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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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范伸天亮时去了姜家,侯夫人便开始翘首以盼。

之后虞老夫人,一堆子的三姑六婆,个个都到了场,坐在正屋里候着接亲队伍。

几个图热闹的小辈,时辰一到,都挤到了门前去观望。

正午时,半月不见的日头,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了那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皑皑白雪上,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虞家的几位表姑娘,被二房三房屋里的小娃拖着,一并立在了门口往前张望。

巷口里的锣鼓声一响。

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梅姐儿被挤到了外围,待稳住脚跟后,抬起头来,头一个瞧见的便是坐在马背上的范伸。

鲜红婚服下的那道身影,只灼人眼。

贾梅的目光一时呆愣,来长安城之前,娘亲便同她说,看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嫁进侯府。

来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侯府的世子爷,当朝的大理寺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侯府当日,她便如愿地见着了人。

侯夫人身边的云姑领着她去院子里安置,恰巧碰上了正要出府的范伸,她站在长廊上,隔着对岸,远远只瞧见了个身影,

素黑色的官服,脚步如风。

满身的威风。

她回头问了一声云姑,“那是?”

云姑笑着道,“是世子爷。”

她心头霎时突突几跳,暗里已经有了几分欢喜。

当日侯夫人回来,却告诉了她和娘亲,世子爷已同姜家许亲。

那样高贵的人,本就不该是她所妄想,之后的那场晚宴,她却没有忍住抬起了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英俊的人。

男儿该有的高贵和气概,全在里头。

怎能不让姑娘喜欢。

娘亲看穿了她的心思后,便问了她的意思,“咱们这等身份,想要嫁进高门当主母,怕是难了,你若当真喜欢,等这场亲事过后,我同你姨母提提,做个小也好过你回到扬州那小地方,一辈子当只井底之蛙来得强。”

侯夫人让她们不要看中门户,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

娘说当年她同爹爹许亲时,侯夫人还曾准备同一家商户说亲……

谁能想得到,几十年过去,侯夫人凭着高嫁,一举成了人上人,活出了人人都羡慕的模样。

爹爹走后,也并非是娘亲不愿嫁。

而是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二嫁还带了个女儿,能嫁的也只是些穷酸人家,倒不如一辈子不嫁,还能捞一个忠烈的名声。

至少旁人唤起来,还是秀才夫人。

虞家舅舅虽有三品官员,但她到底是姓贾。

娘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赞同。

她这样的身份能嫁入高门,只能为妾。

是以,她点了头。

然如今亲眼见着那顶大轿,被世子爷风风光光地接了回来,心头不免又开始羡慕起了那姜家姑娘。

谁又不想被世子爷那样的人物,亲自接来侯府。

谁又不想走一回侯府正门。

那姜家姑娘,怕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也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梅姐姐,发什么愣呢。”贾梅的胳膊被虞家表姑娘一拽,“咱赶紧去婚房占个好位置,待会儿好生瞧瞧表嫂子……”

今儿的侯府人山人海。

几人从那人群堆里刚挤回来,门口的人也齐齐地开始往里散。

喜轿落在了正门。

两位婆子立马拿出了一卷红毡,一人握住一边,卯着腰从门口一直铺到了正厅。

高门高户里的规矩多。

射箭,过火盆,跨马鞍……

礼节甚是繁琐。

侯夫人一直忧心着姜姝的身子骨,喜轿一进府,便派了云姑去瞧着,“要是情况不对,就省了那些规矩,先领进来拜堂。”

云姑点头。

走过去时,姜姝已经被范伸牵出了喜轿。

一根红色绸缎,中间绑成了一朵红艳艳的喜红大花,两位新人一人牵着一头。

姜姝的身子骨倒还好,耳朵却有了嗡鸣,听了一路的锣鼓声,到了侯府,又是人声鼎沸。

一场礼节下来,多数时候也没听清司仪说的是什么,只管跟着范伸。

侯夫人坐在高位上,远远地瞧着,到底没忍住,鼻头泛了酸,转过头同身旁的范侯爷颤声道,“咱们这是捡了个便宜。”

