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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成玉失眠了。
她一晚上都没回过神,盘腿坐在床上蒙了一整夜,天光大亮亦毫无睡意。
因她如今是个既要学绘画又要学马头琴的忙碌少女,不请假就没空发呆,因此差了梨响去同两位师父以病告假。没想到这事竟很快被通报到了皇帝处,宫里立刻派了太医来诊病,当然什么毛病都没诊出来。
皇帝震惊于她上个月才因逃课被关了一次禁闭,这个月居然还敢装病逃课,着实有胆色,佩服之下又关了她七日禁闭。
禁闭之中倒无大事发生,只是翰林院那位廖修撰来了十花楼一趟,取成玉答应了他的那张平安帖。
廖修撰打扮得风姿翩翩,就想再见一回成玉,可惜只在十花楼的一楼坐上了片刻,见到了些开得萱茂的花花草草,以及托著书帖出来的成玉的婢女。
平心而论,梨响觉得这次禁闭成玉平静了很多,面对三倍于平日的课业也没有一句怨言,不仅如此,日日晚饭之后,她还要坐在第七层的观景台上拉马头琴拉到半夜。这令大家生不如死,但又不能阻止她这样好学,因此能躲的都躲出去了,譬如朱槿就趁机带了姚黄和紫优昙跑去了郊外的庄子上躲清闲,徒留下作为贴身侍女的梨响在十花楼中直面惨淡的人生。
七日禁闭后,没两天小李大夫来看成玉,刚走进十花楼就被她铿锵有力的马头琴声给惊得愣住,哆哆嗦嗦将几封糕点交到梨响手中便捂着耳朵跑了。次日齐大小姐和季世子也来看她。齐大小姐和季世子不愧是习武之人,定力和忍耐力都远超小李大夫。她坐那儿心无旁骛地拉着琴,一对英雄儿女居然还撑着陪她同坐了一两曲,并且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了几个八卦。
里头唯一算得上是个事的,是季世子带来的消息。
说曲水苑伴驾时,季世子他爹季王爷听闻皇帝任命了兼任昭文馆大学士职的右相总领昭文馆,编纂一套集古人大成的文典史论,很是向往。季王爷觉得他们西南是个文化沙漠,他儿子在西南根本什么都没学到,同京城的王孙公子比简直是个半文盲,就想让季世子在文脉之源的平安城受点熏陶,故而临走前同皇帝哀求,愿将季世子留在京中,跟着昭文馆的学士大儒们修修文典,受教几年。皇帝允了。
所以季王爷虽已在前些时日踏上了返回丽川的归途,季世子却将长留在京中。而为示恩典,皇帝特地将季世子赐居在了现如今无王居住的十王所,和成玉一条街,做了邻居。
家学渊源之故,季世子三言两语,成玉同齐大小姐便明白了这事并不是丽川王想要借京城文脉栽培儿子的事。西南蛮夷俱归,大事已成,皇帝龙心大悦,恩于季氏,令丽川王府统领督查十六夷部,还赐了封丹书铁券下去。皇帝施了如此大恩,放了如此大权出去,也说不好是试探还是信任,所以这事的本质不过是行事谨慎的丽川王借个由头将最为喜爱的儿子留在京中为质,以向成氏王朝表忠心罢了……
季世子和齐大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成玉则撑着下巴在一旁发着呆。
齐大小姐注意到她神游天外,叫了她三声,她才有点恍惚地“嗯”了一声,齐大小姐皱着眉问她怎么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没有什么。没一会儿梨响要将院子里一盆尤其大的花树搬进楼中,来请季世子帮忙。
在唯留下她二人的花厅里,齐大小姐又问了一遍成玉怎么了,这一回成玉沉默了半晌,迟疑道:“我有个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点事……”
齐大小姐混江湖也不是一日两日,很明白以“我有个朋友,她遇到了一点事”开场的故事,一般来说,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齐大小姐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佯作平静道:“不知你这个朋友遇到了什么难事?”掩饰地咳了一声,“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帮她分析分析。”
成玉垂着眼又沉默了半晌:“她、她也有个朋友,这个朋友……大她好些岁,”手指别扭地扣住琴弓,“那、那她一向将他当哥哥的嘛,但有一天,有一天、天……”说到这里突然结巴了。也不知是因结巴还是怎么,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大概是自己也察觉到了那红热,她像是很难堪,又因那难堪感到生气似的,闷闷道了一声:“算了,也没有什么。”就又要提起琴弓开始练琴。
齐大小姐虽在男女风月事上不甚灵光,但她毕竟不傻,闻言立刻就明白了成玉寥寥两句其实说的是她和连三。
齐大小姐有些惊讶,正要再问,门口处传来的男声却抢在了她前面:“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你了?”低沉的嗓音,含着愠怒。竟是去而复返的季明枫。
季明枫的去而复返显然让成玉也倍感吃惊,她呆了一会儿,皱眉咳了一声:“不是我……是我朋友的故事。”不太自在地转移话题道,“季世子不是帮梨响姐姐搬花盆去了吗?”
