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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声戛然而止,四下望去,竹舍里岂止曲茂与江辞舟两人?左下首坐着两名怀抱琵琶的歌姬,曲茂环臂,左右各揽着一名衣着清凉的女子,江辞舟身边也有个姑娘,正在为他斟酒。
江辞舟看到青唯,稍稍怔了一下。
曲茂吃酒吃得酩酊大醉,见来了人,端着酒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凑近细看一阵,乍然笑了:“哟,这不是弟妹么?”他回头看江辞舟一眼,含糊不清地说醉话,“弟妹——弟妹这是捉奸来了?”
青唯适才拍门拍得急,几乎用了蛮力,眼下立在门前,意识到自己是不请自来,竟觉得困窘。
她握了握火辣辣的手掌,目光落在江辞舟身上,见他身边的妓子还在给他递酒,想起曲茂的“捉奸”二字,心中没由来着恼,转身就走。
江辞舟追出竹舍,在后头唤了声:“娘子。”
青唯不为所动。
江辞舟又唤:“青唯。”
他甚少叫她的名字,青唯听到这一声,顿了顿,停下步子。
江辞舟问:“青唯,你怎么来了?”
青唯回过身,冷眼看着他:“我不能来吗?这东来顺许你来,就不许我来?我来吃席不成么?”
她心中窝火,却不知这火气从何而来,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她倏地越过江辞舟,折返竹舍里,在江辞舟适才的位子上坐下,对一旁的妓子道:“倒酒!”
她这一声掷地铿锵。
一旁的妓子吓了一跳,握着酒壶的手一抖,酒水洒出来几滴。
青唯凉凉道:“怎么,适才斟酒斟得娴熟,眼下换个人,连奉酒都不会了?”
妓子低声道:“姑娘哪里的话。”心惊胆战地为青唯满上杯盏。
青唯又看向角落里的两名琵琶女,“愣着做什么,不是要唱曲么?什么仙曲旁人听得,我听不得?”
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两名琵琶女怵她怵得紧,喏喏应是,拨弹琵琶,颤巍巍地唱起来。
德荣拴好马车,赶到风雅涧,看到公子立在院中,竹舍席上已换了少夫人,人顿时傻了。
他怯生生地步去江辞舟身边,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公子。”
德荣解释道:“公子,少夫人似在家中等了您一整日,小的回家时,她正着急寻您,小的想着,左右您近日去哪儿都带着她,所以……”
“所以你就把她带到这来了?”江辞舟问。
德荣自知有错,将头垂得很低,如果不是在外面,他恨不能立刻跪下,把头磕进地缝里,低声道:“公子,殿下——小的错了。”
“去备马吧。”江辞舟吩咐道。
德荣“啊?”一声,指着一屋子衣香鬓影,美食肴馔,“公子不吃酒了?”
这还怎么吃?
他原本也没想着吃!
江辞舟无言以对地看德荣一眼,德荣心知自己又说错话了,低垂着眼,不敢再多嘴,“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江辞舟再回到竹舍,大醉酩酊的曲茂已经更青唯攀谈上了,“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管子陵管得也太严了!就说今日,他死活不肯跟我去明月楼,非得我把人请到这东来顺来!你是不知道,当年你江小爷,也是纵横流水巷一匹野马,打从沿河大道上一过,香粉帕子不知要被砸多少条!后来他去了那什么……洗襟台,回来后受了点伤,不知怎么好起了洁净,但也不是不近女色啊!就说两年前,他跟我去明月楼,面具都不用摘,明月楼的画栋姑娘,光听他声音,光看他身姿,就喜欢上他了。那姑娘我买一夜,还得花五百两银子,可你猜怎么着?画栋姑娘放话,说只要恩客是你江家小爷,一个铜子儿不用出!你说说,这是多大的艳福,常人做梦都不敢想!常言道,哪家少年不风流,哪家公子不好色,你不能这么——”
不待曲茂说完,江辞舟大步跨上来,拽着曲茂的后领,径自将他拎去一边,对青唯道:“娘子,回家吧。”
青唯听了曲茂的话,心中正是不快。但眼下是在外头,江辞舟又是三品虞侯,她纵然不痛快,也得给他留些颜面,她不看他,“嗯”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
江辞舟将氅衣搭在手腕,正要走,袖口忽地被曲茂拽住了,“子陵,你要回家了?”
曲茂吃醉酒便是这样,忽喜忽悲,话也多,一个不慎就闹脾气。
他生得一张圆脸,眼形也圆,双眼皮很宽,此刻瞪大眼,目光凄楚又迷离,“说好了今夜要和我不醉不归,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
江辞舟觉得头疼,问赶来风雅涧的掌柜:“派人去侯府通禀了么?赶紧让人来把他接走。”
掌柜的为难道:“去是去了,不过江公子,曲侯爷在营中,回不来,小五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除了侯爷,谁也管不住他,他打定主意要缠着您,就算侯府的人来了,未必弄得走他。”
曲茂在一旁迷迷糊糊地听了一阵,明白江辞舟这是要打发自己走,彻底犯了浑,指着江辞舟道:“江子陵,你变了!从洗襟台回来,我就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可你那时好歹还陪我逛一逛花楼,眼下有了娘子,你彻底变了!”
