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大计谋朝天子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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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佳裕德坐在上面,听着手下的女官们各自的议论,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在每一次办案的时候,让属下充分发表意见,最后再开口说出自己的观点。因为她希望在这样的过程中使每个人的思路得到梳理,这种讨论本身就是一种促进。

鲍司正又给齐宫正换了一杯热茶,她知道她的习惯,就是在挥汗如雨的三伏天,齐宫正也是受不得半点儿寒气的。她不但要喝热茶,要用热水洗手净脸,就是坐垫都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换上竹席,还是一水的蓝色绣花小棉垫子。

“宫正大人,属下寻思着,这案子可是烫手的山芋。想想这两年,宫里看似太平,没有什么事情让咱们操心。可是远的不说,就说乾清宫大宴和太皇太后寿宴上的那两桩事,明摆着是有人弄玄。那时候,不管是上边还是下面,怎么没有人让咱们宫正司出面去查,由着她们弄了个糊涂案。现在这个当口,却将咱们宫正司抬了出来,怎么想都有些不是滋味。”鲍司正缓缓说道。

齐宫正听了,这才露出半分笑颜,她微微点了点头:“听你们说了这会儿子,就只是鲍司正说在了点子上。”

谭司正想了想,立即说道:“难不成这还是个圈套?”

“偏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还病了。”尹典正若有所思。

“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啊。”齐宫正放下茶盏,正色说道,“如此,我们就做一回钟馗。”

“什么?”大家不明白齐宫正话里的意思。

“谭司正,你是刑讯催供的行家,那些人交给你,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口供。”齐宫正吩咐着。

“是!”谭司正摩拳擦掌,立即下去照办。

很快,小院里就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哭号声。

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鲍司正看着齐宫正:“大人,您一向是不喜欢刑讯的!”

“此事非比寻常。”齐宫正看了看她,“你也去吧,派人到各个宫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鲍司正领着属下退了出去。

当屋里只留下齐宫正一个人的时候,她面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布木布泰,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慈宁宫太皇太后躺在寝宫里的炕上,皇上就坐在炕边,此时室内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皇上看到太皇太后气息如常,自然放下心来,但是随即面上又有些不快:“是哪个奴才脑子里灌了糨糊,传话不清不楚的,差点儿没给孙儿吓死。”

太皇太后拉过皇上的手,看着他的手心,那里面有一点儿血印子和一些淤青,她虽什么都没说,仍是心疼地拉着他的手吹了又吹。

皇上自知一切都瞒不了祖母的耳目,他想了想:“是孙儿刚刚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的。”

太皇太后拉着皇上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两行热泪就那样滚落下来。

“皇玛嬷!”皇上不知所措。

“这样的皇上,让玛嬷担心也更加的痛心。”太皇太后泣泪说道。

皇上茫然。

祖孙再次对视之时,太皇太后已然收了泪。“这手果然是摔伤的?”

皇上点了点头。

“那好。苏麻!”太皇太后猛地唤道。

“是!”苏麻从外殿匆匆入内。

“去,把今儿跟着皇上的人,还有今儿负责内宫打扫的人,全都交给宫正司刑杖处死。”太皇太后说道。

“是!”苏麻应得虽快,但还是诧异地看了看太皇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皇上果然大惊。

“他们跟着皇上,还让皇上摔了,皇上受了伤他们就统统该死。皇上又怎么会摔倒?负责打扫的人肯定没扫干净,脚上踩着小石子或是地上有水渍才会摔倒,不是吗?”太皇太后冷冷地说道。

苏麻这才明白过来,她口中称是,正准备退下。

“慢着。”皇上醒过味来,“皇玛嬷不必如此,孙儿知道错了,是孙儿说了谎,孙儿没摔跤。”

“没摔?那这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太皇太后紧盯着皇上的眼睛问道。

“是那天因为一点儿小事,跟昭妃发生口角,孙儿打罚她的时候,不小心弄的。”皇上十分小心自己的措辞。

“是皇上自己闲得没事,用自己的手去打木雕弄伤的?还是说昭妃的脸比石头还硬,所以才弄伤了皇上的手?”太皇太后面上已然腾起怒气。

皇上怔了一下,果然,乾清宫里的事情是半分也瞒不得她的。

“皇上要打要骂,她就该老老实实地领受,怎么敢、怎么可以拿东西去挡?就算再不乐意,再胆大妄为,把脸闪开也就是了,怎么还敢拿东西与皇上相抗?”太皇太后捶胸顿首,“果然是哀家老了,看走了眼,居然让她进了宫,真真是难缠的冤家。”

“皇玛嬷。昭妃年纪轻,不懂事,孙儿已经狠狠训过她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皇上还想替昭妃开脱。

太皇太后气极了,指着苏麻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又是被魇着了,跟他阿玛当年有什么分别?”