季明枫剑眉紧蹙,并没有回答她梨响突然又觉得应该让那盆花经一经夜露,因此不需他帮忙了,只将方才那句话换个方式又重新问了一遍:“所以那一天怎么了?他对你朋友做了什么?”
成玉垂头拨弄着琴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和齐大小姐说两句也就罢了,她不可能和一个男的聊这个。
“没有什么啊。”她慢吞吞地,试图将这个话题终结,“不是什么大事,季世子就不要再问了吧。”
季明枫静了一静,片刻的静默后他走近了她一步:“你不想说,那我斗胆一猜。”
他面无表情:“你方才是要说,你那位朋友,她一向将那个人当作哥哥,但有一天,那人却罔顾她的意愿唐突了她,对不对?”
她震惊的神色显然给了他的猜测一个绝佳答案。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再近了一步,垂目看着她,眸中暗沉沉的:“你想问什么?想问他究竟是如何看待你那位朋友的,而你那位朋友从此后又该如何待他,是吗?”
成玉被那夜之事困扰了这么些天,心中最为困惑的的确是这两个问题。她没想到季世子竟能猜出她的未竟之语,更没想到他还能在这桩事上对自己的心事一击即中,震惊之下不由得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季世子脸色难看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
她等了一会儿,见季世子仍不答她,含含糊糊帮他找补了下:“哦,你是因为成过亲,所以什么都懂是吗?”迟疑了一下,抛开顾忌诚恳地求问面前两人:“那你们觉得,我这个朋友,往后该如何待她那位朋友呢?”
齐大小姐觉得迄今为止的信息量都实在是太过丰富了,正在好好消化,乍听成玉说季明枫成过亲,不禁又是一震,目光微妙地看向季世子:“世子成过亲?”
季世子暗沉沉的眸色中现出一层惊怒,望向成玉:“我成过亲?”眉心几乎打了个结,“谁告诉你我成过亲?”
成玉愣了愣,去岁在丽川王府的最后几日,她的确听闻仆婢说什么秦姑娘即将嫁进王府,而此次季明枫也的确将秦素眉带入了京中,她记得几个月前她同秦素眉在小李大夫的医馆再逢之时,她叫她季夫人,秦素眉也没有说她叫得不对……成玉莫名其妙:“秦素眉秦姑娘去年不是嫁进了你们王府吗?”
季明枫斩钉截铁:“我没有娶她。”
“哦,没有娶,那就是纳了当妾了。”她点了点头,“那也挺好的。”本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却听季明枫沉郁道:“我没有娶妻,也不曾纳妾,若说王府去岁的喜事,只有一桩,是秦素眉的堂姐嫁给了季明椿。”
成玉愣了一下:“是吗?原来是大公子娶亲啊,那真是恭喜大公子了。”
季明枫深深看着她,没有说话。
成玉直觉这不是季明枫想要听到的回答,不过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三人赶紧说正事,因此也没有再探究季明枫的反应,只是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们觉得,我那位朋友,她往后该如何对待她那个哥……她那个朋友啊?”
季明枫像是有些窒息,头偏向一旁,冷冷道:“我不知道。”
齐大小姐了然地看了一眼季明枫,又了然地看了一眼成玉,但她在这种事上着实废柴,也只能坦白:“这种事,我其实也不太懂,”但她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什么时候你问问小花?”
成玉大感失望,小花嘛,她是很了解的,小花稀里糊涂的,想找个真心人,还要请她做军师,又能给她什么好建议呢。
季世子突然开口问她:“你呢?你希望你的朋友从此如何待那个男人?”
正是因为想不出来,很是混乱,因此才想要询问别人,成玉捏着琴弓:“我不知道啊。”她想了会儿问季世子,“那一般来说,大家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反应呢?”
季明枫看着她,缓缓道:“会厌恶。”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会对那个男人厌恶。”他补充道。
这个答案让成玉有些怔然,好一会儿,她慢吞吞地回道:“也没有必要厌恶吧……”
“不厌恶,那讨厌呢?”
