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四十三章 太液池中葬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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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救人!”所有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都呆若木鸡,还是太皇太后沉着冷静,一声低吼,像在乱阵之中吹起的进攻号角,让所有人都有了方向。
然而,只一瞬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混乱起来。
“仁妃娘娘,你怎么啦?”
池边,总管太监与苏嬷嬷正指挥一众太监下水营救贤贵人,而宴桌这边上也乱作一团,仁妃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倒在一旁,而扶着她的荣常在大惊失色:“血,好多的血。”
仁妃身上有血,荣常在身上也有血。
分不清这血从何处来。
所有人都乱了。
“快去传太医,快把她扶进去!”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
而在她开口之前,东珠已经连同景仁宫大宫女碧落一起扶住仁妃,此时又来了几个嬷嬷合力将仁妃抬入偏殿。
“太皇太后,救命。”荣常在紧走几步跪到了孝庄身前。
“这是做什么?”孝庄不解。
“太皇太后,那碗汤……定是那汤里有古怪……那汤碗原是奴婢桌上的,可是奴婢让给了仁妃娘娘……原本那是该奴婢喝的……”荣常在哭得花容惨淡,虽然话断断续续的,但是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康熙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走到仁妃与荣常在的桌前,“哪一碗?”
“就是那个红釉雕花的……”荣常在指着桌子,然而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个碗如今已然倾斜,而碗中的汤早已洒落在地。
许是刚刚混乱之中有人不小心打翻了汤碗,只是为何偏偏是那碗汤。
这样,想查证都难了。
在座的诸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一下子便参透了这其中的玄机。
“太皇太后,臣妾无能,今日的寿宴出了这样的乱子,臣妾第一个罪责深重。”赫舍里在太皇太后面前跪了下去。
于是,福贵人等后宫女眷也都跟着跪下。
“是该好好查查,皇后办的宴席上出岔子,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话的似乎是鳌夫人。
索尼夫人面色严峻,狠狠瞪了一眼鳌夫人,又把目光对上了遏夫人。“刚刚接近那桌子的人,恐怕都难逃干系。”
此语一出,遏夫人当场变脸:“索夫人此话何意?皇后娘娘办宴席,席间吃食出了问题,可以细细查办,何必要牵三连四?别说是六宫之首的皇后,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当家主母,出了这样的事,第一个该找谁来问责?”
索尼夫人还要再辩驳,只见鳌夫人笑吟吟地开口了,她仿佛是在劝遏夫人,只拉着她的手说道:“我的老妹妹,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缘故,这还用细查吗?明摆着是冲着荣常在去的。这荣常在现在身份非比一般,人家肚子里怀的是咱们皇上的头胎。若是生出来是位皇子,谁的脸面最吃紧?谁最难受?人家可不像你,度量大,能容着府里的庶妾接二连三地给老爷生儿育女。人家可是出了名的妒妇,不管是自己的老头子还是儿孙,都不许纳妾。皇后娘娘自然是得了真传了。”
这话说得又酸又狠,一下子击中索夫人的要害,索夫人哪里吃得下这些话,立即站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在自己孙女身后跪了下去。“皇天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之事若是跟皇后有半分牵扯,臣妾与索府九族,愿意万死赔罪!”
谁能料到,刚正倔强的索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算这件事果真是皇后所为,也不过是后宫争宠的老把戏,高位份的娘娘暗害威逼低等嫔妃落胎,虽说是一桩罪过,但也绝不是足以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然而索夫人这样说,无疑是拿全族性命来担保皇后。
虽然有些意气用事,却也表明了索家的耿直,可是恰恰听在孝庄和皇上的耳中,不是那么中听。
怎么想都有些借势要挟的味道,少年天子颇为不满:“索夫人这是在做什么?谁说这件事跟皇后有干系了?况且,有没有干系又岂是众人可以信口说说的?在朕面前,一切都要讲求实证。”
这时正听得池子那边一阵呼喊:“贤贵人救上来了。贤贵人救上来了。”
“索夫人和皇后都先起来吧。”太皇太后的面上看不出是怒是嗔,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切事情都无足轻重。
当下,所有人关注的,都是那个从水中被捞起来的贤贵人。
贤贵浑身上下都带着水珠,如今也是人事不省。苏麻喇姑上前试了试鼻息,气息似有似无,不禁有些怔愣。
皇上走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贤贵人平放在地上,又解开她旗装领口的盘扣,然后用手使劲按着她的腹部,一松一放,如此按了好几下,终于,贤贵人呛出几口水来。
“皇上。”贤贵人的小模样十分可怜,竟然不顾满身水渍,只把头埋在皇上怀里,“让明惠死了算了,实在没脸再见皇上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你心思也太重了些。什么有脸没脸的?顾及这些做什么?”皇上低声安慰,抱着她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妍姝。妍姝当日沉水自尽,是谁把她救上来的?她应当也是这样无助,这样委屈吧。
想着,便搂着更紧了。
“明惠没脸没关系,就怕给皇上丢脸。”贤贵人呜咽着,越发楚楚可怜。
皇上轻轻抚着她的背,又命人拿来披风给她裹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倚在皇上怀中,贤贵人低语着这首汉乐府民歌。念罢,她勇敢地对上皇上的眸子。“今日之丑足以让明惠万死,但皇上垂怜搭救之恩情,明惠此生无憾。从此,只为皇上而生!”
