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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怎么样?”
“6周多一些。”
天空似有若无地飘雪。
徐宙也眼前却仿佛有什么熄灭了。
他静了静,平稳地呼出一口气,还是有点失望地说:“那,和上次的结果是一样的吧?”
南烟微微抿唇,“……嗯。”
“我还以为可能是我的……”徐宙也自嘲一笑,看副驾驶的她一眼,半开玩笑,“如果是我的,南烟,可能我不会答应分手了,说什么我都会娶你。”
可是不是。
“明晚的飞机?”徐宙也转移话题,又问。
南烟点头:“0点之后了。”
“哦,那就是后天凌晨,”徐宙也说,“东西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南烟说。
“——那个,本来明晚没事儿的,今天突然给我打电话,明晚6点多我和宋欢有个酒局……”
“徐宙也,你不用送我了,”南烟轻声打断他。彼此都短暂沉默了一下,“我自己可以的。”
“……”
“你们去酒局,不喝酒总不好,酒吧要开业,很多要谈的业务,”南烟诚恳地说,替他考虑了周全,“我自己去机场就行。”
“你自己可以?”徐宙也不放心,“一个人?”
“嗯我可以的,你放心吧,”她说,“到了会跟你说一声。”
如此体面。
仿佛他们从未相恋过。
徐宙也沉默些许,抿唇,还是同意了,“……那好吧,落地记得也要和我联系。”
“好。”南烟应道。
她始终没说要如何处理这个孩子。
明天她就要走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联系怀礼了。她执意不要任何人的陪伴,选择孑然离开。
以为天空飘了雪,这一刻终于能分清,眼前是片名不副实的霾白。
不是雪。
眼前的所有。
都不是她想要的.
“病人需要同时做心脏搭桥与二尖瓣置换术,大家都知道,在我们国内,二尖瓣这一领域的领军机构就是UNIHEART了。”
“UNIHEART由我们德高望重的晏老于1981年创立于北京——很多人都没见过我们晏老吧。”
全场响起掌声,还有时而掠过的闪光灯。
手术前会议,到场许多医学圈子里的高层前辈以及奔走于医学界掌握第一手资讯的记者媒体。
可谓极受瞩目。
老晏前几天才做完化疗,整个人比之两三个月前沧桑消瘦了一大圈。病魔折磨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掌声之下议论纷纷,难怪老头子急匆匆地想立即将自己手里的人全推到行业顶尖的位置,不容滞缓。
“各位应该还听说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国立医院,与UNIHEART上海分院的项目已经圆满收官了,届时研究结果会在下月UNIHEART四十周年的院庆为大家公布——那么这次手术团队的主刀,也是UNIHEART上海分院跨国项目的负责人,怀医生。”
镁光灯闪过眼前。
怀礼微微眯了眯眸,从开会到现在昏沉的大脑霎时清醒。
掌声比刚才更热烈。
身姿修长英朗,容颜清俊的男人,一袭翩翩自若的医袍,潇洒悠然地从座位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在场各位鞠过躬。
一夜未睡十分疲倦,老晏瞧出他状态不佳,还在一旁低声提醒。
“怀礼,打起精神来。大家都看着呢。”
怀礼感觉自己像一个牵线木偶人——这么多年好像一直如此,人生成了舞台,必要的时刻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微笑,作出文雅温和的模样,不允许有一丝行为上的僭越,失误更是死罪。
会议主持喋喋不休,怀礼忘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期间好像又站起了几次,机械性地就这次手术难度作出一些个人见解与建议,接着就与这次的手术团队一同前往手术室。
路上他突然想起周菀妙说——
“你和你爸爸不是一类人。”