成玉想起来那一夜,她有过震惊、惶惑、惧怕,或许还有许多其他难言情绪,但的确是没有想过要厌恶或是讨厌的。但是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应该讨厌吗?她皱了皱眉:“那……一定要讨厌吗?”弱弱地反驳了一声,“也没有必要非得讨厌吧……”
说着抬起头来,却看到季明枫神色冰冷地凝视着她,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他突然闭上了眼睛,接着像是不能承受似的转过了身。
她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季世子,你怎么了?”就见他背对着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良久,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有些不适,先告辞了。”
三元街是自十花楼回齐府的必经之路。三元街街角上有个小酒馆,酒馆老板谢七娘小本经营,只招待熟客。齐大小姐便是这小酒馆的熟客,曾带季世子来此喝过一回酒。
黄昏时分齐大小姐离开十花楼,路过小酒馆时,被当垆的谢七娘瞧见。谢七娘急匆匆跑出来迎住她,说上回她带来的公子来此喝酒,要了她馆中的烈酒一坛春,一喝就喝了六坛十八碗,看着不像打算停的样子。那公子佩着剑,冷冰冰的他们也不敢劝,可再这样喝下去说不定就要出人命了。她方才派了丫鬟去齐府找她,却没想到在街上能碰到她,恳请她将她这朋友带回去。
齐大小姐熟门熟路踏上二楼,走进靠楼梯的一间阁子,果见季明枫靠着窗正执壶醉饮,身前一张榆木四方桌上的确已散倒了好几个酒坛。
齐大小姐自然明白季明枫为何在此买醉,但这种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劝。看了一阵,齐大小姐叹了口气坐下来,在一旁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喝着茶,想着多少陪这个失意人一会儿。
季世子静静喝了片刻,偏头看了齐大小姐一眼,突然开口问她:“我走之后,阿玉同齐小姐你闺中闲聊一些小女儿私话,应该不比我在时拘束,她有告诉你一些别的事吗?”
他走后她们的确闺中闲聊了一点别的,但应该算不上小女儿私话……
齐大小姐对自己的定位是个军中女儿。她这个军中女儿最近痴迷于火球改良不能自拔。成玉虽然在这上头不及她痴迷,但这样危险的东西她也很是喜爱。因此季明枫走后,为了让成玉醒醒精神,齐大小姐就和她分享了下她最近新设计的竹火鹞,还在梨响设置的结界里爆破了几个火鹞给她看。
季世子问她,成玉有没有告诉她什么别的事,成玉倒是告诉过她把竹鹞子里的卵石换成铁渣,火药爆破出的威力应该会更巨大……但她不太认为季世子想要听的是这个……
她谨慎地问了季世子一句:“比如呢,世子认为阿玉应该会和我说什么事?”
季世子目视窗外,淡淡道:“比如她也许会告诉你,她终于发现了,她其实是喜欢连三的。”
齐大小姐卡了一会儿,看季世子一脸愁闷,实在不好说她们刚刚没谈别的,只谈了谈造火药的事。同时她亦甚感惊讶,不知季明枫为何会如此悲观,思索了一阵,她道:“我的确看不出来阿玉她喜欢世子。”这句话显然很是扎心,季明枫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齐大小姐定了定神:“但也看不出来阿玉喜欢大将军,她对你二人……一位当作她的友人,另一位则当作她的兄长,她待大将军是有些特别吧,但……”
可见齐大小姐对自己的认知何其准确,这种事上她的确当不了解语花,显见得季世子又被她切切实实扎了一刀,但齐大小姐并没有察觉,只是真诚地提出了一个建议:“依我所见,阿玉她还不大开窍,因此你和大将军机会其实是一样的,我想你与其在此买醉,不如也趁这个机会,让阿玉她知晓你的心意,你觉得呢?”
季世子淡淡道:“连你也看出了她待连三的特别,那便没有什么可说了。”齐大小姐隐约觉得这句话不太对,自己是不是给看低了,但来不及细想,只听季明枫继续道:“连三唐突了她,她却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困惑和烦恼,我说不上多么知她懂她,却也明白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明白的,或许只是她自己。”
季明枫一向话少,喝酒之后,话倒是能多一些。齐大小姐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季明枫闷了半坛酒下去,再次开口道:“不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如今,我没有告诉她的资格,也没有那个机会。”
齐大小姐见不得一个大男人这么丧气,忍不住鼓励他:“或许,你试试?”