皇上自记事以来,从来没见过太皇太后如此情绪激动过。在他的印象当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太皇太后都是镇定从容、尊贵大度的,所以此时面对这样的她,他很是意外。

“皇上,快说句软话吧,太皇太后听到这事,当时就在园子里晕了过去。这一整日了除了半碗汤药,是水米没打牙呢。太皇太后这是心疼皇上才急病了的。”苏麻从旁相劝。

皇上自知理亏,好言相慰:“皇玛嬷息怒,是孙儿不懂事,是孙儿错了。您要万分顾惜身体,千万别再动怒了。”

“我不动怒,我是着急,我是心惊肉跳。”太皇太后已然在苏麻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皇上,现在是什么时候,可容不得你儿女情长、走错一步啊。”

皇上不解。

“刚才你说,你是打承乾宫过来的?你去承乾宫干吗?”太皇太后痛心疾首,“皇上啊,想想玛嬷以前对你的教导,这个时候,对你来说是天赐的机会,可是你不能因为小情小趣,就把这天赐的良机变成毁灭的陷阱。”

“皇玛嬷?”皇上越发糊涂,这眼下的事情怎么会是机会呢。

“皇上只须想一想,为何这件事情交给宫正司办,就应当明白太皇太后的苦心。”苏麻代为解释,“这样查出来的结果,最让人信服,不会说是咱们刻意做出来的。所以宫正司办案期间,不管是皇上还是太皇太后都不能干涉,否则这结果就不好说了。”

皇上点了点头:“孙儿明白。”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你若真明白,现在就该和领侍卫内大臣以及岳乐他们好好商量商量这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情?”皇上果然疑惑。

“此事,要么不办,要办就要办个干净。”太皇太后索性摊牌,“如今昭妃那边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而为都不重要了。只要拿到人证物证,再从鳌拜家里拿到一件铁证,这里外相通意图谋反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如此,咱们便可以连同八大铁帽子王一起将鳌拜、遏必隆连根拔掉。往后,就不必再日夜担心了。”

皇上大惊,太皇太后口中说的话对他而言像是梦语。“这怎么可能?鳌拜虽跋扈,但不至于谋反。况且就算他有此意,遏必隆也未必与他同谋。再说若要同时废掉两位辅臣,必要有站得住脚的证据。如今一切证据都只在昭妃,若真逼得紧了,他们大可以不承认,那时就算处置了昭妃,也不能办他们。”

“皇上怎知没有证据。”太皇太后冷冷一笑,“那画儿上画的是什么?”

“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皇上回着。

“宋太祖取天下,靠的是一件黄袍。皇上要想重新取回皇权,靠的也是一件黄袍。”太皇太后说道。

“难不成鳌拜家里真有龙袍?”皇上有些难以置信。

“记得去年正月大宴,鳌拜穿的那件礼服吗?”太皇太后问。

皇上自然记得,那一日出现在人前的鳌拜穿着与皇上几乎一样的朝服,除了冠帽上顶子的颜色略有差异,那分明就是一身龙袍啊。

他突然明白过来,东珠的画,再加上鳌拜的这件龙袍,这就是完整的证据。

再加上一些人的证言,足够了。

可是这证言……

“去向苏克萨哈要。”太皇太后一眼看穿皇上的心思,“鳌拜不是急着要送苏克萨哈去死吗?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罗织苏克萨哈的罪名,并且要将他凌迟处死,还要将族人亲属一网打尽?只是政见不同吗?不至于吧。如今这不正是最好的理由吗?因为苏克萨哈知道他要谋反,不与之为伍,所以他要急着灭口并将苏克萨哈的势力连根铲除。这样,世人会更加深信不疑。”

太皇太后抽丝剥茧地为皇上分析。

“这是诱供,苏克萨哈能从吗?”皇上有些犹豫。

“若说别人,倒未必能让咱们如愿,可是苏克萨哈……”太皇太后冷冷一笑,当年站出来揭发多尔衮的就是他。那时候还没有面临生死之局呢,自己只是递了个梯子,他就忙不迭地爬了上来。这一次,也必然会如此。所以她十分笃定地说:“这是他和族人的一线生机。他不会也不可能放弃。”

皇上听了,未立时表态。

他坐在那里,将太皇太后所说的一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从场面上看这似乎的确是个机会。

“皇上在担心什么?”太皇太后看出他的犹豫与闪烁,直接问道。

“孙儿没有十足的把握。”皇上说道,“在场面上,虽然我们掌握了足够扳倒鳌拜的证据,相信也不会有人公然提出反驳。可是,我们并没有掌握扳倒鳌拜的实力。”

“皇上指的实力是人吗?”太皇太后早已洞悉一切,“只要皇上能够下定决心,今夜采取行动,一切都可掌握。”

皇上心如乱麻,心脏怦怦直跳:“且不说天下兵马,就说整个京城的安保防卫都掌握在鳌拜手中,他的人掌握着京城九门钥匙,负责京城的门禁守卫、治安缉捕。他的亲弟弟和亲侄子统率八旗步兵和绿营兵马,总计五万三千人。而京城以外丰台大营、南苑步军营、古北口的炮兵营还有二十万兵马可在五六个时辰之内随时入城增援。孙儿怕,怕他狗急跳墙,孙儿也不愿意为了一时之气,而让百姓重新饱受兵马践踏。”

当皇上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以后,太皇太后与苏麻对视之后,竟笑了。

皇上更觉得疑惑:“皇玛嬷,可是孙儿哪里说得不对?”

