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一百四十六章 文治武功真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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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乾清宫御书房内的红烛摇曳着。
康熙站在巨大的书案前,书案上摆着赫舍里的画像。书案旁摆着一壶酒,康熙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酒。康熙将酒杯拿起,一仰头,一杯酒便见了底,而后双眸迷离,看着面前赫舍里的画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画像上赫舍里的脸,痴痴地盯着。
一滴泪从康熙眼中缓缓淌出。
更夫敲起了更鼓。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杯中酒对着画像一举,随后洒在了地上。
“是朕对不住你,朕以为朕给了你皇后的名分,你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可是朕错了。朕以为世间女子都看重皇后的位置,以为你也不例外。其实朕只是给自己了一个借口,给了自己一个冷落你的借口……朕,当真错看了你对朕的一片心意。朕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你拼了性命只为保住咱们的孩子。终究,是朕辜负了你。”
康熙说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赫舍里,朕从没想过要亏待你,只是没想到老天给你我的缘分太浅,朕还未来得及对你好,你就匆匆地走了。不过,你尽可放心,朕不会让害你的人逍遥法外,朕已经下旨送慧妃上路了。至于我们的孩子,朕为他起了个乳名保成,这是朕对你的承诺,朕会保他平安长大,保他成为大清的储君,以慰你在天之灵。”
康熙说完,举杯饮尽。
画像中的赫舍里芸芳,依旧笑容端庄温和。
冷宫院内。
东珠正在树下用力搓洗着盆中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像是跟谁赌气一般,两只手已然搓得通红却像毫不以为然。
步入院中的孙之鼎看到这一幕,面色微僵,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未等其开口,东珠头也不抬地问道:“太子,今日安好吗?”
孙之鼎点了点头:“很好。乾西五所内,他独占三所,有数十位乳母仆役专门服侍,太医院小儿科的圣手亦要昼夜陪诊,我这个院使更是每日都要请脉一次,自是安好。”
“陪侍的人再多,也弥补不了此生没有亲生额娘呵护的遗憾。”东珠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孙之鼎,“因为太多的人都当他为太子,没有人把他当孩子。”
孙之鼎注视着东珠的目光,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颇有些不解的神色。原本东珠可以凭借救治皇后产子有功之名申请出冷宫,而事实上,孝庄也曾让苏麻喇姑前来传话,让东珠出冷宫,专门照顾太子。
孝庄之意,虽在平衡后宫,牵制朝堂内外各方势力,但终究对东珠来说也算出头了。可就是这样的好事,也被她拒绝了。
“我给不了他什么,亲生额娘的呵护、以命相抵的成全,还有悉心的照料、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些我都给不了,所以我也不想沾他的光。”东珠看穿孙之鼎心中的疑虑,索性给出答案。
犀利而冷静,孙之鼎无奈地笑了:“真像。”
这下,轮到东珠面露疑色地看着孙之鼎。
孙之鼎自揭答案:“你和当今圣上,真像。”
东珠眉头微拧:“看来今日,除了报平安以外,你还有别的消息。”
“是的,皇后娘娘。”孙之鼎言简意赅。