但季明枫却像没有听见,只是提着酒坛屈膝坐在窗边,遥望夜幕中刚刚出现的天边月,仿佛有些发怔。半晌后他似又有了一些谈兴,低声道:“去岁时有一阵,阿玉很是缠我,彼时我却执意推开她,有个人告诉我,若我推开她,有一天我或许会后悔,我不以为意。”良久,他笑了一声,“她说对了,我现在每天都在后悔,痛悔,悔不当初。”
齐大小姐抬头看向他,见他闭上了眼,脸上没有什么伤痛的表情,声音中却含着许多痛意。
齐大小姐亦望向天边月,心想季明枫竟同她说了这样多的心事,可见是醉了。若是他清醒时,绝不会对她说这些话。季明枫从来不是个愿意示弱的人,而这些话听着太可怜。她叹了口气,感觉是时候将他领出去送回十王所了。
自将军府那夜后,天步得以再次见到成玉,已是在九月二十八的干宁节。
干宁节是今上成筠的生日。是日,民间各家各户要围炉吃宴,夜里还有烟花可看。朝中的规矩更大些,一大早,文官之首的右相和武官之首的大将军便要率正七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去大瑶台山的国寺敬神拜佛,为皇帝祈福;而后回宫中为皇帝上寿酒;接着还有礼部下头的教坊司排演了一个月的歌舞杂耍可看,晚上则留在御园陪皇帝一起赏花灯。总之节目安排很是丰富。
天步见到成玉,是在国寺的藏经阁之外。前一阵国寺住持慧行大师自机缘中得了失传近千年的《佛说三十七品经》,却不知是真经还是伪经,一直想请连三帮忙辨一辨。故而趁今日祈福事毕,天步便伺候着连三,陪同慧行和尚在藏经阁中耽搁了一时半刻。结果步出藏经阁,一眼便看见了一身郡主冠服静立在前头那棵老银杏树下仰望树冠的成玉。
国寺中这棵银杏树寿已近千,树干须以数人合围,树冠更是巨如鲲鹏,值此临冬时节,叶坠纷纷,似在树下铺了一层黄金毡,的确有一观的价值。蓝的天,金的树,青衣的少女,三种色彩皆纯粹鲜活,加之古树静穆,少女绝色,便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景。
连三显然也瞧见了成玉。天步留意到他虽未止步,但在看见成玉的那一刻,脚步分明顿了顿。
慧行和尚在旁边引着路,正是向着那棵银杏树而去,渐近的脚步声令少女偏过头来。待看清走来的是谁时,那难得盛妆的一张脸上竟流露出了惊吓的表情,几乎是立刻背过了身。她身旁的侍女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低头和她说了一句什么,却见她摇了摇头,与此同时竟有些仓皇地提着裙子跑了出去,跨出门槛时还绊了一步差点摔倒,就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天步心中咯噔了一声,立刻想起那夜她送成玉回十花楼后,曾询问过连三,若郡主再上门来寻他,她当对郡主用什么态度。那时候连三回她说成玉以后不会再来了。
虽然连宋这样说,但天步其实是不相信的。自打入元极宫当差,肖想三殿下而一心想入元极宫的美人天步就见得多了,被三殿下看上却想方设法拒绝的美人,天步从来没见过。当然她也没见过连三主动看上谁就是了。
可那之后,正如连三所说,那小郡主竟真的再没来过将军府。且照今日的情形,瞧着竟像是事情摊开之后,郡主不仅对三殿下的心意持拒绝态度,还十分恐惧厌憎。
他们这位出生在晖耀海底、完美而骄矜、不将世事放在眼中的水神殿下,从来只有他挑剔别人的份儿,何时有人敢挑剔他?又有谁有资格能挑剔他?
但是成玉居然敢。
这么个凡人,她居然敢。
天步觉得自己真是长了见识,一时间简直不敢去看连三的表情。
另一边厢,因成玉常年跟着太皇太后来国寺礼佛的缘故,慧行和尚自是认得,眼见她仓皇离开,怕出什么事,便同连三告了罪,要跟过去看看。
天步这时候才敢重新看向连三,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待慧行和尚离开后,继续不急不缓地走了一阵,来到那棵银杏树下,却停住了脚步。
他就站在方才成玉站过的地方,神色冷淡地抬头打量了会儿那高而巨大的树冠,看了一阵,一言不发地出了藏经阁的院门。
天步只感到自成玉出现后,连三整个人都极为疏冷,或许是成玉流露出的恐惧令他生了气。天步本能地感到他并不喜欢成玉的恐惧,或许还对此非常失望,但一切都是她的猜测罢了。所知的只是,那一整天三殿下脸上都没什么笑意,偶尔皱眉,似乎在想什么。天步却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毕竟是皇帝做寿,自打从国寺回来,宗室和百官今日都齐聚在宫中,平日不大碰得上面的人,在今日这种场合里碰上面的几率都平添了许多,因此当夜在御园的花灯会上,他们又碰到了成玉。那时候天步正陪着连三穿过那条花灯铺就的灯道,去前头的八角亭中见国师粟及。
连三挑剔,等闲的侍者合不了他的意,因此出入从来只带天步。但遇到需在宫中耽搁的场合,带个侍女跟着显然不像话,这种时候天步会根据情况扮成个侍从或者扮成个小厮近身伺候。天步入宫也不知入了多少次,朝中的官员她大半都识得,故而踏上灯道之时,便辨认出了站在前头的一组仙鹤花灯前、正和成玉聊天的那位,乃翰林院修撰廖培英。
廖培英乃是个孤高才子,天步见过数次,印象中是个落落寡合、同人寒暄都寒暄得很敷衍的青年。但今日的廖修撰却令天步刮目相看。虽然离得有些远,却也辨得出廖才子此时舌灿莲花,那热情洋溢、容光焕发的面容也和印象中的棺材脸很不相同。又见成玉面上带笑,不知廖修撰说了什么,她似乎有些吃惊,抬手轻轻掩住了嘴唇,手指纤细雪白,指尖却染着绯红的蔻丹。因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只手做出了那样的动作,便让那动作显得有些天真又有些娇气,倒是很衬她。而她即便吃惊亦眉眼弯弯,笑意未减,显然和廖培英聊得还挺高兴。