范侯爷没说话,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侯夫人的声音一瞬哽塞,“侯爷,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咱什么都不剩……”

范侯爷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儿媳妇都讨回来了,还有何忧心?”说完又温声道,“大喜的日子,别想那些……”

侯夫人忙地点头,背过身,干了眼角的泪。

等到两位新人跨完火盆,到了跟前,侯夫人又是一张欢喜的笑脸。

司仪一声三叩首,周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一对新人。

侯夫人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姜姝那一弯下去便起不来。

好在一切顺遂。

礼成后,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嘱咐云姑,“呆会儿你拿些碎银将那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别由着她们闹……”

云姑转身去备碎银。

范伸将人送到了门口,手里的红绸便往喜婆手中一递,转过身正欲赶去前厅宴席。

没走几步,迎面又遇上了侯夫人,“你干嘛去?”

范伸还未来得及答。

便被侯夫人拖着胳膊往回拽,“这盖头还未揭呢,外头那些宾客,用不着你管,有你堂兄堂弟应付着,比你自己过去强,你要是在,今儿那宴席八成也热闹不起来……”

范伸:“……”

“世子夫人身子弱,这一路怕是累的不轻,你早些进去揭了盖头,帮她取了头上的凤冠,也好让她轻松会儿……”

范伸盯着侯夫人紧张的神色,不慌不忙地道,“母亲放心。”

死不了。

世子夫人不仅活蹦乱跳,还能上房揭瓦。

侯夫人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完,又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从今日起,你就是有家事的人了,往后你院子里的账务,就该你们小两口自己掌管,待会儿去洞房,你将钥匙拿给世子夫人,这也是我侯府的规矩,为的是今后两人能一条心,一生和睦。”

侯府的规矩,新婚夜新娘官就得交权。

所有的账目都得报给新娘子。

是对夫人的信任,也是告诉对方,往后得好好担起主母之责。

范伸看了一眼,没接,“她身子弱,母亲收着吧。”

侯夫人语气陡然一变,“儿媳妇身子弱,母亲身子就硬朗了?”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在侯夫人那一堆叨叨声出来之前,及时地接了过来,“多谢母亲……”

“行了,赶紧进去。”

侯夫人看着范伸入了东院,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人偷偷地将严二叫了出来。

等严二到了正院,侯夫人便交给了他一包药粉,“这东西,夜里你掺半包到酒水里,拿给世子爷,能清心。”

都二十一了,才讨了这么个媳妇回来。

就世子夫人那身子骨,今儿怕是经不住他一身旺火。

得先保证了人没事,循序渐进才好。

那药粉还是上回范伸从常青法师那里专程讨来给她,少量服用能静心,“放上半包就成,不可多用……”

范伸给她的时候,只说了不可多用,她也没问多用了会如何。

想着药这东西,谁又会多吃。

严二点头接过,却觉得侯夫人忧虑过头,世子爷这种人,本就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哪用得着特意去静心。

***

那头姜姝被喜婆扶着进新房,坐在了喜床上。

只觉耳畔叽叽喳喳,全是小姑娘的声音,“表嫂子”,“四婶儿。”

姜姝一个头两个大。

在姜家,她便习惯了一个人来往,自来不喜欢应付人,如今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时埋下头轻喘了几声。

屋内的声音立马小了些。

人人都知世子夫人病弱,侯夫人护心肝一般地护着,早就有交代,不许胡闹。

姜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立在门口的喜婆,又突地冲着屋内欣喜地喊了一嗓子,“世子爷来了。”

哄闹声顿时比适才更甚。

姜姝的耳朵发麻。

低头闭上了眼睛,候了半晌,周遭的声音又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姜姝睁开眼,从那盖头底下刚看到了一双筒靴,头顶上的盖头,便被一根金秤杆掀了起来。