苏麻说道:“皇上,太皇太后是高兴。皇上对宫内外的防务这样了如指掌,说明皇上对眼下的局势早有谋略。”

“只是胆子小了些,魄力也不够。”太皇太后此时面上的阴郁已经缓开,“皇上别忘记了咱们内宫中的侍卫营,侍卫营的内大臣和御前大臣都是从勋戚中挑出来的,自是可以放心的,由他们统领的御前侍卫六百人,加上蓝翎侍卫、宗室侍卫八百人,再加上从满、蒙上三旗中挑选出来的侍卫亲军一千四百余人,这可用的就是三千多人。有他们在,宫中的安全至少可以保证六个时辰。而外面,安亲王府的护军和铁帽子王的护军也有两三万众。这些都是可以以一当十用的。”

皇上在太皇太后身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势,她不再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更像是排兵布阵的女将军。

“还有宗室的兵马、皇陵的兵马、奉天的兵马。他可以在六个时辰内入京,咱们也可以。”太皇太后笑了笑。

“不管宫内还是宫外,兵马略一调动,就会打草惊蛇。”皇上并非胆小,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事情来得太快,让他无从准备,无从把握。

“所以才要有个由头。”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苏麻,苏麻接语说道,“太皇太后早就谋划好了,所以才会传出染病的消息。那些铁帽子王和咱们的兵马以入宫探病的由头来,正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这才明白,原来太皇太后一早就已经布好了局。

“皇上是觉得太快了吗?”太皇太后对皇上的心思十分清楚,“越是如此,才越会出奇制胜,连皇上都觉得快,都觉得没有准备、不可思议,那他们更会无从招架。”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

也许在双方互相试探的初期,时间很长,也很含蓄,然而一旦出招,这胜负生死只在转眼间。

皇上突然有些懊恼,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有一种极强的挫败感深深缠绕着他,特别是他看到祖母的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就越发觉得惭愧。

的确,作为皇上,当这样的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想的只是与妃子之间的小情小调,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会是他夺回皇权一举铲除辅臣们的机会。

作为皇上,他在面临第一次政治考验的时候交了白卷。

他很难过。

然而,作为男人,他对于接下来昭妃要为这个机会所付出或者说是被葬送的一切感到痛心。

他究竟应当怎样,才能够两全呢?

“没有两全,根本不可能两全!”太皇太后再一次洞察了皇上的心事,“这个时候,皇上不能心软,也不能后退。”

“可是,她是无辜的。她原本是想帮着咱们提醒鳌拜要隐退的。”皇上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到像是在呢喃自语。

“皇上又错了。”太皇太后说道,“即使她的心是正当的,可是她选择了不正当的手段和错误的方法,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行走在刀尖上,原是不想死,但是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又能怪谁呢?”

“再想想。”皇上仿佛在肯求,他又细细想了一遍刚刚太皇太后说过的话,“此计未必万全,是不是再仔细筹划筹划?那些兵马当真都是可用的吗?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万一哪里出个岔子,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太皇太后冷冷说道,“实话告诉皇上,在京城中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咱们的人当中,还隐藏着一支谁也看不见的杀人不见血的队伍。他们可能是那些人的妻妾,可能是他们的管家,也可能是他们的厨子、茶水房的汲水婢、孩子的奶婆子,但是不管位份尊卑贵贱,他们都是咱们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取得敌人首级的不容小视的力量。”

这一次,皇上被彻底震撼了。

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祖母。

暮色中,他发现她的神情与往常太过迥异。

冷冷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就好像奉先殿里供奉的那些未曾谋过面的先祖们的画像一样,疏远、冷淡、严肃、端正,让人不能亵渎但却又不敢亲近。

“孙儿啊,也许皇玛嬷应该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一步步看清这个世界,让你一步步拥有自己的力量,更让你自己筹划,自己去解决这些障碍。可是皇玛嬷害怕,害怕机会不那么容易再次降临,也害怕皇玛嬷一次的心软又要前功尽弃,重新等上许多年。”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天知道,皇玛嬷还能活上几年,还能管你几年。眼下,可是容不得咱们心软,容不得咱们退缩,因为时间不会倒流,皇玛嬷也没有那个心气儿再经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与等待了。”

这番话,比之前如同出征阅兵的雄赳赳的豪言壮语更让皇上感慨,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或者根本用不着他表态,在这个局当中,他只是个观者。

能够不声不响恪守观者的本分,也许就够了,就可以达成皇玛嬷的期待。

可是,自己真能如此吗?

康熙并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