贤贵人落水之后全身衣服浸湿,身材原本玲珑曼妙,如今湿衣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的玉骨冰肌如出芙蓉。三千青丝散落在身后,虽然零乱,虽然狼狈,但是只因为那双明眸,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整个人就像是不经意间坠落凡间的世外仙姝,特别是从眼中滴落的泪水混合发间垂下的池水,那样让人心惊。
皇上忍不住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水珠。
“来人,把贤贵人也送至里面,请太医一并诊治。”
一众嬷嬷与宫女上前将贤贵人扶了,送至侧殿。
“今儿的事,定要好好查查。”皇上吩咐,“顾问行,你先将宴上所有食物都封存起来,任何人不许动,一会再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仔细查看。”
“是!”
“你们先坐着,哀家进去看看这几个孩子。”孝庄起身,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走入侧殿。
殿内一派紧张,仁妃下身血流不止,太医开了方子,一面派人去煎药,一面又有人施以银针封血。
而贤贵人也瘫在床上,睡死过去。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不免窃窃低语。
“皇上说得极是,可是就怕这真正的实证怕是已经被人毁去了。”
“这还用查吗?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你们说的是什么?说清楚点,我怎么还糊涂着呢!”
就连端敏也从仁宪皇太后身边移至福贵人那里:“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福贵人瞪了她一眼,直接顶了回去。
皇上轻咳一声:“好了,大家既然想知道真相,就先委屈一下。眼下,所有人等均不得踏出这承光殿半步。”
天子吩咐:“来人,把这只碗收起来。”
顾问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碗。
“去交给钦天监的南怀仁,汤虽然没了,但是他有办法仅凭这只碗就能查出下了何药,而顺着药,便能追查到幕后黑手。”皇上很笃定,因为他在钦天监看到过,把这器具架在一个小火炉上烤,过不了多久便会浮起一层细小粉末,而这粉未便可以判断出是什么物质。
“是!”顾问行捧着碗下去行事。
“皇上,不必如此麻烦了。”太皇太后走出侧殿,“原是大家过于担心了,仁妃正值癸水之期,刚才多吃了几个冰果子,所以才下红不止,太医已经诊治过了,现已无碍。而贤贵人自是年轻,脸皮儿薄,觉得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丢了脸,一时想不开投了水,如今也救过来了,都无碍了。”
“咳,原来如此啊。虽说都当了主子娘娘,到底年纪轻,真是不经事的。”
“原是来是癸水闹的。”
众人都长长松了口气,因为原本虽说是想看笑话,但是后来听皇上说查不出来大家都要禁足在此,心里都有些着慌,所以此时都顺着说些宽慰的话。
“在座的都是咱们自家亲眷,在你们面前暴些家丑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若是谁胆敢将今儿的事传到外面……”太皇太后的话说了一半,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在场的命妇、福晋和公主格格。
“臣妾知道,这还能不知道吗?”
“臣妾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会对外说的。就是我家老爷,我也不会说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一场风波仿佛片刻间来袭,又在转瞬间风淡云开了。
众人跪安退出。
外面只留下皇上、皇后和福贵人等内宫嫔妃的时候,东珠来到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才刚为什么要这样说?”
“怎么?”皇上见东珠如此发问,心中一紧,“难道另有隐情?”
太皇太后盯着东珠看:“你以为不妥?”
“不妥!”东珠面色沉静,紧绷一张玉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后宫也是一样。刚刚太医明明说仁妃是误食了极阴寒的落胎之药,因为她恰至癸水之际所以引发血崩,不管是否医治得当,恐怕今后都难受孕了。这样狠的药,这样阴毒的手段,不该严查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吗?况且,这原本是冲着荣常在肚子里的孩子去的。这是谋害皇妃和皇子。怎能就这样敷衍过去?”