“怀礼,你们不一样的。”
他从小到大就认为他与父亲不一样。
不要被迫捆绑起来的亲密关系,他不要被抛下的人生,他不要那么冷漠自私,懦弱又刻薄,他不要在某次不小心中与哪个女人产生不得不维系的关系。
那么。
他那时看到她,又在期盼什么呢。
从昨夜听到她怀孕,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基因真是可怕的东西。
他也终究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老晏同在场的任何人都对他极高赞扬。从小到大他身上的标签就很多。
懂事的孩子。
优秀的孩子。
不叛逆,不乖张,很顺从。
得意门生、年少有为,未来医院的接班人。
理事长所看重的准孙女婿。
他从未在乎过这些。
可不知不觉,这些他习以为常的话语,逐渐变成了个个沉重的枷锁,比半天一夜的手术更让人疲倦。
比失去睡眠的劳累更痛苦。
他突然觉得累。由内而外。
他最开始。
只想要一个家人而已。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手术观摩室。
最中间的屏幕里是手术室的现状。
术前准备结束,今日的主刀医生与助理医生们一一进入。
围坐的都是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位高权重。这次手术的病人又恰好是位京圈高官的老母亲。
虽难度不小,但老晏有十足的信心。
“老晏,这位怀医生和柔柔的婚事什么时候啊?早听说了,怎么现在还没动静呢——”
在场的难免问起了私事。
“哎……我这烂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晏脸上的喜色难免落寞些许,叹气,“等和圣彼得堡国立医院的那个事儿开完发布会吧,还有些学术文章要发表,最快这个月底,怀礼这孩子也忙,昨晚二环那边出了车祸,他在医院救了一晚上人呢。”
“那,没事吧他?”旁人捏了把汗,“这么累了,早知道让手术推后了。”
“——没事没事,怀礼肯定没问题的,放心吧!”老晏打包票,“算上实习期,他从医到现在‘0失误’。”
这时李秘书接了个电话,进来同老晏耳语。
晏语柔毫无预兆地飞日本了。老晏不知情。
老晏脸色一凝。一个小时之前,怀礼追着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女人下了楼令他非常在意。
上次在北京的婚礼场地他也是这样的。
为了个女人头一次忤逆,柔柔还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
老晏绷着脸点了点头,让李秘书出去了。
手术正式开始。
怀礼喝了咖啡,精神不少。
这次手术的团队汇聚两家医院的人。
会议短暂的交流让彼此都对对方有了了解。UNIHEART这边是怀蓁与怀礼,还有夏之漫等人。
两拨人分立手术台两边。
对家医院主刀是院长儿子,也是病患的亲孙。
这么重要的手术,按理说是不能让病人亲属操刀的。可这位院长之子与奶奶的感情十分深厚,毛遂自荐不说,这边老晏让年纪轻轻的怀礼操刀是存有私心,那么对家院长对自家孩子,肯定也是有一定私心的。
患者高龄,手术难度增大,一切都需要万分小心谨慎。
怀蓁是一粒定心丸,这台手术的主刀挂了怀礼的名字,对家院长之子算是怀礼的手术助理。
怀礼虽与对方年纪相仿,显然更游刃有余。
他始终冷静自若,有条不紊,上到监督血压生命体征,下到递线切割缝合,都由他主导,一丝不苟。
手术监督室中的众人起初还很担心,毕竟这位怀医生是那么的年轻,往常这样的手术都有级别要求,现在却是两个年轻人主刀定夺他人的生命。
慢慢地,氛围平和了。
老晏看重的人肯定没问题,是他们多虑了。
院长之子与怀礼配合起来水到渠成,紧随怀礼之后他就动作,怀礼的指示也令人放心安稳。
于是不由问起:“学长?应该叫怀医生你学长吧?我跟你本科是一个学校,在伦敦哪里就听过你的名字。”
口罩上方,男人清隽的眉眼从紧蹙到柔和,但只是一个瞬间,又恢复手术中认真的状态,笑一笑道:“是吗,我们一个系?”