大约感觉到有人向他们走过去,她漫不经意地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们,一张脸立刻就白了。但这一次她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只是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目光左顾右盼,随着他们走近,终于凝在连三身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惶然和不知所措,像是很怕他走近,却硬是撑着自己接受他的靠近。在彼此距离不过一丈远时,天步听到成玉极轻地叫了一声连三哥哥,褪尽血色的一张脸也随着这一声低唤而慢慢染上了一点红意。
虽然那声低唤细若蚊蚋,但天步自然明白连三听到了。可他却并没有停步,就像是没有看到她,面无表情地自她身边走了过去。廖修撰原本正要同他行礼招呼,见此情形有些发蒙,在后边低声问成玉:“将军是有急事,没有看到郡主同臣吗?”天步亦难掩惊讶,踌躇了一下,见已被连三落在身后,只好赶紧跟上去。
天步没忍住瞧了一眼连三,见他脸色冷肃,是近日来的一贯表情。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成玉,却见那方才因连三的突然靠近而脸色乍红的小少女,一张脸复又惨白,眼中亦像是有些什么氤氲。夜色中花影寂寞,灯影如是。她愣愣地站在花灯的光影中,廖培英又同她说了一句话,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似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约在干宁节过去的十天后,花非雾从琳琅阁的鸨母徐妈妈处听到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玉小公子重出江湖,包了梦仙楼的红牌陈姣娘。姣娘擅舞,小公子醒时耽溺于舞乐之乐,醉后卧倒于美人之膝,醒复醉醉复醒,在姣娘身上砸了大把的银子,好不痛快。
须知外人看来,玉小公子自打十二岁那年在花非雾身上砸下九千银子将自己在烟花地砸成了个传奇之后,对捧姑娘这事就淡了心,反一门心思扑进了蹴鞠场中拔都拔不出来,只偶尔去琳琅阁寻花非雾一陪,因此他们觉得玉小公子已可算秦楼楚馆中五陵少年里的一个半隐退之人。
但琳琅阁的鸨母徐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徐妈妈一直对成玉寄予厚望,坚信着他还能在败家子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因此每每嘱咐花非雾须好好笼络玉小公子,争取能让他天天都来琳琅阁砸银子。
万万没想到笼着玉小公子天天上青楼这件事,花非雾没办到,却让梦仙楼的陈姣娘给办到了,徐妈妈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花非雾对此非常好奇,成玉从禁闭中解放出来了这事她知道,但她也听说了她课业依然很繁重。有朱槿看着,还有繁重的课业压着,成玉她竟还能拨冗包姑娘,花非雾不免对她心生敬意,但转念一想,玉小公子其实是个姑娘,陈姣娘也是个姑娘,一个姑娘,就算包了另一个姑娘,她能干点什么呢?
花非雾决定亲自去十花楼探一探。
结果来到十花楼,正赶上东窗事发。说朱槿听闻成玉在青楼里包了个姑娘这事,震惊之下气了个半死。而朱槿深知对于成玉这样一个十六年人生里可能有一半时间都是在禁闭中度过的人才,罚禁闭显然已经奈何不了她什么了,心如死灰之下,挥了挥手直接将她关在了静室中罚跪,说是膝盖跪肿了,体肤有痛,也许能让她长点记性。
花非雾入得静室时,见成玉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跪得笔直,心中不忍,去楼上给她偷了个软垫下来。成玉从善如流地跪在了软垫上,瞟一眼见外头并没有人看着,骨头一懒便歪在了软垫上同花非雾说话。
和齐大小姐不同,小花傻归傻,却是天底下一顶一会聊天的人,没两句就问到了陈姣娘之事。
“哦,”成玉皱着眉回她,“我就是想看看,一个人要是真心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她顿了顿,突然有点沧桑地叹了口气,“之前我有点怀疑,有个人他是不是喜欢我。”她从前和小花在一起,主要话题也是聊闺中秘事,因此在小花面前说起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比在齐大小姐跟前放得开多了。
小花满面惊讶:“所以你包了陈姣娘,是为了看那个人会不会吃醋?”不等成玉回答,小花习以为常地道,“哦,这个法子不错的,一般我们要试探一个人喜不喜欢我们的时候,都是这么干的,被考验的那个人要是喜欢我们,当然是要受刺激,要吃醋的……”分析到这里小花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不对啊,”小花说,“照理说,要让对方吃醋,你不该去包个男的才行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花突然脸色发青,接着她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你是怀疑齐大小姐喜欢你,你、你其实也有点喜欢她,所以才包了陈姣娘这么个美人,想、想刺激一下齐大小姐是吗?”
小花没撑住自己,顺着椅子滑倒在地,喃喃道:“我的天哪!”
成玉比她更加震惊:“……我和小齐是清白的!”想了想,紧张地补充,“我和姣娘也是清白的!”
成玉赶紧解释:“姣娘同一个书生两情相悦,最近正在筹银子帮自己赎身,想同那书生双宿双飞,我去找姣娘时都会带着那书生。”她的逻辑听上去非常缜密,“那书生不是喜欢姣娘吗,我就想看看他俩是如何相处的,比照一下我和连……咳,我和某个人的相处,不就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了吗?我是这么想的。”
一心担忧成玉百合了的小花松了口气,一时也没觉着这个逻辑有什么问题,重新扶着椅子坐上去,关心地问:“那你花了这么多银子,观察了这么久,你觉得那个人喜欢你吗?”