光线溢进来,姜姝下意识地偏过头。

屋内一瞬鸦雀无声。

饶是见惯了新娘子的喜婆,也发了愣,单是那低眉垂眼的半边脸,已足以让人惊艳。

贾梅被几个姑娘挤在边上。

眼睛紧紧地盯着喜床,盖头落下的那瞬,心猛地一沉。

一股子自卑顺着那指甲盖儿,直往掌心里掐……

以往大伙儿只知道姜家姑娘身子弱,从未见其人,今日这番一瞧,倒是同侯夫人当初那想法一个样。

到底是个病美人儿。

喜婆最先反应过来,一通子美词儿,直夸的天花乱坠,站在新房外没瞧见的人,急得使劲儿地往前挤。

屋里正闹的不可开交,云姑便端着喜糖和碎银利进来,抓起一把往那门口外抛去,“大伙儿来粘粘喜气。”

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姑便趁机上前,将那房门一拉,吵闹声隔绝在了门外,姜姝的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不觉深吸了一口长气。

目光再抬起来,冷不丁便对上了一双探视的黑眸,“累了?”

先前满屋子的吵闹声,直接让姜姝忽略了身前立着的人。

如今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姜姝顿时醒悟,这才是她今儿夜里真正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

范伸不问还好,一问屋子里又是一阵轻喘。

断断续续,痒人喉咙。

范伸盯着那张脸。

那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就似是他瞧花眼了一般,一瞬变成了娇羞,“我还,还好,多谢世子爷……”

范伸转身搁了手里的秤杆子,回过头便盯着她头上的那顶凤冠。

纯金镂空富贵花,镶满了红宝石。

好像是挺重。

范伸念着侯夫人的吩咐,走了过去,抬起了胳膊。

然手还没碰到边儿,身下那人却如惊弓之鸟,迅速地躲开。

范伸一只手僵在半空,低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姜姝的嘴角扬起了两回,才舒展出了一个笑容来,在范伸那双探究目光中,轻轻地歪了歪头,主动地将那凤冠凑到了范伸跟前,“世子爷,觉得好看?”

那凤冠上的流苏擦着她的脸侧。

肤色莹白如玉。

范伸不动声色地瞥开目光,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

僵了半天没动的手,再次落下去,却迟迟没有动作。

凤冠是侯夫人定制。

做工奢华,极为繁琐,戴在头上如同长在了那头发丝上一般,毫无下手之地。

半晌后,范伸一只手整个捏住了那凤冠,用力一拽。

姜姝埋着头,本以为他是觉得那凤冠好看。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

一时疼地眼冒金星,长“嘶”一声后,抬起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半带疑惑地看着他。

范伸眸子微闪,及时地松了手。

“疼?”

姜姝点头,“有,有点……”

范伸看了一眼那被他拽歪了半边的凤冠,轻咽了一下喉咙,“我轻些,你忍着点,头冠太重,取了你好歇息。”

姜姝确实是在忍着,“嗯。”

范伸这回倒是仔细地寻了一圈,先拆了几只发簪下来。

终究还是没了耐心。

拽头一回时,姜姝咬紧了牙,忍着没出声。

第2回,姜姝依旧没出声。

范伸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疼,手上一个用力,直接一把拽了下去,姜姝疼的眼皮子几抽,忍无可忍。

“你别动!”

