紧蹙。
成玉眼见季明枫受伤,心中惊跳,奔过去检查了他的伤势后,看他虽以衣袖揩拭了嘴唇,唇边仍有残血,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了一条丝帕递过去。
待季明枫处理好唇边血迹,成玉方回头看向连三,迟疑了一会儿,她开口:“将军一来便动武,是否有什么误会?”
连宋看着站得极近的二人,握着玉笛的手紧了紧,嘴唇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线,良久,才生硬地回答她:“胆敢劫持你,难道不该让他付出点代价?”像是仍含着无法抒发的怒意,拼命地克制了自己,才能还算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
成玉哑然。
在成玉和连宋短暂的一问一答之间,季明枫终于缓了过来。“少绾的无声笛。”他注视着连宋手中通体雪白的玉笛,“我还道就算你寻到了此地,也进不来,没想到少绾君将无声笛留给了你。有了这支笛子,的确,和她相关的任何异界,你都是可以进的。”他由衷地低叹,“连三,我真是羡慕你这一直以来无往不利的好运气。”
如季明枫曾向成玉所言,此处的确是基于此凡世而衍生出的一个小世界,但他没有告诉成玉的是,这是由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君所创造出的小世界。
二十一万年前,少绾以凤凰的涅槃之力打开了分隔八荒与十亿凡世的若木之门,使得人族能够徙居于凡世。而在那之前,在协助父神创世的过程中,少绾在许多处凡世都创造了一个小世界,以此作为凡世的人族在遭遇灭族之祸时的避难所。
这些小世界被命名为小桫椤境。
在少绾涅槃祖媞献祭之后,这些小桫椤境皆由人主帝昭曦掌领,世间只有人主悉知入境之法。
季明枫,确切地说是昭曦,于沙洪中救出成玉后,他一直在寻找将成玉带走的时机。
连宋寻来后,朱槿果真如他所愿避走了,只留了姚黄、紫优昙和梨响从旁照看成玉。对昭曦来说,这三只妖并不足为惧,麻烦的是如何引走时时刻刻注视着成玉的连宋。
好在没两日,粟及竟带着烟澜赶到了。他便顺理成章地藏了烟澜,引走了连宋,争分夺秒地将成玉带到了丽川的南冉古墓来。
是了,这处凡世的小桫椤境入口,正是在南冉古墓里曾盛放他仙身的那口古棺中。
昭曦预料过,待发现他带走了成玉,以连宋之能,应该有很大几率能找到南冉古墓来。但那又怎么样呢?届时他已将成玉带到小桫椤境之中了。
他从没想过连宋能进入这小桫椤境。
但水神,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命这样好,无论何时都有好运气。而自己输给他,似乎总是输在命数或运数这种天定之物上。
这种认知让昭曦心底气血翻涌,一时没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成玉立刻扶住了他,面带担忧地询问:“你没事吧?”她忧虑的神情和关怀的语声都并不逾矩,但这却已足以让静立在对面的水神一张俊面更添怒意。
看着这样的水神,昭曦忽觉有趣,前一刻还犹自怨艾愤懑着的内心忽然松泛了许多,他挑了挑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向连三:“既然三殿下此时出现在了这里,那看来是已找到了失踪的烟澜公主,终于放心了,才有这种闲情逸致顺道来寻阿玉吧?”