就见成玉突然有些失神,半晌,面色古怪地道:“你知道吗,姣娘含羞带怯看那书生一眼,那书生就会脸红,多和姣娘说两句话,他居然还会害羞,还会结巴。”
小花结巴地道:“我、我也是这样的啊,我见到喜欢的人,我也会这样的!”
成玉一副见鬼了的表情,静了片刻,闷闷道:“所以那个人他根本不喜欢我,因为他见到我既不会脸红也不会害羞。”
所有的感情经验都来自话本子的花非雾,她觉得脸红是一件无比紧要的事,因此像个历尽千帆的过来人一样夸张地捂住了嘴,斩钉截铁地告诉成玉:“是啊,要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见到他怎么可能不脸红啊!”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成玉,“那个人他见你都不脸红的,你怎么就觉得他可能喜欢你了呢?你真傻,真的,”小花痛心疾首,“花主你可真是个傻姑娘啊!”
成玉一时愣住了,默了许久,艰难地论证自己并不是个傻姑娘:“……可他亲了我。”
但沉浮欢场多年的小花根本不为所动,她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发表了一个经济学和哲学意味都很浓厚的观点:“你听过一句话没有?说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男人也是一样,他喜欢你,便天然地会亲你;但他亲你,却并不是天然地喜欢你。”说着说着脸上流露出了一线智慧的光芒。
成玉完全被震慑住了,干巴巴道:“既然并不喜欢我,那他亲我,是为了什么?”
小花手一挥对答如流:“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啊!”
成玉想想竟然无法反驳,跪坐在软垫子上傻了半晌,满面颓废,目光缥缈地落在虚空中。
说累了的小花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成玉倒了杯,终于想起来生气,愤愤道:“不过这人也忒胆大了,连花主的便宜都敢占,真是欠教训,”问成玉道,“朱槿可有代花主教训过他了?”跃跃欲试道,“若还没有,不如我代花主去教训教训他!”
成玉有气无力地回了她一句:“不用了,”瞥了一眼她道,“你打不过他。”
花非雾很不服气:“是哪路神仙,我居然打不过?”
成玉沉默了一会儿:“连三。”
花非雾呛了一口茶:“哦,那是打不过。”然后花非雾反应了一下,反应了两下,手一抖,啪,茶杯摔了。神游天外的成玉本能地往后跪了一步。花非雾震惊得兰花指都翘了起来,指着成玉道:“花主的意思是,是连将军他他他他他亲了你是吗?”
成玉小心地拿手帕揩拭溅到裙子上的茶水,闷闷道:“嗯,我知道的,你说得对,金银天然是货币,但货币天然不是金银,所以他亲我不是天然喜欢我,是我长得好看罢了。”她默了一默,“他经常逛青楼,琳琅阁快绿园戏春院都逛过,那应该是亲过你也亲过戏春院的剪梦和快绿园的金三娘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都是我想太多。”她点了点头,颓废道,“我懂的。”
花非雾忍不住纠正:“是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还有连将军他也没有亲过我。”花非雾被这个八卦砸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却激动地握住了成玉的双肩,“既然是连将军亲了花主,那花主你是可以多想一点的,他必然是因为喜欢你啊,信我,真的!”
成玉慢慢地看向她,微微眯起眼睛来:“你不是说就跟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似的,男人喜欢你,便天然会亲你,但男人亲你,却不是天然喜欢你吗?”
花非雾佩服成玉的记性,但此时也不是点赞的时刻,她比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对于普通男人是这样,但对于有洁癖的男人,这个定理是不成立的,你要知道连将军,”小花神秘地道,“他,是个洁癖,货真价实的。”
连三爱洁,成玉是知道的。犹记他们初见时,连三明明是自泥泞荒野中踏进了她所在的小亭子,然一双白靴却一渍也无,她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她也记得她当时是很佩服的。
后来有幸见过两次连三干架的风姿,尤其是在小瑶台山他手刃巨蟒那一次,整个山洞都被他搞得血秽不堪了,他居然还能纤尘不染地站到个干净地儿沉静地挽袖子,这也给成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因此她觉得可能连三的确是挑剔爱洁的,但要说到洁癖这个程度……成玉猛地想起来那夜大将军府中,连三不由分说将她推倒在温泉池畔就那么压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回忆令成玉一张脸蓦地通红,但也正是这不受控制的回忆,令她对小花的话产生了怀疑。因为如果连三当真是个洁癖,他还能那么不讲究,直接将她压在地上就乱来吗?当然不能,他必然要在推倒她之前先认真地在地上铺上一层干净的毯子才不愧对他洁癖的英名……
小花并没有注意到成玉的思索,也没有注意到她思索后怀疑的眼神,信誓旦旦道:“因为连将军他是这样一个洁癖,故而一向很厌恶他人的碰触,不要说主动亲一个女子了,主动靠近一个女子七尺之内都是不能够的。”
成玉就更加怀疑了:“胡说的吧,据我所知,我、烟澜,还有天步姐姐,我们都近过他七尺以内。”
小花的思维与众不同,她点了点头:“近身七尺,他却没有打你们,这说明他对你们很是不同。”
成玉打心底认为小花在胡说八道,揉着额头道:“说连三哥哥厌恶他人碰触这着实离谱了,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个青楼常客,”她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他要是真那么讨厌姑娘们近身,那他逛青楼做什么呢?”