呵斥声落下,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久久回荡在两人耳边。

屋子里瞬间死一般的沉寂。

范伸盯着自己的手背。

被扇过的地方,几道手指印,很明显地白里透着红。

那双一向深邃难侧的黑眸,似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紧地盯着那手背呆了几息之后,嘴角突地往上扯了扯。

目光抬头,缓缓地落向了跟前那张惊慌失措的巴掌脸上。

姜姝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敢去看那双眼睛。

急急忙忙地蹭过去,捞起了那只手,眼里满是心疼自责,“瞧我,头发扯了就扯了,疼就疼些呗,世子爷都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累着,我怎就没学着忍耐些呢,竟误伤到了世子爷……”

范伸盯着她,腹腔突地一震。

姜姝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皮顿时发麻。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解释,“这不前些日子,世子爷替姝儿求回来了那药,可能当真见了效,身子恢复后,这,这身上的功夫也一道恢复了……”

说完,姜姝又忙地哈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在了那手背上,“我给世子爷吹吹……”

范伸没动,沉默地看着她。

姜姝吹了两三下,便抬起了头。

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泪珠子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眼眶如风雨吹过之后泛着桃红。

无不可怜。

行,又来。

范伸瞥开目光,从她手里抽出了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先歇着。”

说完正欲起身出去,衣摆却突地被人拽住。

范伸回过头,便见姜姝抱着那凤冠,手指头轻轻地剐蹭着几缕被他拽下来的发丝,委屈地唤了一声,“夫君,我,我真的疼,你别生姝儿的气好不好……”

范伸神色一顿。

看了她一眼后,视线落在了那一撮发丝上,语气这才温和了些,“抱歉,是我手重。”

“那夫,夫君,不生姝儿的气了?”

“没有。”

姜姝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那就好。”

范伸回了一个笑容给她,又才起身,“我先出去待客,晚些回,你要困了,先歇息。”

姜姝乖乖地点头,“好,我送送夫君……”

范伸没理她,起身往外走。

适才一群闹洞房的姑娘婆子,不知何时落了几个核桃在地上。

范伸一脚踩下去,脚底打了滑。

姜姝兴致勃勃地起身相送,刚蹭了鞋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嘭”一声,额头撞上范伸的脊梁,一瞬又弹了回去。

习武之人,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

姜姝抬了腿。

范伸本也没事,不过是脚步晃了晃,谁知先是背上被撞了一回,之后便是后腰上,多了一只绣花鞋。

这次,范伸头都懒得往回转,舌尖在那腮内轻轻一顶。

他怎就忘了,她是个人精。

善用表演。

***

严二守在屋外半天,没见主子出来,正好奇出了何事。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拉开。

严二转过头,便见了一张阴沉如墨的脸。

严二不记得上回主子有这神色,是什么时候,好像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摆的恼怒过。

在朝堂面对圣上,在大理寺面对罪犯,主子的神色永远都是一副泰然自若。

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藏在了那双黑眸里,很难让人辨出喜怒。

唯独今日,火气有些不一样。

严二赶紧跟在他身后。

范伸从新房出来后,也没出东院,直接去了书房。

坐在了那张檀木椅上,闭上眼睛,外面的一片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然而耳边越安静,内心越起伏。

他娶的不是短命夫人,怕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如今,倒是愈发奈她不何了。

半晌后,严二小心翼翼地进来,立在了桌案前。

伸长脖子往里一探,见范伸正闭着眼睛,脸颊紧绷,不由冒死出声劝道,“世子爷,不妨再忍些时日。”

严二虽不知道范伸同姜姑娘发生了什么,但主子这时候翻脸,一定是因为姜姑娘。

若按以往的惯例。

姜姑娘定活不了多长。

严二愈发觉得姜姑娘像极了蒋大人口中的宋家娘子。

姜姑娘原本是深闺中的姑娘鲜少出来见人。

不过是出来抓个药,偏生不巧地就撞上了世子爷,估计连世子爷是谁都没闹清楚,便被他爬了墙。

姜姑娘的点头,是真的喜欢,还是怕家人受到连累。

谁也说不清。

再者,就算那病当真是姜姑娘装出来的,若世子爷不打人家主意,又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严二尽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即将要发生的悲剧,“大人,虞老夫人还在府上,此时不宜动手。”