“闭嘴。”青年直视着他,声音似淬了冰。
昭曦犹记得在大渊之森时,自己被这嚚猾傲慢的青年气成了什么样,如今能引得青年先行按捺不住在自己面前失态,他当然舍不得闭嘴。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昭曦用食指轻轻敲了敲额角:“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个多月前在大渊之森时,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告诉了你尊上的下落,你便永远不见阿玉了吗?说起来,你似乎是食言了啊。”
听得昭曦的挑拨之语,青年神色微变,握着玉笛的手向下一压,原本如羊脂白玉的一只手,手背上青筋毕现:“昭曦,你不要太过分。”他沉声,嗓音中含着阴郁,怒意有如实质,周围的和煦春风也骤然降了温,“当日你所言对我有多少价值,你心中自清楚,今日又怎敢怪我食言。”
昭曦微惊,神色变换间,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果然不能小看你。”
但青年已不再理会他,侧身面对着成玉,目光全然凝在她身上,伸出那只未拿玉笛的手向她,声音比之方才不知温和了多少:“跟我走,”他道,往日从不耐烦解释的人,今日却破天荒又补充了一句,“他口中那些事,等出了这异界,我会和你说清楚。”
昭曦冷笑,嘲弄地哼了一声。
成玉却没有什么反应,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微微垂着头,像是在走神。
青年向前走了一步,又唤了一声:“阿玉。”
被他这一唤,少女才像是回了神。微风拂过,有一瓣梨花随风而至,她的目光随着飘飞的梨瓣停驻在自己的裙角。默了一会儿之后,方轻声地,却又执意地向连宋道:“将军,我们聊聊吧。”
昭曦回避了。
成玉提议希望昭曦回避时,他倒是痛快答应了,但故意又咳嗽了两声,咳出两口血来。成玉没看出来他的故意,有些担忧,让连宋先等等,搀扶着昭曦一路将他送回了竹楼,才又重新回到了溪畔。
昭曦做戏之时,连宋冷眼瞧着他一番作态,倒也没有阻止,然看着成玉和昭曦相携而去,脸色却不由变得晦暗难明,待成玉折返后,极生硬地开口问她:“你其实是自愿和他离开的,是吗?”
成玉刚站定在连宋面前几步远,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反问他:“是自愿如何,不是自愿,又如何呢?”
连宋今日一直在生气,成玉是知道的,但她能察觉,他此前生的只是季明枫的气罢了,恼怒季明枫带走了她。可此时,他却像是也很生她的气似的。听闻他的问题,她大概也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但她觉得他没有理由,因此并没有好好回答。
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像是让他更生气了,但他仍是克制的,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上前一步,像是不太懂地询问她:“可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跟他走?”
成玉怔住,接着她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啊。”片刻后她敷衍地回他。
她并不吃惊连宋知晓了此事,毕竟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隐瞒过,小花知道,季明枫知道,连天步都知道。只是他这样说出来,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但也并没有感到羞赧或者尴尬。
青年不满她的敷衍:“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玉。”说着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这个距离就太近了,成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忽视了青年在发现她后退时紧锁的眉头。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很明白被他牵着走的后果。而她今日却是真的很想冷静地和他聊聊正事。
“我们先说说别的事吧。”她静了一会儿,道,“天步姐姐那夜来寻我,说关于如何顺利带我离开而不被朝廷追究,你已有了万全之策。”她抬起眸子,“可以让我听听你的办法吗?”
青年面上浮过一丝惊讶,像是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他很快便敛住了那丝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她提出此问的探究。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如实回答她:“绛月沙漠会再次迎来一场大洪水。”
成玉立刻便懂了:“这一次,我便不会那么幸运了,对吗?”
