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后合卺霜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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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东暖阁喜床之上,身着皇后礼服的赫舍里芸芳独自端坐在绣着龙凤呈祥精美图案的大红喜褥上,目光中带着殷切的期望,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皇上,紧张地微微咬住了朱唇。

站在喜床边上,看着放在喜床四角的玉如意,康熙的神情很是有些凝重。

坐在床上的被大红色包围的这个女子,是他的皇后。

她是太皇太后为他钦定的,也是他自己诏告天下亲自册封的。

在今天入洞房掀盖头之前,他在心里无数次地用各种理由告诫自己,赫舍里芸芳是最优秀的,是最适合做他的皇后的人选。

她是索尼的孙女。

是外间广为流传并备受赞誉的“四全姑娘”。

她容貌端庄,举止得体,仪态万千。在整个婚礼大典中,进退有度,就连一向严谨的康王福晋、一向挑剔的安王福晋都对她赞赏连连,露出由衷地钦佩。

但是,当他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功课都白废了。

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她的面上洋溢着女子特有的娇羞,此外还有竭力掩藏却又无从掩藏的兴奋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神色,正是这种神色在无意间触动了少年天子心底的脆弱。

她终究是自得的。

她的自得映衬了他的自卑。

自他为成帝王之后,最怕的就是别人把他同他的父皇相提并论,哪怕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比较,他也受不了。

因为他知道,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父皇。

他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和世人一样认为他的父皇太过懦弱,太过自私,太过草率。

但是当他渐渐长大并开始临朝听政时,他才一步一步走近他早已去世的父皇,也才明白在那种种惊世骇俗为人所忌的行为背后,父皇的睿智与勇敢,也更能体会到父皇的孤独与无奈。

他曾发誓,这一生,绝不走父皇的老路。

可是,在掀开盖头的那一瞬。

他仿佛亲历了他父皇当初第一次、第二次大婚时的情境,于是他掉头就走,仿佛逃一样地逃出坤宁宫向御花园走去。

好像他的父皇在第二次大婚时,也是丢下皇后走出坤宁宫。

是的,这个时候他需要透透气儿,需要外面的天空、宫墙、花草,冲淡那满眼令人窒息的红。

于是,他看到了那样一幕。

他的两个小妃子正在执手聊天,她们聊得很投入,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殿廊下有一抹明黄。

对于那个叫东珠的昭妃,从进宫时起,康熙就看她有些不顺眼。

都说她比赫舍里更美,更具才华,可是在秀女御前终审时却突然染疾不能应选。老祖宗命人详查发现她竟是自己服了药的,那药还是放在空心珠钗里带进宫的。康熙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这是不想应选,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极为自负又颇有心计,不入选最好,所以他痛快地撂了牌子。可是没承想,老祖宗却非要她入宫为妃,为此还惹来和硕长公主的入宫责难。老祖宗为什么要让她入宫?就因为她是遏必隆的女儿,是鳌拜的义女?听曹寅说鳌拜这个义父还是她自己认的。

这个丫头太有心计,康熙一开始就不喜欢。于是分宫的时候,便让她去了承乾宫。

宫里人都知道承乾宫是父皇宠妃董鄂氏乌云珠的寝宫,以为皇上是恩宠东珠,其实这承乾宫自乌云珠死后再也没人住过,多年未修缮早已如同冷宫,更流传着不祥的征兆。

做了这样的安排之后,康熙心里才略舒坦了些。

前日九月初六,她和仁妃佟佳锦珍一道入宫,在慈宁宫里康熙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长得极美,美得让人生厌,至少是让康熙不快。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美太不真实,太过招摇,也太骄傲了,于是他刻意地冷淡她,无视她。

然而,刚刚她的一番话让康熙极为震撼,他不得不仔细打量起她,可惜只看到她的背影,这样也好,他可以很认真很从容地看她。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的背影,让他想到了这样一句。

直到苏麻喇姑再三催促,他才不得不回到坤宁宫,面对他的皇后,他的洞房。

“皇上不喜欢臣妾?”赫舍里见康熙揭开盖头以后就有些失神儿地走出东暖阁,如今被苏嬷嬷请回来又是一副茫然的神情,不由心底一沉。从小假作男孩教养的她顾不得矜持与羞涩,昂着头直接问道。

这倒让康熙有些意外,对上赫舍里的眼睛,片刻思忖之后说道:“皇后何出此言?”