这也是成玉将连三当作一个男人而非兄长看待后,第一次想起来,并且意识到,连三,他是个常逛青楼的花花公子。若他是她的兄长,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他……这问题就有点太大了。
成玉呆住了。
小花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不自然地回道:“连将军逛青楼做什么,这是一个好问题。”她踌躇了片刻,咳了一声,“本来,我是不想告诉花主你的,”她目视远方,神色肃穆,“因为毕竟我们花魁,也是要面子的。”收回目光来瞄了瞄成玉,“但是花主你毕竟是我的花主,既然是花主你的姻缘,那我是要帮助你的,”她决绝而坚定地道,“我是要撮合你们的!”
成玉听得云山雾罩。
下定决心的小花先是肯定了连三的确常逛青楼这个事实:“连将军确然是我们烟花之地的一个常客,可以说在花主你之后,连将军便是琳琅阁中我们徐妈妈最为器重的客人了。”
成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忆往事,小花百感交集:“连将军也的确是位一掷千金的豪客,没有辜负妈妈们对他的期望。外头说他曾连宿快绿园三夜,爱宠琵琶仙子金三娘;又说他为戏春院剪梦小娘的风姿所迷,曾赠过剪梦一枚岫岩玉蛇行结的剑穗定情;外头还说连将军慕我歌喉,有一日盘桓琳琅阁竟误了早朝!”小花顿了一下,“连将军也的确曾在金三娘处宿了三夜,赠过剪梦一枚剑穗,还因为我误过早朝。”
“嘶——”身下的软垫被成玉撕开了一个口子,她眯着眼平静地看向小花:“……你确定你是来撮合我们的,而不是来给我的姻缘路使绊子的?”
小花大喘气:“但是,”她给了成玉一个“你不要如此着急”的眼神,“连将军他宿在金三娘处那次,我花了大力气打听,听说是那一阵将军他闲,谱了支琵琶曲让金三娘习会了奏给他听。”
小花娓娓道来:“那曲子很难,三娘学会的那日开开心心派人去将军府请他,将军去了快绿园,听完却觉得这弹的是个什么破玩意儿,一怒之下便留在了快绿园,监督金三娘照着他给的指导重新练了三日。三娘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夜以继日练了三日,十个指头都是血,都是血啊!三日后终于神功大成,再次献艺,将军他才略略满意,放过了可怜的金三娘。”
小花心有余悸,凝重地总结:“这便是连将军连宿快绿园三夜,爱宠金三娘的故事了。”
成玉:“……”
小花给了成玉一个安抚的表情:“不用怕,接下来剪梦的故事并没有那么血腥了。”
“剪梦小娘,剑舞跳得好啊,当世才子有一半都为她的剑舞写过诗。”小花比画,“且说大将军那一回上戏春院,点她跳剑舞,跳的是她的成名作《惊鸿去》。剪梦手持一柄轻尘软剑,身穿一袭雪白纱裙,端的倩影婀娜,风姿亭亭。鼓点起,剪梦舞起小剑,似流风回雪,又似惊鸿照影。但没舞个几式,将军他就叫了停,蹙眉说轻尘剑大红色的剑穗子和鼓点的节奏不够搭。”
小花神色木然:“将军让所有人都先停那儿,又让身边侍女现给编了十七个颜色不同、编法各异的剑穗,接着令乐师们奏起鼓乐让剪梦一个剑穗一个剑穗挨着试,足足试了两个时辰,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棕色的蛇行结剑穗令剪梦换上,才允许她重新登台,正式献舞。”
小花看向成玉:“最讲究的剑舞,也只是讲究所选之剑的类型和所跳之舞的类型搭不搭,没有听说过剑穗子的颜色还要和鼓点的节奏搭一搭的。”小花一言难尽,“我虽然在上个春天里也喜爱过连将军,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是不是有病。”
成玉觉得在上个春天里还在喜爱着连将军,这个秋天里已经在喜爱着一个和尚的小花,其实并没有资格评判连三是不是有病。而逛青楼就是为了找花魁涮火锅的自己,也没有资格评判连三是不是有病。
但她听完这一切后,居然有点明白连三为何如此。连三,毕竟是个挑剔的连三,在什么事情上他都挑剔。
成玉就歪在垫子上咳了一声,试着为连三解释:“毕竟平安城音乐和舞蹈艺术的最高成就都在你们四大花楼里了,连三哥哥他要求绝高,动不动就要求你们重新表演,大概也只是为了能欣赏到符合他期望的歌舞罢了。”
她想起了连三曾问她会不会跳舞唱曲,再次确定了一个想法,肃然坐直了,抱着双臂皱眉:“我想,他应该是真心热爱歌舞艺术。”沉默了一下,她将头偏向一边,“见鬼了,这些我都不擅长,我最会的居然是马头琴。那我是不是应该去学一学?”