他说着,忽地委屈起来,“小时候我们说好都不做官,一辈子一起当浪荡公子哥。你说话不算话,当上了什么玄鹰司虞侯。这事我不怪你,你有个好前程,我也高兴。可我眼下痛下决心,做了这个校尉,一半都是因为你,你却连一顿酒都不陪我吃完。”他拽着江辞舟的袖子不撒手,“我不管,你要回家,要么带上我一起回,否则我就上街上闹去——”
曲茂见江辞舟不说话,直愣愣地就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后领又被青唯拽住。
青唯把曲茂扔给赶过来的德荣:“把他塞马车里去。”
他吃醉了,嘴上没个把门,任他这么上街上闹去,一晚上什么都能说出来-
曲茂上了马车,醉意丝毫不减,被车轱辘颠得一忽儿乐,一忽儿悲,喋喋不休,说什么他平生最看不惯章兰若,眼下巡检司几个掌事的被革职问罪,他趁机补缺,当上这个校尉,就是为了假公济私,他要在巡街时,专找章兰若的麻烦,他要气死他。
青唯被曲茂吵得脑仁疼,下了马车,江辞舟便也没把他往东院带,吩咐人在西跨院收拾出一间厢房。
曲茂到了西院,拽着江辞舟的袖子,四下张望,觉得此地陌生得很,“不是要带我回江府吗?你又骗我!”
江辞舟将他掺到屋中榻上坐下,唤跟着的德荣朝天去打水为他擦脸,说道:“没骗你,这是江家的西院。”
曲茂呆了一下,忽地福至心灵:“我知道了,这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
江辞舟:“……”
曲茂提醒他:“你忘了,你去修那个台子前,和我说过的,等你回来,你要纳十八房小妾,全都安置在西院里,左右西院空着!”
青唯听了这话,转身就走。
江辞舟把曲茂扔给德荣,说:“给我盯紧了。”随即跟出去,唤了声:“娘子。”
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金屋藏娇这事,他今日也是头一次听闻。
半晌,只道,“娘子,你要回房了?”
“不回房又怎么,这是你藏娇的地方,我怎么好多留?”
青唯回过头来,看着江辞舟:“哪家少年不风流,哪家公子不好色?”
江辞舟:“……”
“当年的江小爷,纵横流水巷,香粉帕子不知要被砸多少条?”
江辞舟:“……”
“还有明月楼的画栋姑娘——”
“朝天。”不待青唯说完,江辞舟唤道。
朝天扶刀而立,“公子?”
江辞舟吩咐:“明早请匠人来,把西院拆了。”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你拆院子做什么?”
江辞舟淡淡道:“为夫没甚本事,成亲这么久了,金屋没修成,娇也没藏进来半个。这西院要来,有什么用处,不如拆了,给我娘子修个演武场。”
留芳和驻云给曲茂送了醒酒汤来,曲茂吃过,精神又好了许多,在屋中嚷嚷道:“他们俩在外头说什么悄悄话呢?德荣,你起开,我必须去看看,今夜我语重心长地劝你家主子,说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服,问他手足和衣服,哪个重要,你猜他怎么回我的,他说他娘子重要,你摁着我做什么,走开走开,我必须得敲打敲打他!”
曲茂说着,挣扎起来,德荣死命摁住他:“祖宗,求您了,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曲茂的话落到青唯耳里,青唯稍稍一愣。
她与江辞舟在外人面前一贯恩爱,纵然知道江辞舟说这话,大约是为了敷衍曲茂,心头的无名火竟消去许多。
她别过脸,低声道:“你真要藏娇,在哪儿不能藏,无端拆个院子,不是白费工夫是什么,到时候公公知道了,又要责骂我。”
她话里话外仍在责怪,但语气中的恼意却没有了,只余了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嗔意。
江辞舟看着她,没说话,勾唇很淡地笑了笑。
月亮悄悄地从层云里探出头,驻云留芳无声退回房中,朝天本来地笔挺地立在一旁,等候拆院的吩咐,被德荣一个拖拽,拽进房中,“吱呀”一声掩上门。
院中本来冬意萧条,几乎是一夜之间,枝头红梅竟绽开一朵。
院子里只剩了江辞舟与青唯两人,江辞舟走到青唯面前,温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的手是习武人的手,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嫩,手指纤长,指腹和掌心却有厚厚的茧。
掌心早不疼了,但手掌还是微微发红,这一路上握拳握出来的。
江辞舟道:“以后我都不出去吃酒了,好不好?”
青唯眼下也冷静下来了,其实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酒味,她知道他是硬被曲茂拽去的。
她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曲茂待你诚心,数度为你出头,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若邀你吃酒,你偶尔也是该去的。只一点,你眼下有正经差事,吃酒就去正经地方,做正经事,不要带什么不正经的人。”
江辞舟险些被她这一连串的正经不正经绕进去,片刻,笑了笑:“好,听娘子的。”
青唯欲抽回手,却被他握紧。
他低垂着眼看她,声音几乎带着一点魅惑,唤她:“青唯。”
青唯顿了顿,“嗯”一声。
“最后一个问。”他道,“你老实回答我。”
“你问。”
“你今夜,为什么这么生气?是不是——”
江辞舟唇角噙着一个很淡的笑,笑意在月色下流转,“吃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