“不是,我研究生主攻心外,本科临床。”
“这样,”怀礼点点头,“该你了。”
“——哦,好。”
怀礼舒了口气,看一眼体征仪。
一切正常。
不知不觉四个小时过去,搭桥结束,现在要进行二尖瓣置换,病患先天性心肌肥厚,后天几次心脏病发作没对生活有太大影响就没在意,这么拖下去,尖瓣几乎是完全闭合状态了。
难度比搭桥还大。
“四号线。”
“——来了。”
“人工瓣准备好了吧。”
“好了。”
几人就这么不急不紊地配合,每一个切口都在耗人的耐心,小心翼翼,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失误。
一切正常,正要置换人工瓣时。
突然一簇血,猝不及防如高压喷泉般喷射而出,整个手术室所有的机器都尖叫了起来!
怀礼护目镜上一片猩红血色。
他只愕然了小半秒,扬高声音:“——止血钳呢?”
“在!”
“夏之漫,你止血,我这里继续置换——”
“……不行啊怀礼,”夏之漫忙说,“要先止血!置换不了了!”
怀蓁也匆匆来帮忙,“之漫说的没错,怀礼,止血要紧——”
院长之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人都吓傻了,他手上还拿着人工瓣,被溅了一身的血,几乎语无伦次:“奶奶……”
手术监督室中也是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不是没问题吗,老晏!”
“到底怎么回事——”
这边手术室却因此产生了分歧。
“止血钳放好完全可以置换,”怀礼眉目压低,冷静地说,“现在是最好的置换时机。”
“可是如果不止血……”
怀礼在圣彼得堡读研实习期间,遇到过比这还严重的状况,对方也是一个高龄老人,“没问题的。”
他说。
怀蓁也见过数次这样的场面,但从没有止血的同时继续置换过,她劝怀礼:“怀礼,别这么莽撞……先止血。”
“现在时机正好,姑姑。”怀礼嗓音依然沉稳冷静,“相信我。”
怀蓁动了动唇。
院长那个孱弱的儿子完全吓软了腿,怀礼继续拿起手术刀,看也没看向他,只冷声地问。
“人工瓣呢。”
“在……在……”
“过来。”怀礼命令道。
“……好。”他忍着腿软上前。
手术意外完全是他的那一环出了错,他心里清楚无比。这一刻躺在手术台上的奶奶还不知能不能挺过去,怀礼却又要同时置换二尖瓣。
“怀医生……不如听大家的,先止血吧。”
“——准备缝合。”
怀礼的语气不容置喙。
“……怀医生,我奶奶。”
“要小一号的线,刚才的线不行。”
“再拿一个止血钳。”
手术室各种机器嘈杂紧张的尖叫中,怀礼有条不紊,手术刀在他手中灵巧无比,看起来的确让人万分放心。
他额角依然冒出了稀薄的冷汗。
他其实也很紧张。
他也是凡人。
“止血纱布准备。”
“止血钳挪一下,同时准备止血。”
“夏之漫,观察一下病人的血压。”
“——好。”
渐渐地,一切平稳下来。
只有怀礼一人孑然动刀,其他人都在竭尽全力为他帮忙。
“呼吸机呢,指标怎么样。”
“正常了。”
“血压?”
“没问题。”
院长的小儿子还很紧张:“怀医生……”
“不是只有你想救你奶奶,”怀礼冷眼瞧他,倦冷面色浮现出几分不耐,但还是放软一些语气,温和地道,“没事的,就快结束了。”
“相信我。”
他仍十分冷静地说.
这是重大手术失误,今日在场观摩的都是医学界的重要人物,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无论是看笑话的,还是保守的学院派,都在质疑他们行业标杆UNIHEART的水平了。
传的沸沸扬扬。
手术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结束,已是凌晨了。怀礼整整24小时没休息过,几乎都在手术室度过。
老晏发了脾气。
很大的脾气。
桌子拍的震天响,怒不可遏。
“怀礼,怎么可以出错——怎么可以失误!”老晏想到今天颜面扫地就忍无可忍,“你是我一向器重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怀礼坐在理事长办公室的沙发,按揉太阳穴。
阖目养神。
很累。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怀礼!”老晏暴躁地道,“如果人没救过来呢,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呢,你知道多少人再看吗!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些,为什么不能谨慎一点——”
“怀礼!”