若换作旁人,定会惊诧万分,随即刨根问底。然而,在东珠却是半分波澜都没有。她的眉心似乎只是微微蹙了片刻,心下便豁然于胸。是的,赫舍里故去,皇上不是寻常男子,不会为了赫舍里而当一辈子鳏夫的,就算他想,整个帝国也不会答应。
大清后宫需要一位新的女主,而她钮祜禄东珠,便是最好的人选。
尽管,朝堂之上,会有许多反对的声音,理由简单而明确,无非就是说她是罪臣之女,德不配位。但是东珠知道,不管是康熙还是孝庄,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自己。
随着大清国势增强,满人对蒙古的依赖转轻,大清后宫并不再需要一位博尔济吉特氏女主。而满八旗中的贵族女子中,有谁还能比过东珠的尊贵呢,开国五大臣与开国之君长公主的后裔,一人系正黄、镶黄两旗,进而影响整个八旗勋贵。
况且,就算不论出身,单就成功化解此次察哈尔叛乱的救驾之功,放眼整个后宫,亦是无人能敌。
所以,东珠成为继后,看似是康熙和孝庄的选择,实则,是时势的选择。
“这也没什么稀罕,一个位子而已,就像你在太医院的差事。”东珠面上淡淡的。
“我虽不慕仕途官位,但坐了这个位子,能让我更便捷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自然还是要感谢这个位子的。”
孙之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在无视和轻蔑这个位子之前,是不是可以想一想,这个位子能帮你做一些之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东珠心中一动,之前不能做的事?当下便有了主意。
盏茶之后,东珠来到了咸安宫中,当她避开众人独自进入内殿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
坐在炕上,面露期盼朝她笑的贵太妃,全无往日疯癫形象,却也没有穿着华服装饰隆重,而是穿了一件极素朴的蒙古袍子,头发也梳得像个少女。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最后一面的。”贵太妃朝东珠伸出了手,在那素朴的袍口下面,隐约看到狰狞的伤口。东珠的心跳得极为厉害。宫中历练数年,饶她能慧眼看穿康熙与孝庄,却终究没有看透面前这位贵太妃。
察哈尔叛乱的覆灭,康熙以凌厉之势处决了一干人等,这其中就包括贵太妃在世上唯一的也是两个儿子中的最后一个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那是她在失去博果尔之后,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更是这些年精心布局所图的将来。可如今,全都没了。所以,不管康熙和孝庄是不是以共犯的名义处决她,骄傲的她都不会再存生念。
也正因为此,东珠出冷宫后作为准皇后行使的第一个特权,就是来看她。
东珠原以为这位骄傲的懿靖贵太妃会满身华服、尊贵体面地告别于世。
却没想,此时的娜木钟只是返璞归真,以最初的面目,来结束此生。
当东珠看到她袍下手臂上重重叠叠的伤口时,她似乎能够理解了,于是她握住了贵太妃的手,坐在炕桌的另一侧。
“你是聪明人,我的心思和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贵太妃看着东珠,此时的贵太妃面色极为平静,没有了往日的怨毒与戾气,平和起来像极了寻常老妇。
东珠点了点头。
贵太妃从炉上拿起茶壶,倒了一碗奶茶,放在面前闻了闻:“好香啊,跟儿时在阿霸垓的味道一模一样。”说罢,便将茶碗递给东珠。
东珠接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喝了。
贵太妃盯着东珠,突然便爆发出一阵大笑,笑过之后,眼中已然有了湿意:“你是脑子糊涂了,还是胆子太大,居然真敢喝!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知道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你坏了我的大事,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族人,令我满盘皆输,你居然还敢喝我拿给你的茶?”