赫舍里站起身,走到康熙跟前轻轻转了个身,大红的礼服与朝冠包裹着她舞动起来如同一团火焰:“皇上可看清楚了?臣妾完完整整地站在皇上跟前儿,皇上如果不喜欢,可以把臣妾退回去。”

“退回去?”康熙哑然,赫舍里十三岁了,比自己大一岁,比东珠大两岁,可说出话来却像个孩子。

“嗯,民间百姓都可以退婚,皇上当然也可以了。”赫舍里笑了,如同繁花丽日。

“皇后说笑了。民间百姓退婚,那是为人妻者犯了七弃之罪。皇后出自世家,首辅索尼家风谨肃,皇后得其言传身教,性禀贤良必为天下妇人之楷模。”康熙答道。

“皇上,民间百姓家里若妻子犯了七出之条方可休离。但皇上不同于百姓,皇上是天子。只要皇上不喜欢便可以休弃不需要理由。”赫舍里收敛了笑容,径直对上康熙的龙目。

康熙不太习惯一个年轻女子这样直视自己,他微微有些皱眉。“皇后又说笑了。其一,皇上虽是天子,但做任何事也需要理由,也有祖宗家法典章制度管着,有群臣与百姓看着。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不能言行有失,德性有亏。二则,朕没有不喜欢皇后。”

赫舍里定定地看着康熙,目光一动不动,仿佛要从这里探入他的心底以辨明这话的真伪。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笑容浮现在赫舍里的脸上。

“臣妾谢皇上。”她恭敬地蹲跪了下去。

康熙有些意外,伸手将她扶住。

“从今天起,皇上不仅是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臣妾,是赫舍里芸芳的天。”赫舍里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一双手轻轻环住身着龙袍的康熙,涨得通红的脸顺势埋进他的胸口。

听得出来,皇上的心跳得很厉害。

赫舍里闭上了眼睛,玛嬷说得对,九月初八真是个好日子。这一天她不仅要做大清的皇后,因为在她之前,大清已有过好几位皇后,她要做的是一个真正幸福的皇后。

所以,她要牢牢地圈住他,要让他喜欢自己,胜过其他一切女人。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内务府执事人等连同两位亲王福晋、两位命妇便在坤宁宫殿外等候,待帝后起身便伺候冠服、进献果茶,皇后捧柴,交全福命妇交结发萨满收存。

内务府于坤宁宫明殿内预设天地桌,陈设如意,供香烛、香斗、苹果;北向设喜神桌,伺候皇上诣天地香案前上香,皇上上香毕,同皇后向天地香案前行三跪九叩礼。接着诣喜神桌上香,同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帝后同诣灶君前上香行三跪九叩礼。

内茶膳房预备团圆膳桌于坤宁宫殿门外,女官恭进膳桌。

一系列隆重而繁杂的礼仪之后,皇后在坤宁宫稍歇,接受皇妃、女官们的朝贺。而皇上则前往寿皇殿在列祖列宗圣容前拈香行礼。

接下来,皇后领皇妃女官们至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与仁宪皇太后,至此,整个大婚才告圆满结束。

从寿皇殿出来,康熙弃轿而行。

亲随侍卫曹寅说道:“从这里若是走到慈宁宫得半个时辰,皇上还是乘辇吧!”