不等青年回答,已一句一句条理清晰地道出了他的安排:“我葬身在沙洪中的消息会很快传回朝廷。和亲的郡主不幸于和亲途中罹难,国朝上下自然很是悲痛。乌傩素要维系和大熙的关系,便不会趁火打劫,提出将和亲之人换成腿脚不便的十九皇姐。届时,要指派哪一位公主替代我前去乌傩素和敏达王子完婚,便全凭皇兄之意了。”
她轻声赞叹:“这法子的确不错。”
赞完之后,她轻叹了一声:“原来,将军是真的有办法在保全十九皇姐之余,也将我保下的。”
连宋削薄的嘴唇动了动,然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仿佛暗藏隐痛。
但成玉疑心是自己看错。她天马行空地想,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无法也无力反驳。但是提起这些并非是为了同他翻旧账,她如今也并不想要看到他愧疚或是痛悔,她就低低解释了一句:“我并不是在抱怨开初之时你不愿对我施以援手。”然后又很轻地、没有什么含义地笑了一下,“因为即便那时候你这样打算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安排。既亲口答应了皇兄和亲,我没有那个脸安然地让别的人去代我受苦。问你这些,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青年注视着她:“好奇吗?”那琥珀色的瞳仁似暮色下退潮的海,先前的所有情绪皆随着退去的海潮泯然于大海,唯剩下一点哀伤浮于宁静海面。
“人神相恋,为九天律法所不容。”青年突然道,声音有些哑,含着一丝轻微的自嘲,“当然,我并不是个端直板肃的神,因此一向也并不太遵守所谓律法之类。但关于你我之间,我却的确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成玉抬头看向青年,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有无尽漫长的寿命,”青年看着她茫然的脸,像是觉得她懵懂得有些可爱似的笑了笑,“可你是个凡人,即便再长寿,也不过能在这世间度过须臾百年。而一百年,对我来说,太短暂了。”
“我想要的,并非须臾之欢,而是与你长相厮守。但若要如此,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我助你成仙,而后带你叛出天庭,四海流浪;或者你仍做一个凡人,但死后去冥司不可饮忘川水,每一世,都等着我去寻你。”
成玉杏子般的眼缓缓睁大了。
青年的目光有些空地放在这小桫椤境的尽头:“这两种选择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我都可以,但却会让你受极大的苦。凡人成仙之苦,你无法想象。而不喝忘川水,逆天改命,将每一世的因缘都交托到我手上,到我无法护你之时,你所需遭受的天罚,你亦无法想象。这两条路,都很难走。”
说完这些话,他像是感到分外疲惫似的,抬手揉了揉额角:“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将我当作哥哥,对我来说,你既对我无意,我便不能自私地将你拐上这条必然会受苦的路,所以我做出了选择,从你的人生中离开,不干扰你的命数。”
“原来是这样……”成玉喃喃。
“原本是该这样的,”青年闭了闭眼,“我到如今,依然认为那是很理智的考量。可花非雾告诉我你其实喜欢我,想到你也喜欢我,”他看着她,嗓音干涩低哑,像是愉悦又像是痛惜地笑了一下,“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再次走近了一步,很深地看着她:“你也喜欢我,所以我才有了奢望,希望你能为我成仙。”
成玉印象中,连宋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这样长的话,有过这样彻底的自白,她一时有些失神。无数种思绪充斥在她的脑海,令她整个人一片混沌。最后,是无处安放的欣悦脱颖而出,一点一点,聚成了一个巨大泡沫,充满了她的心房。那泡沫有七种色彩,华美可爱,但她同时又明白,这泡沫越是巨大可爱,就越易破灭。然后在她不知所措却又潜意识感到悲观的一瞬,小李大夫的几句话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令她蓦地冷静了下来,也清醒了过来。
“我对情爱之事,没有什么研究。只是从前为了帮小花,看过一些话本。”她听到自己答非所问地向连宋。
“有个话本里有个故事,说一个秀才在踏青时对一个官家小姐一见钟情,为她衣带渐宽,憔悴不已。但小姐乃朱门所出,秀才家境却贫寒,两家门庭着实相差太过。
“秀才自知这桩事成不了,为此大病一场,病愈后,放下了那位官家小姐,娶了同村一个教书匠的女儿。女孩子叫阿秀,虽是村姑,但也识字,且甚贤惠,嫁给秀才后夫唱妇随,两人也过得很是相得,且和乐。
“我的朋友小李大夫乃是风月常客,点评这个故事,说秀才对那官家小姐是喜欢,但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因只是见色起意的喜欢,所以才能理智地考虑许多,最后选了教书匠的女儿。倘若他真心爱着那小姐,便是行仲子逾墙之举,也是要试试同那小姐能不能有一个将来的。因为爱一个人,就是会那样不顾一切。”
讲这个故事时,她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溪对岸那棵梨树上,讲完这个故事,才重新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青年:“我听说过连三哥哥不顾一切的事迹。”