“你到底是被谁蛊惑了,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么大的手术都能分心——”
沙发上的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神情倦淡寂然,“我没有分心。”
“那柔柔为什么去日本了——”
怀礼皱了皱眉。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怀礼,手术之前你追着谁从医院出去了,”老晏冷冷道,“你和南烟是不是还有联系?上次你跟我保证了不再见她,后面在机场把柔柔扔下回头去找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天晚上突然不飞上海了是因为她!”
怀礼没说话。
“——我上次说什么?”老晏又拍桌子,“你再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你就离开UNIHEART吧!我不需要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怀礼抬眼,眸中有情绪涌动。
很受伤。
老晏上回是嘴巴快了,说完他就后悔了,还跟怀礼道过歉。
可这次事关重大,他们UNIHEART的颜面都要因为这次手术失误背负舆论压力。
他和所有人保证过不会出错的。
他对所有人说,怀礼是个绝对不会失误的孩子。
怀礼的人生绝不会失误。
怀礼是那么谨慎的孩子。
老晏这次说完又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脾气终究这么一次次地伤害到了对他一向顺从的怀礼。
他吭哧吭哧地喘粗气,可好久怒火都无法平息。
想到怀礼和那个叫南烟的女人还有联系,想到怀礼对柔柔的凉薄伤害,这次又给柔柔气得飞了日本。
他不需要这样不懂事的孩子了。
老晏掩面,无奈地叹气,终究舒缓了情绪,张了张口,“怀礼……爷爷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太生气了,”
“你和柔柔是要结婚的,我这么器重你……你怎么能出这样的问题,”
老晏叹气。
而且对方医院的院长力保自家的儿子,无可厚非。但他们UNIHEART的怀礼可是挂着主刀位置的。
“你知不知道这次手术台上的是什么人啊,咱们UNIHEART的心外招牌最硬,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以后该怎么……你姑姑……”
“那就我离开吧,”怀礼缓缓地从沙发站起,他突然觉得疲倦。
无比疲倦。
站起来都很困难。
“既然事情出在我身上,我请辞了,您也就不会有这么大压力了。”
怀礼冷静地说。
显然不是冲动的决定。
事发到现在这段时间,他肯定料到了结果,也做了周全的考量。
“……怀礼,”老晏一愣,“爷爷刚才那是气话,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您不是那个意思,今天参与手术的人中,总要有人出来负责的,我是主刀,我的责任最大,”怀礼说,“我姑姑没法担责,那么就我来吧,医院是您的心血,对您很重要。”
“怀礼——”
“说到底您其实更在意医院的名声吧,如果您以后再用我,肯定会被议论,”怀礼笑笑,“事情发生了要解决,那么就我来解决吧。”
“怀礼,爷爷不是那个意思,”晏长安怕他再打断,立刻站起来,“爷爷不愿失去你,你要不要先去日本把柔柔哄回来?顺便散散心?你们还要结婚的,你出去避一避,这边交给我和你姑姑解决……”
“我不想结婚,爷爷,”怀礼无奈一笑,说,“我答应您,是因为您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如果说出来,您肯定不要我陪着您了。”
“……”
老晏说不出话。
“您对于我,从小到大,从我到北京的一刻,就是比我父母还重要的家人了,”怀礼笑笑,有些苦涩,“但您两次都说出,如果我不结婚就离开医院——那么,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就走吧,这样我也安心,医院的名声也可以保住,我也不会觉得在忤逆您。”
“怀礼……”
他今天其实一直在想。
他所执著的家人到底是什么。
这个“家”对于他。
到底是什么。
而晏长安又说了那句话——
“如果你不顺从,你就离开吧。”
他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这么多年,他以为他是这个家的家人,他顺从,他不忤逆,他放弃了自己爱的人不想失去这个真正在意他的家人,哪怕寄人篱下,委曲求全。
他以为他不结婚就会失去这个他所尊敬的,对他无比重要,从少年时期就一直在弥补他亲情缺憾的家人。
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从始至终。
他还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家人一句轻飘飘的话抛弃。
他还是一个人。
如果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叛逆。
那么他现在偏要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