康熙未曾答言,只是缓缓踱步前行。

看他神色凝重,曹寅便不再开口。

远远地,看到福全与常宁迎向走来。“臣福全、常宁给皇上贺喜,皇上大喜!”

“二哥,五弟。”康熙看到他俩,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今儿尚书房难得放一天假,朕还以为你们俩早就溜出去玩了。”

福全憨然一笑:“本来是想出去的,只是常宁嚷着要去看皇嫂,刚到了慈宁宫又让苏嬷嬷给赶出来了,说是皇上还没到,哪有让新媳妇先见小叔子、大伯子的道理。”

“苏嬷嬷就是讲究多。”常宁年纪小,也顾不君臣之别,上来就拉着康熙的手,“皇上哥哥,快点走,常宁想赶紧去看看皇上哥哥的四全姑娘!”

就这样,康熙被常宁牵着,与福全一道步入慈宁宫。

一进延寿堂,原本热热闹闹的莺歌燕啼全部戛然而止。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与皇妃、女官们齐刷刷地行礼请安。

康熙先给孝庄行了礼,又免了女眷们的礼。福全与常宁的到来使得室内又热闹起来,大家各自落座上茶,自然是一番礼来复往的寒暄。

孝庄与皇上坐在铺着猩红毡毯的炕上,下首坐着皇后,地下两面相对的雕花紫檀圈椅上一则坐着福全、常宁,另外一侧坐着昭妃、仁妃,还有两个穿着新宫装的女子。

“老祖宗,这些都是我的皇嫂吗?”常宁看着满室的女子有些嗔目。

“常宁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孝庄笑着抿了一口茶,“苏麻,你给咱们常宁指引指引。”

“是。”苏麻喇姑首先指着皇后说道,“这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四全姑娘?”常宁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皇后,赫舍里看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小叔子这样看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依旧行了礼:“五爷安康。”

“安康,安康。”常宁看了看皇后,又把目光扫向其余妃嫔,看来看去一下子停在了昭妃身上。

昭妃今日穿的不是隆重的皇妃礼服,也未带朝冠,一身浅蓝色的修身旗装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她妩媚玲珑的身姿,蓝色浅至如水的旗袍下摆处以暗纹绣成的粉蝶若隐若现似展翅欲飞,再普通不过的旗髻上除了一支白玉簪并无半分装饰,整个人低眉敛目平静娴雅如同一枝芙蕖。

素衣素妆,无半分雕琢之态,却美得不可方物,让所有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这是谁?比咱们妍姝还漂亮?可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吗?”常宁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毫无章法的问话实在太过突然,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只见东珠一缕浅笑,清冷中透出三分俏皮,起身微微施礼:“五爷谬赞,东珠给五爷请安!”

常宁立即跳了过去:“这个美人姐姐会说话啊,原来是真人啊,刚才那样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是地方上敬贡的什么稀罕物呢!我还说这蜡人做得真好看,正想请皇帝哥哥借我回去摆两天呢!”

众人皆笑,唯苏麻挡在常宁前边:“我的五阿哥,什么日子口您也敢胡吣,这话也是浑说的!”

孝庄则不动声色,只略微含笑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康熙也是无话,目光扫了一眼东珠,便长长久久地凝视着皇后。

赫舍里面色微红,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羞,短暂的停顿之后,她起身走过去拉起东珠的手走到康熙和孝庄跟前儿:“老祖宗,昭妃妹妹是芳儿的闺阁好友,从小琴棋书画、德容言工都不曾输于芳儿,如今我们能一道入宫为老祖宗尽孝,能长长久久和和睦睦地在一块儿,真是我们的福气。”

“好好好。”孝庄连连点头,“皇后贤良,皇妃娴静,你们姐妹和和美美地侍候皇上,哀家也就放心了。”

这边常宁还扯着苏麻喇姑问东问西,苏麻喇姑也只得一一介绍,介绍了仁妃,又指着下首一位身穿藕色旗装的女子说道:“这是新进宫的福贵人。”接着便指着翠绿色旗装的女子说道,“这是贤贵人。”

“皇上哥哥真厉害,一下子就给咱们娶了五位皇嫂,除了皇后,还有两位皇妃,两位贵人。”常宁嗔目,表情实属夸张,又把目光转向福全,“二哥比皇上哥哥还大呢,二哥可还一个没娶呢!”

