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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不是第一次见血。
宫里的那次不论,出使海外的时候,胤礽即使没有亲上战场,也为了锻炼自己的心理素质,带着人一同打扫战场。
战场上的残肢,远比法场可怕。
胤礽本以为,看到太多的血腥,他又会想起第一世黑暗的记忆。
但在战场上看到的血腥没有激起他第一世黑暗的记忆,在现在法场上看到的血腥也没有激起他第一世的黑暗记忆。
他脑海里翻腾的,居然是第二世的事。
网络上的骂战,平静的校园生活……虽从有意识之后只有短短十几年相处时间,却能冲淡他第一世几十年痛苦的双亲。
他明白,现在他的痛苦,是因为第二世的道德观。顾炎武那封信,只是解开了他伪装的假面。
这件事他做错了吗?
他错的可多了。
这些人所犯的罪,其实罪不至死。
激起民变的人,斩除首恶就罢了;剩下的人,罚钱、罢官、甚至斥责一两句,就够了。
大部分时候刑不上士大夫,就算是文字狱,被诛杀的人也只是“首恶”,大部分被牵连的人都是流放或者罚款。
如果按照他们真正的罪名,估计连罚款都罚不了多少。
为何现在死了这么多人?
因为他们“妄图激起杭州民变,引发大清军队和南方百姓对立,妖言惑众意图谋反”。
谋逆大罪,即便你是士大夫,是清贵,也得满门抄斩,全家财产奉公。
顾炎武斥责太子,就是知道太子这是诬告。
这群被杀的人很冤枉,他们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从这方面说,太子在滥杀无辜。
那么胤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胤礽要杀他们,必须杀他们,并不是表面上这几条罪名。
这群人必须死,是因为他们侵占了大量良田,是因为他们携裹着南方税收对抗中央,是因为他们贪得无厌目无国家,是因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浙江这么富裕的地方,康熙为了让三藩之乱和迁海令后的南方喘过气,几乎年年减税,他们还年年没灾也要钱,原因就是南方沉重的税收都压在了没有土地的百姓身上。
胤礽要杀光他们,才能把土地重新分配。
现在,他勉强做到了。至少浙江这一地,来年百姓的生活会好很多,大清也能加强对浙江的管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豪强作妖。
但以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准,胤礽是诬告,是误杀,是滥杀无辜;
以后世的道德水准,胤礽也是滥杀——连坐顶多做到财产充公就够了,胤礽却是杀了人。
因为他定了罪,这罪就得杀人。这就是大清的律令。
胤礽已经尽量减轻了刑罚。
说是满门抄斩,只是杀的直系亲属,剩下无罪的旁支统统流放,有确切证据参与其中的人才会被杀。
可这些人该被杀吗?
那些懵懂的孩童,那些本身也是被欺压对象的可怜侍妾,那些只是被逼无奈帮着主家做事的人……他们真的该死吗?
胤礽很明白,他们不该死。他们只是因为自己要完成的目的而滥杀的无辜。
胤礽看见的影视作品中,表现主人公痛苦心情的时候,总会有一场恰如其分的悲风凄雨。
可他如此难过,太阳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蔚蓝。
胤礽观看最后一场砍头结束。
他蹲在人群中。等人群慢慢散去,他就像是退潮之后孤零零的贝壳,突兀又扎眼地蜷缩在海滩上。
“太……少爷,该回去了。”徐元梦见胤礽状态不对,伸手把胤礽扶起来。
胤礽站直之后,茫然地看了一眼正在清洗的法场,又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碧空。
太阳光很温暖,仲春的暖风也很温暖。
胤礽缓慢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处,抓紧了胸前的布料,视线逐渐模糊。
“少爷!你怎么了!”
胤礽瞪大着眼睛,泪水不断往外涌。
他看了这么多天的法场,一次都没有流泪,今天明明心里已经适应了,不难受了,却在一切都结束之后,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肺部就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呼吸仿佛怎么都传递不了氧气,脑子和胸口一样都泛着痛苦的疼痛。
突如其来的缺氧更带累了胃部,反酸冲出食道,带起一阵一阵呕吐,连黄水都呕了出来。
周围人徒劳地给胤礽擦嘴灌水,叫着赶紧去请大夫。
胤礽呕不出来之后,被平放在一处稍稍干净的地面上,身体应痛苦蜷缩成了一只煮熟的虾,不住的颤抖痉挛,视野渐渐模糊。
胤礽,你真的做对了吗?