不仅是虞老夫人。

还有侯夫人,甚至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世子爷‘爱’着姜姑娘。

恐怕连姜姑娘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若新婚夜就死了,大人必定不好交差。

严二说完,范伸终于有了反应,睁眼看着他。

严二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成效,继续道,“且属下以为,姜姑娘身上的病,并非是伪装,十几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骗过去,属下倒是听说过,有些习武之人,最初正是因为身子弱,才开始学了功夫在身,但这类人,精气神消耗太大,一般也活不长……”

严二平常说话不多。

今日难得啰嗦的一回。

范伸也有些意外,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严二被他盯着心虚,一咬牙便也罢了,“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还未转身,对面那书桌上突地飞来个东西,只朝着他脑门心砸来,严二没瞧清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偏开。

待那东西落地后,严二心都凉了。

是个墨砚。

范伸便问他,“你明白什么了?”

严二背心一层冷汗,垂目不敢答。

过了一阵,范伸又才道,“去备壶酒。”

劲儿大,他给她消了便是。

***

范伸一言不发的离开新房时,姜姝脸色都是雪白的。

那道关门声,犹如砸在她心坎上,整个人随着一颤,半晌才喃喃地道,“他肯定会杀了我……”

春杏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进来,“小姐怎么了?”

姜姝唇瓣木讷地动了动,“我,我踢了他。”

春杏瞪大了眼睛。

姜姝愈发无望,“我会不会今儿夜里就死在这了……”

“小姐小别急。”春杏赶紧将其拉回了床边,“今日新婚夜,小姐待会儿只要诚心给世子爷赔个不是,世子爷一定不会追究……”

姜姝平复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凤冠被拽下来后,早已是披头散发。

春杏跪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拆下头上剩余的发簪子。

那头皮一碰就痛,姜姝瞬间又恨得咬牙切齿,“他以为是拽什么呢,险些没把我头皮薅下来……”

一头发丝,硬生生地被他扯下来了一撮。

余下的还被薅成了鸡窝,春杏怕她疼,只得一根一根地替她理……

姜姝越想越憋屈,忘了自个儿刚才还在怕死,忍不住骂了一声,“狗东西。”

春杏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小姐……”

回头瞧了一圈,见屋子里没人,春杏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劝说道,“小姐,此处是侯府,咱往后都得小心些,再说世子爷一个大爷们儿,哪里懂得姑娘的这些东西,能主动来替小姐拆下凤冠,已是难为了他。”

姜姝听完,倒是不出声儿了。

是难为了他。

可最后遭罪的人,是她。

春杏见她咬着牙不吱声,便笑着道,“世子爷对小姐的感情,这长安城里的姑娘,谁不羡慕?”

这话,姜姝并非头一回听。

可此时听完,脸上却有了几分茫然。

突地问了一声春杏,“他当真对我好吗?”

最初她倒没多大感觉。

自从在秦府院子里相遇之后,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似乎每回碰到他,准没好事……

春杏轻声答,“若不好,怎可能费心费力为小姐治病?”

姜姝反驳道,“可我没病。”

“世子爷怎会知道小姐没病。”

“万一他知道呢?”那日在秦府,他亲眼撞见了她的身手,后来她不提,他也没问,就似是秦府那一幕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这事她问过韩凌,韩凌说,有病和有功夫,两者并不冲突。

当下春杏又回了一句,“若当真知道,为何不戳破?”姜姝更没了任何怀疑的理由。

是啊,若是知道也不可能再去镇国寺,还亲自上门喂药……

姜姝一时想不明白,头皮疼,脑子也乱。

等春杏替她梳理好了发丝,姜姝便褪了嫁衣,去了浴室沐浴。

黄昏后,前院的婆子送来了几样小菜。

姜姝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草草用了两口,之后便坐在一直坐在屋里候着。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屋里的丫鬟进来掌灯了,姜姝终是熬不过,吩咐了春杏,“去备壶酒来。”