“什么?”皇上听了,连忙去问孝庄,“皇玛嬷,昭妃说的可是实情?”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皇上,又对上了东珠:“你还想说什么?”
“而贤贵人,刚才太医也说了,贤贵人的情况很像是服了一种特别的草药,所以才会突然出虚恭。那种药虽不会致命,但也极为下流,因为人服了以后,三个时辰之内连放千屁。”东珠如雪的面容中飞霞染颊,面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气愤,“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下这样的手,以这样歹毒的计划对付两位柔弱妃嫔,实在可恨,太皇太后刚刚在众人面前那样说,难道是想将此事压下?”
“放肆!”皇后出言制止,“昭妃,你太没规矩了,你在跟谁讲话?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此,容得你如此放肆?宫中之事,哪里轮到你来随意品评了?”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昭妃,你太逾越了。”福贵人也出来帮腔。
太皇太后依旧不言不语,只冷冷地看着她们。
在这三个人当中,必有一个人是始作俑者,不管是谁,小小年纪,这招数果然狠毒。太皇太后由此又联想到此前发生的那些事,最早始于那年新正庆典,那要了人命搅了大典的豌豆糕,也是不清不楚的。还有前些日子的谣言,以及由此引发的穆库什之死,还有昭妃的突然失踪。
会是谁呢?
不管她最终的目的如何,她已经一步一步逼近,一招紧过一招,在危害后宫的安全、皇上的安全,并且还要挑起更大的事端与后妃之间的不睦。
一定要将这个人揪出来。
可是她又有些害怕,她怕最终知道的那个人,会让她面临更加难以收拾的局面。所以,她才会在刚才掩耳盗铃,对诸命妇与福晋格格们有了那样一番说辞。
眼下,该怎么办呢?
“朕倒是觉得,昭妃说得有理。”皇上开口了,他的目光从昭妃身上扫过福贵人,最后停在皇后的身上,“不管是国,还是家,哪里出现了岔子,咱们都不能回避,总要去面对。皇后,你说呢?”
皇后面色微红:“臣妾认同皇上的话。”
“那么,这件事交给你,你能在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吗?”皇上问。
皇后愣在当场:“臣妾只能尽力而为,并无把握。”
“好,既然如此,这件事,朕就肯请皇额娘主持。”皇上突然将风头引向一直未表态的仁宪皇太后身上。
不仅是皇后,就连仁宪皇太后本人也愣了。
“皇额娘不必担心。您来主持大局,具体的可以交由昭妃协理。”皇上一言九鼎,“所有人,自今日开始,在这件事情上,全听皇太后和昭妃娘娘的意思办。若需要查到哪宫哪殿,或是找哪个人去问询,均不得迟延。”
“是!”所有人,包括苏麻喇姑,都俯首听命。
“好了,今儿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宫休息吧。”太皇太后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座。
“孙儿与皇玛嬷一道!”皇上紧走几步,要亲自护送太皇太后回宫。
路上二人共车一辇。“皇上刚刚为何那样处置?”看着孙子依旧严肃缄默,孝庄太皇太后问。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皇上反问,“难道皇玛嬷不想知道幕后真凶?”
孝庄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这件事上,你比皇玛嬷果断。但是你怎么想到会让皇太后来参与此事?”
“皇太后?”皇上微一皱眉,在那三个当中,他相信昭妃是清白的,所以幕后主指不是皇后就是福贵人。不管这两人是谁,凭昭妃的位份是难以相衡的,她在调查时一定会遇到重重阻力,所以拉仁宪皇太后一起参与,便可以化去这些阻力。
而且,在康熙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担心结果真的是皇后或是福贵人,有人也会改写事实,那样昭妃无疑是引火自焚,将落入最危险的境地。所以,他要让仁宪皇太后为昭妃护航,这样,当那个结果揭晓之时,就算太皇太后,也不得有丝毫置疑。
如今,太皇太后问起,康熙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悉数告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皇太后原是应该替皇玛嬷分劳,替皇后掌舵的。”
太皇太后对上孙子的脸,细细看着他的眉眼,那酷似儿子福临的剑眉和那双像极了佟妃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酸楚起来。原本还要说上几句提点的话,可是她突然意识到康熙已经长大,也到了有自己的主见不容他人指手画脚的时候,她暗自提醒自己不要管得太多、说得太多,以免像当年与儿子福临相处时,原本一番好意却最终弄得水火不容。于是,她只说了句:“说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