她终于重新唤他连三哥哥。但此时她这样唤他,却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他知道她讲这个故事是何意。果然听到她继续:“当初锁妖塔之殇,明知神仙并无轮回,连三哥哥仍义无反顾舍了半身修为,誓要为长依求得一个来生。但对于我,如你方才所说,你其实是能自控的。”
是一些如同含怨的话,但她的口吻平和,语声中并没有含怨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些话容易引起误会,就抿了抿唇,认真地解释了一下:“我并非是在抱怨,也并非不甘心,连三哥哥能告诉我你心底的真实所想,知道你曾为我考虑了那样多,我其实已经释然了。”
随着她换回“连三哥哥”这个称呼,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像是重新拉近了,她终于不再疏离淡漠地看他,又恢复了从前那种近乎纯真的诚挚。她抬眸看向他:“我这样说,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真正的心意。你真的喜欢我,但你爱的人是长依。所以,我不能为你而成仙。”话罢,她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些东西,像是感伤,又或许不是。因为她的语声那样笃定,不像是会为此而感伤。
连宋凝视着成玉那双重新变得亲和温柔的眼眸。他喜爱她的亲和温柔,可此时,他却宁愿她像此前那样,是用负气冷漠的语声对他说出那些言辞,因为负气之言绝不会是真心。
他心口生疼,眉头紧锁地看着成玉,许久,很慢地问她:“你觉得,你会比我自己更懂得我真正的心意,是吗?”
她笑了笑:“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那平静的笑意如同一把利刃,再次扎得他心脏一阵刺痛。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是吗?”
成玉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口:“我承认上次见到你时,还心怀怨愤,所以也说了很多不理智的、情绪化的话。但如今,我是真的释怀了。我不是连三哥哥爱的人,且我们在一起相处,不过数月罢了,于你漫长的命途而言,不过瞬刹,你我之间……着实没有执着的必要。”她淡淡笑了一下,“即使我们喜欢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情感,你忘了我吧。”又补充了一句,“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那不会太难。”
“你呢?”他问她。
“什么?”
他今日的问题格外多,像是认真同她讨教:“你认为我们的感情很浅,而且,你觉得你也会很快忘记我,是吗?”
“我……”成玉滞了片刻,最终,她没有否认他的话,飞快地绕过了这个话题,看了眼远处的竹楼,低低道,“季世子会很快将我送回去的,他将我送回去后,连三哥哥你就尽快回朝廷去复命吧,我们都应该回到各自的命途中去,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两人之间极静,唯有一旁溪水叮咚。
她理了理额发,同他确认:“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他看了她许久:“好,我答应你。”
得到了他确定的答复,她点了点头:“那我……”
她想说那我先回去了,以此结束掉这段漫长的、颇耗费精力的,又有些令人伤感的对话,却被他打断了。“等等。”他说。
她停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抬手,一阵风吹过,溪对岸的那树梨花如雪纷落,漫天花雨中,春风似知人意,带着一朵梨花停在他的手心。
那堪与羊脂白玉媲美的一只手微一翻覆,梨花不在,唯余一枚白玉掩鬓卧于掌心。
他再次靠近,以近乎贴住她的姿势,左手搭着她的肩,右手将那新得的掩鬓插入了她的发中。他低沉微凉的声音响在她耳畔:“你的掩鬓丢了一支。”
她的心怦然而跳,这天下,论风雅风流者,果真无人能出他之右,简单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让人轻易喜欢上。她想她方才是说了谎,他会很快忘掉她,但是她却不能。她到死也不会忘记他,只是他们之间,真的无缘,也无分。
他的手在她的发鬓上停了一瞬,然后沿着她的额际,来到了她的眼角。
他像是想最后为她拭一次泪,但这次她表现得太好,即使是最后一次道别,也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眼尾有些泛红。他的手指滑过那泛红的眼尾,停了一停。然后他退后了一步,轻声道:“我走了。”
她按压住盘桓在心底的那一丝隐痛,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嗯。”
成玉目送着连宋离开的背影,想着这次离别之后,大约真的一生都不能再见了。
但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样的安排对谁都好。
她闭了闭眼,转过了身,毫无犹疑地向着前方的竹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