她能嫁进侯府,看中的不过是侯府的家世,盼着日后能过个清净日子。

今日大婚,一切才开始。

当真就这么死了,太不划算。

待会儿,她先赔个罪吧。

也趁此机会,让他先冷静一些……

春杏起身,“好,奴婢这就去备。”

***

等春杏一走,姜姝便去翻了自己的包袱。

那日她好说歹说,几番相磨,沈家表公子才松口给了她一包药粉。

给之前还几番嘱咐她,“此物是我从镇国寺常青法师那里求来,一次用上半包,服用后能让人周身无力,但切记不可过量。”

姜姝随口一问,“为何。”

沈家也回答不出来,只道,“常青法师既如此说了,定有道理,你记住便是。”

姜姝本想日后用着自己用。

没想到这头一回用,竟还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

春杏寻了酒回来。

拿着酒壶从那挂着满是红灯笼的廊下穿过,火红的光晕洒在身上,整个院子处处都透着喜庆。

她五岁时就被姜老夫人买来,自小跟着小姐一块儿长大,自然了解小姐的脾气。

孤僻执拗。

不爱搭理人,但也绝非是那愿意受气的主。

那些年在姜家,姜夫人只要闹出点幺蛾子,小姐立马回敬,从不吃亏,且一般有仇,也不会等到隔夜,当日便结算清楚。

拿小姐的话说,总不能委屈了自个儿睡不着觉。

今夜小姐大婚,却同姑爷掐上了。

春杏到底还是不放心,想起小姐那股冲动的性子,指不定今夜还会闹出什么来,一时便想起了韩姑娘给她的那包药粉。

小姐确实需要静心。

快到转角处了,春杏才揭开那酒壶盖儿,悄悄地放进去了半包无忧散。

姜姝见春杏进来,主动上前接过酒壶。

“呆会儿你就在外头守着,别走远了,若是察觉出了不对,立马去正院找侯夫人……”那阎王真要动起手来,估计也就侯夫人能救得了她。

春杏点头,又赶紧出去让人备小菜。

姜姝拿了那酒壶过来,转个身的功夫,手里的半包药粉,便洒了进去,轻轻地摇了摇,刚放在桌上,屋外便有了动静。

门口的丫鬟唤了一声,“世子爷。”姜姝立马捏了捏嘴角,迫使自己扬起了一抹笑容来。

范伸跨步而入,手里也提着一个酒壶。

严二刚备好递给了他。

两人适才多少有些不欢而散。

明面上怎么着都是姜姝理亏,几个时辰里姜姝也想明白了,既打定了主意赔罪,也没再扭捏,乖乖巧巧地唤了,“夫君……”

范伸抬头。

便是跟前人一身红衣,秀发披肩,倚立在那微微垂首,拘谨地捏着手指头。

俨然一副做错事了的孩子,等着人训的模样。

范伸眸色不动,似乎并不记得适才屋里发生过什么,渡步到了桌前,搁下了酒壶,才平静地道,“坐。”

“夫君先坐。”

姜姝忙地上前,替他拉了拉那圆桌底下的小木凳。

两人和和气气地坐桌旁,起初姜姝还问了几句,“夫君累不累。”“外面的宾客都安置好了吗。”

范伸均是不咸不淡地答,“还好。”

姜姝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尴尬地聊不下去,只能僵硬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屋里的红蜡已经烧了一大半,也没谁打算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更没谁去主动提歇息之事。

都在候着。

过了半晌,春杏端着小菜进来。

两人神色各自一松,同时提起了手边上的酒壶。

姜姝抬头,范伸也抬头。

姜姝笑了笑,起身先往范伸的酒杯里满了杯,“世子爷今日忙,没空顾着自个儿,都是些小菜,将就着用些……”

范伸扣住酒壶的手指动了动,只得先搁下来,应道,“好。”

酒水入喉。

范伸又用了几口小菜,才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手边上的酒壶,往姜姝跟前那酒杯里满了杯,“青酒暖身,你也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