东珠将茶喝尽,放下碗,掏出帕子抹了抹嘴角:“纵是死在你手上,也是今生债今生结。既全了你的心,我亦无憾无愧了。”
“你这个孩子,这气度,这心思,倒真是可惜了,终究是可惜了。”贵太妃深深吸了口气,“不过你放心,这茶里没毒,我不会害你的,只因我明白你终究是善良的。你得了信后找的是安亲王,而不是孝庄,便是想替我遮掩,救我一命。可是傻丫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之法,你选择让康熙和孝庄活,那我以及我背后所有的人,就得死”
室内死一般宁静。
两人皆是无言。
茶壶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响着,奶茶味香甜腻人。
两人心中都是无限怅然。
“都过去了。此生的冤与恨、不平与委屈,终将会过去。”东珠看向贵太妃,“你为了博果尔,没有一天快活过,每一天都在仇恨与算计中度过,最终搭上了一切。而那个人,当初种种,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可恨亦可怜。这么多年,我猜她也是寝食难安、日夜不宁。所以,宫闱之争,向来没有真正的赢者。就算赢了场面,也终将输了人心与时光。”
贵太妃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我之所以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你,是因为我没有输给布木布泰,而是输给了你钮祜禄东珠。所以,我败我死,我亦欣然。只是日后,你便成了我,而下一个输的,则是她。”
“我不会成为你的。”东珠神色坚定。
贵太妃笑了,从炕桌上拿起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东珠:“看看吧,看过之后,你便不会这样说了。”
东珠接过盒子,打开后只看了一眼,便将盒子紧紧扣上了。
随即,心思全乱。
以至于后来,贵太妃所说的种种,她似乎听清了,又像一场梦,全是梦语,一点不能作数。
半个时辰之后,东珠离开咸安宫,手心里全都是汗,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绝望,自贵太妃口中说出的种种丑恶与秘密,已经将她牢牢地缚住,她再也无从挣脱。
仅凭东珠是贵太妃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人,这一点,就已在风暴之中。正如贵太妃所言,东珠必将成为下一个贵太妃,否则,若不赢,便是以死退场。
当日,懿靖贵太妃娜木钟,这个传奇而尊贵的女人,“病逝”于咸安宫中。对于她的死因以及生前身后事,清史记载极简。
她出生于阿霸垓蒙古,是郡王额齐格诺颜的女儿,姿容尚佳,在草原上度过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在十来岁的年纪时,嫁给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为正室大福晋,统管阿纥土门万户斡耳朵。那时的她,地位显赫,生活尊宠。
天聪八年,林丹汗过世,她于次年生下林丹汗的遗腹子,即后来的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作为战败方林丹汗的遗孀,彼此的囊囊太后,即便在归顺后金时,仍然是尊贵无比的,带领着林丹汗另外四位遗孀、妹妹以及数千户部众和传国玉玺,来到盛京。
即便是大清的天子,皇太极也要另眼相看,尊其为西宫贵妃,位次仅在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之后,却高于更早入宫的布木布泰等人。
随后,娜木钟又先后为皇太极诞育了皇十一女和皇十一子,也就是日后的固伦端顺长公主和襄亲王博果尔。可见,这一时期在大清后宫中,除了尊贵的地位、皇室的礼遇,她还得到了皇太极的宠爱。
有势力,又得皇宠,原本在后宫中会是众人的靶子,可她却能在一次一次的杀戮与党争中独善其身,保全了自己尊贵的地位和一双儿女的无恙,的确是个奇迹。
如果没有博果尔福晋乌云珠和福临的畸恋,博果尔没有意外身故,懿靖大贵妃娜木钟的一生,应当是安乐而圆满的。
可却偏偏因为这样的变故,让一切都走了样。
自博果尔死后到如今,整整十八年,而这十八年,于清史中却未见一字。
最后一笔,便是卒于康熙十三年,其梓宫送盛京火化,归葬昭陵贵妃园寝。
慈宁宫,鲜见的景致。
孝庄既没有礼佛也没有煮茶,而是坐在梳妆台前理妆,妆台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小盒子,苏麻喇姑将它们逐一打开,递给孝庄试用。
孝庄拿起一盒香粉闻了闻,微微点头,心情与面色都甚好。
“如今后宫之中总算安定了,再没有人暗中作乱,给太皇太后添堵了。”苏麻喇姑将一个盒子内的膏体挖了出来放在手心里化开,又涂在了孝庄的手上,“如今是可以腾出工夫来好好保养了。”
孝庄淡然一笑:“这么些年,哀家容着娜木钟在咸安宫里装疯卖傻,不是哀家看不明白,而是哀家不想下狠手除了她。毕竟同为人母,这丧子之痛,哀家明白。这次的事,有惊无险,历练了皇上,还让咱们蒙古得到了意外的收获,也不算坏事。你交代下去,后事,给她体面地办了吧。”
苏麻喇姑立即称是,随即又有些感慨:“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外人都以为太皇太后凌厉果决,遇事杀伐,却哪里知道其实您是最心软的。往昔,对人对事,严宽如何,其实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啊。”
孝庄神色间也闪过一丝怅然,还有说不清的愁思:“好在普天之下,还有一个你,是懂我的。我这一辈子,都记得我额吉交代我的,说软话,办硬事。寥寥六个字,却藏着人世间最大的智慧,教会我什么时候忍,什么时候狠,对谁忍又对谁狠。这才让我有惊无险历经三朝,走到如今这一步。苏麻,说句实在话,今时今日,哀家这个太皇太后,面目可还能看?”