小花立刻恐吓于她:“别,你要是会了,他一定会像折磨我们一样地折磨你。”小花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她甚至打了个哆嗦,“我和连将军一起待得最久的一次,是有天一大早他来点我唱曲,结果我有几处没唱好,他听得皱眉,让我一遍一遍改,我重唱了十五遍他才满意,整整十五遍啊!”小花神色复杂,“他为我误了早朝的传言就是这样产生的。”
听小花将连三的风流之名澄清完毕,成玉心中一松,没忍住翘了翘嘴角,她跪那儿低头揉了揉鼻子,顺势用指关节将嘴角压了下去,说了声:“哦。”
花非雾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认真地嘱咐成玉:“今天我和花主你说的话,你真的不可以告诉第二个人。”小花一脸苦涩,“要让人知道连将军这么个大好男儿点了我们那么多次,却根本没有碰过我们,我们是没有办法做人的,不用三尺白绫结果了自己,也是要跳白玉川的。”小花泫然欲泣,“你可知,世人对我们花魁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成玉:“……嗯。”
小花走后,成玉回忆今日同小花的交谈:她先时心情不大好,因此话不多,但就算如此,感觉同小花也聊得很热闹很开心。
小花她一个人,就是一台戏。
她可真是个小戏精。
小戏精虽然同往常一样不靠谱,话说着说着就忘了初衷,临走也没想起来她今日一说三千字是为了帮助成玉解决她的感情问题。但就是如此没有章法的一篇言谈,却让烦躁不安了近二十多日的成玉乍然通透。成玉感觉自己,悟了。
连三,他的确是喜欢自己的。
顿悟的体验,非常新鲜,就像是云雾顿开,天地一片月亮光,照得人眼里心底都明明白白;又像是窒闷气浪里,忽有倾盆雨落,浇得人从头到脚都爽朗通泰。她觉得,困扰了自己这么多天的这件事,眼下,她很明白了。
此前连三为何要躲她?
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她,她却一直将他当兄长,让他生气,故而他不愿让她知道吧。
既然不愿让她知道,为何那一夜他又亲了她?
可能喜欢一个人,很难藏得住吧。
既然没忍住亲了她,那为何又叫她从此后都别再靠近他,离他远一些?
可能当时她表现出的惶惑和惧怕,让他认为她不能接受他,失望之下口不择言了吧。
成玉自问自答了片刻,越想越有自信,越感觉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忍不住嘴角再次翘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解释,喜欢这样的逻辑,喜欢那些困扰她的疑惑里藏着的是这样的答案。因为在这二十多日对自我的窥测与探究之中,她一日比一日明白,她是喜欢连三的。
她不傻,她只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因此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但那日季明枫告诉她,当姑娘们被男子贸然唐突,当然应该感到厌恶;可无论多少次她回想起同连宋那一夜,当最初的惊惶像迷雾一般退去,回忆中她一次又一次感知到的,却只是慌张和羞怯时,她就依稀有些察觉,也有些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她包下陈姣娘,想弄清楚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她想知道连宋对她的心意,却也想知道她对连宋的那些执着和依赖,应该称之为什么。她告诉小花,姣娘心悦的那个小书生,每每见着姣娘便会害羞脸红,那应该就是喜欢。她甚至无师自通地知道,当姣娘那双含情目微微瞥过来时,脸红的小书生必定心如擂鼓。因为干宁节那夜的花灯会中,她瞧着连三时,她就是那样的。
那一夜,花灯的光影中,她心如擂鼓,既无措于他的靠近,又期盼着他的靠近,自己也能感觉到脸颊因羞怯而一点一点变得绯红。而当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时,那种如坠冰窟之感,并非只出于失落。
而今她终于明白,她是喜欢连三的,她只是有点笨,又有点迟钝。她早该知道,为何连三于她那样特别,为何她想成为他的独一无二,她根本就是喜欢他,想要独占他。到底是多么愚蠢,才能以为这是她和连三感情好,她和他兄妹情深?她和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成筠也不见得就这样情深了。
她和连三,他们本该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却因她的愚蠢和迟钝,而在彼此之间生出了这样大的误会。
成玉一边穿鞋子一边飞快冲出十花楼时梨响正好从正厅出来,见此情形本能地跟过去拦人:“郡主你罚跪还没罚完啊,这当口要去哪里?”
她家灵巧的小郡主却已拍马远去:“顾不上了,我要赶紧去告诉连三哥哥,我们其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侣!”
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