胤礽,你阴谋诡计下的冤魂,会不会撕咬你的灵魂,咒骂你的卑鄙阴险,等着你死之后拖你下地狱?
胤礽眼前的画面因痛苦而渐渐变黑,嘴里无意识地唤着第二世温柔的父母。
爸……妈……
爸……妈……救我……
我看到好多血,好多冤魂,好可怕……
所有事尘埃落定之后,胤礽压抑着情感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保成?!!!!”
胤礽眼睛稍稍亮起。
“爸……”
“妈……”
“阿玛……”
他对着眼前的黑暗抬起手,而后抬起的手很快无力垂落。
在垂落的那一刻,康熙翻身下马,握紧了胤礽的手,不顾胤礽身上的污渍,将胤礽抱在了怀里,目眦欲裂:“御医!”
……
大清口语中,“爸”“妈”的称呼已经等同于父母。
《康熙字典》中,“又俗读若马平声。称母曰妈。”;《广雅·释亲》中,“爸,父也。”。
所以在场的人都知道胤礽昏迷的时候,嘴里喊着父母。
胤礽这一句“爸妈”喊的是第二世的父母,最后的“阿玛”,则是康熙了。
但在康熙看来,“爸”或者“阿玛”,都是太子在呼唤他。
太子也在呼唤仁孝皇后。
胤礽身体被擦拭干净,换了一身衣服,御医正给他诊断。
“太子悲恸过度,再加上心力和体力耗费过度,太过劳累,引发心悸。”御医没有掉书袋,直白地道出了太子的病情,“好好养着,情绪不要再波动,就无事。”
御医顿了顿,忍不住道:“皇上,太子殿下从小劳心劳力后就容易晕厥。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一些,精力比年幼时充沛了一些,您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即便是御医,也知道江南官场有多复杂。
曹寅倒是快刀斩乱麻了,但这快刀如何出刀,斩哪里的乱麻,肯定都是太子指挥。
这对小太子而言,得耗费多少心力啊!
康熙没回答,他问道:“是悲恸,不是惊惧?”
御医道:“悲恸和惊惧的反应不同。太子并未惊惧,只是悲恸。”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纯善,即使知道该做什么,也不会心慈手软。但事成之后,太子还是会痛苦万分。
皇上居然让年幼的太子执掌刀锋,逼迫太子成长,真是……唉,不愧是皇上,真狠得下心。
“好了,出去,给太子熬药。”康熙冷着脸把人赶走,亲自照顾太子。
他静静地看着太子,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孩子。
他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他还被鳌拜压制,在宫里压抑而愤怒地生活着,看不到未来是黑暗还是光明。
太子理应比他更厉害。
太子现在做得也已经足够好。
康熙接到胤礽快马加鞭传来的密信后,就迅速轻装南下。
他非常信任胤礽,所以非常冒险地只带了很少的人,没有展示皇帝的仪仗銮驾,先水路再骑马,领着一众侍卫和几个御医匆匆赶来。
胤礽信中说,希望他能在曹寅砍完该砍的人头之后立刻出现,将收缴的田地分给浙江的老百姓,亲自重新清算和分配田地。
只要康熙能及时赶到并做到,那么这一场血腥和混乱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忘到脑后。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文人骚客,都只会歌颂康熙和大清的仁慈贤明。
这件事,只能康熙做,只能大清的皇帝亲自来做。
这不仅是因为那名声只能大清的皇帝来得,还有分田的阻力,只有皇帝亲临才能摧枯拉朽地破坏掉。
胤礽算无遗策,却独独算错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阿玛?”
胤礽再次睁开眼时,看到了正眉头紧锁的康熙。
原来不是幻觉啊。
“醒了?你稍等,朕让……”
康熙刚想说,让人拿粥和药来。他家智多近妖的小太子像小时候一样裹着被子蠕动蠕动,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腿上,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康熙拳头握紧,强忍着的心疼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