苏麻喇姑有些意外,仔细端详着孝庄,虽然一头秀发早已有了银色,虽然面容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白皙水嫩,但终究保养得当仪容秀美,故孝庄有此一问,着实让她有些难以琢磨。
孝庄苦涩一笑,拉着苏麻的手拍了拍:“傻姐姐,哀家是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做了那么多事,有时候照镜子,真觉得自己面目着实可憎、可厌,所以向来都不愿意照镜子,不想看自己这张脸。”
苏麻喇姑朝镜头望去,镜中除了孝庄,仿佛又闪现过许多人太宗皇帝皇太极、宸妃海兰珠、元后哲哲、海兰珠的儿子八阿哥,当然还有先帝世祖皇帝福临和他的宠妃乌云珠以及他们的四阿哥。
苏麻喇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瑟瑟地不知如何接语。
孝庄却已然调整好情绪,自嘲地笑了:“我真是老了,净说些有的没的,今儿你拿的这些东西真是不错,膏体细腻,香气也不错,不像是宫中配的,打哪儿来的?”
苏麻喇姑自知孝庄这是岔开话题,赶紧打起精神笑吟吟地配合着:“这是惠贵人送来的,说是自己亲手做的,让太皇太后先用着,说等到御花园中的桃花开了,再亲手做了送来。”
孝庄含有深意地笑了:“那拉氏?大阿哥的亲额娘?”
苏麻喇姑点头:“正是!”
孝庄眼波微动,心如明镜:“康熙四年入宫的诸位秀女,家世、才学、容貌个顶个都是出挑的,特别是这个那拉氏,偏偏还是个沉静素朴的性子,居然能沉下心做这么个费神的玩意儿,倒是难为她了。”
苏麻喇姑见状附和:“也难为她的一番孝心!”
孝庄摇头:“她可不是孝敬我,她这是想为自己和大阿哥谋个前程。”
苏麻喇姑神色一顿:“依太皇太后的意思,她送这些东西来示好,难不成想争皇后之位?”
“怎么不想?今时不同往日,她哥哥明珠在朝堂上越来越受皇帝看重,还娶了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再说了,往祖上倒,他们叶赫那拉氏,从太祖朝就出了多少妃子,连太宗皇帝的生母都是他们家的,虽说在先帝这朝有些没落了,可如今又崛起了。”孝庄把玩着手上的胭脂盒子,“不过,这个那拉氏到底浅见,凭几盒胭脂就想谋一个皇后之位,总归是忒小气了。”
苏麻喇姑当下便明白了孝庄的意思:“奴才明白了,日后这些东西,任她再怎么央给,奴才都不能再收了。”
孝庄摇了摇头:“你错了,不仅要收,还得给回礼。”
苏麻喇姑一脸莫名其妙:“不是已经定了皇后人选吗?”
孝庄眉头微皱:“东珠德才兼备,有气量,有担当,的确当得这个皇后。只是她心胸虽大,却没有皇上。为人虽刚正,却不懂迂回。她与皇上,能不能走到头,哀家拿不准。这二人,终究是怨偶还是佳偶,也是未知。所以,不仅是那拉氏,就是仁妃和那些新晋位的嫔妾们,示好与恩宠,都是必要的平衡和铺垫。”
此时的孝庄,虽然是坐在妆台之前,摆弄着脂粉香膏,却仍然难改往昔杀伐果决的如钧气势。似乎,她生来就是大清后宫的绝对女主,任何时候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