“常宁,你再浑说,我不理了。”福全年纪大些,面子自然挂不住,拔腿就往外走。

常宁立即追了出去。

“二阿哥、五阿哥。”苏麻喇姑要拦,只听孝庄说道:“罢了,他们俩走了,咱们正好说说体己话。”

她话音刚落,自皇上以下,皇后连同两位皇妃及两名贵人都起身恭听教训。

孝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环视一番方才说道:“刚才五阿哥所说的话虽有些莽撞,却也算不得胡诌,先帝十五岁大婚,而当今皇上年方十二便立后册妃,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众人并非不知,只是皆不敢答言。

唯有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她是孝庄的侄孙女,任宪皇太后的侄女,从小在蒙古长大,性情十分爽直,她接语道:“皇上天资聪颖,比先帝早两年大婚也不足为奇,况且太皇太后定是想早点儿抱曾皇孙了。”

孝庄含笑,康熙则面露不悦瞪了一眼福贵人,福贵人立即茫然失措。

赫舍里面上越发和煦,开口说道:“福贵人说得不错。皇上聪颖过人,驭事比常人早些也是有的,此其一。其二,便是当今时势。正因为时势,臣妾等才有缘入宫伺候皇上。臣妾明白,越是如此时势,妾等言行越要如履薄冰,时刻谨记老祖宗的苦心与远虑,定不会令老祖宗失望。”

这一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不管是谁都十分佩服。

所说的话亦不仅仅是得体。

她的话正说中孝庄的心坎。

此时册后纳妃,明眼人都知道所为何来,但是作为当事人的她竟如此不遮不掩,坦然甚至是怡然的接受,并在诸妃面前做如此表态,果然气度非比寻常。

“好好好,如此,便可放心了。”孝庄甚为满意,说罢便随手微微一摆,立即有宫人捧着礼盒上前,皇后与诸妃嫔皆有礼分赏。

赏给皇后的是一对鹅蛋大小的夜明珠,给昭妃和仁妃的是一模一样的玉如意,给福贵人、贤贵人的则是每人一对翠玉镯。

而皇后等也准备了敬献之礼。

皇后敬献老祖宗的是一串由深海红珊瑚精心打磨而成的佛珠,共计一百零八颗,难得可贵的是色泽与大小及圆润程度一般无二,不仅价格不菲,更因为是佛珠,而体现了皇后的良苦用心。

孝庄一生经历了三次精神归宿的转变,少年时信奉萨满教,中年时因为顺治第一位皇后染疾,而与西洋天主教神父汤若望结识,转而信奉天主,再后来是受顺治影响渐渐依佛门。

如今在慈宁宫西殿还设有佛堂,早晚礼佛诵经颇为虔诚。

赫舍里的礼物不仅珍贵,还非常贴心。

其余妃嫔所献也都是带有吉祥意义的礼物,其中以昭妃所献的菊花枕为冠。

枕面是东珠亲自绣的万字团寿,满蒙汉三种文字数十种写法的寿字绣满枕面,非但没有显得零乱拥挤,其绣工与笔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更是飞扬飘逸堪称经典。

而枕芯竟然全部是以这一季晒干的菊花花蕾为枕垫,东珠说“菊花可以明目清心,其香幽淡宁神,以此为枕可夜夜安寝”。

孝庄接过菊花枕,用手轻抚着上面的寿字,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麻喇姑命人在室内放好拜垫,皇上、皇后领诸妃嫔同行拜礼,孝庄方才连连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