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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三月,万物复苏,燕归北地,畅春园走过冬日,又“活”了起来。
檀雅一直惦记着桃花酿,一听说桃花堤的桃花又耐不住性子开放的,隔两三日便要去瞧一瞧,待到鲜花团簇,开满枝头,又让宫侍准备了细纱布,树底下先垫上薄薄一层布,然后再铺上细纱布接落下的桃花。
她全都安排妥当,回到皇太后宫里,坐在她老人家跟前,笑道:“太后娘娘,再等个三五月,嫔妾应承的桃花酿便能喝到了。”
“好。”皇太后缓缓地笑,亲昵地拍拍檀雅的手,“桃花可好看?”
檀雅点头,“极好看,苏姐姐雅兴,还画了一幅桃花图准备呈给太后娘娘呢。”
“果真?”皇太后看向苏答应,“快拿给本宫瞧瞧。”
苏答应恭敬地呈上,还谦虚道:“嫔妾画得有些仓促粗糙,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皇太后不在意地摆摆手,瞧着面前缓缓展开的画卷,长堤之为界,右侧桃树成行,桃花满枝头,竞相争艳,风情万种,左为水源,倒映岸上景,颇有意境。
桃花树下,立着一个宫装女子的侧影,微微仰头,似在赏花,虽瞧不见神情,可那圆润的下颌线……
“这是色赫图答应吧?”
苏答应柔柔地应道:“回太后娘娘,是色赫图答应。”
檀雅探头看过去,衣服颜色和花色确实是她,不过……“苏姐姐这画瞧着好生温柔,都不像我了。”
皇太后眯眼看画,苏答应立即拿近些,皇太后细细欣赏过,赞道:“极有色赫图答应的神韵,像,像。”
苏答应笑言:“还是太后娘娘您慧眼如炬。”
檀雅随手拉过装核桃的碟子,边剥边道:“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桃花做的吃食,桃花酿、桃花酥、桃花……”
苏答应嘴角一抽,手里的画卷向檀雅那里偏移,遮住她的脸,“太后娘娘,别理这个扫兴的。”
“好好。”皇太后干脆接过画卷,珍惜地轻抚上头的粉色桃花。
苏答应眼神一黯,瞧向宣妃,等着她的决定。
皇太后又熬过了一个冬日,这个冬天她没像前年似的,一场病险些要了性命,可这气色和身体的衰弱,都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她已经老的快要不行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想要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心意。
宣妃心里难过,面上还是扯了扯嘴角,欢颜道:“娘娘可想去瞧瞧?您若是想去,臣妾为您安排。”
皇太后从画中抬起头,欣然答应:“好啊,如此盛景若是错过,定然遗憾非常。”
“正好做桃花点心带去,再直取新鲜的桃花沏茶,应时应景。”檀雅欢快地说着,将一碟剥好的核桃双手递到太后面前,“娘娘吃核桃。”
“好好好,就按色赫图答应说的。”
皇太后捏了一颗核桃仁入口,笑着夸赞:“可惜没早见着色赫图答应做事的麻利劲儿,否则早就得了一个可心的孝顺人儿了。”
宣妃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如今臣妾是比不得色赫图答应得您的心了。”
皇太后伸手冲她招了招,待宣妃过来,便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看着她,轻轻拍拍,没有说什么。
那样温柔中带着期许,期许中又有不舍的眼神,宣妃连忙垂下头,才不教太后娘娘瞧见她的难过。
皇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觉疲乏,让人收起画,由宫女扶着进去休息。
檀雅等人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自己院子里,在宣妃那儿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孩子们去睡,苏答应便拿出先前写的稿子,重新措辞整理。
檀雅先前给稿子做了一个目录,还标上页码,此时苏答应忙活,她就帮着理一理找一找。
宣妃心情不甚好,端着茶杯忘了喝,只定定地出神。
定贵人瞧着,忽然道:“娘娘,您还要拖吗?太后娘娘近些日子回忆旧时事,跳跃了许多,也无序了……”
苏答应笔一顿,一滴墨便滴在纸上,污了纸,随后简单几笔,那墨渍便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画完继续在空白处写字。
檀雅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侧头看宣妃,知道她如今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便重提她当初安慰舒尔的话,道:“娘娘,太后娘娘如此平静,您又何必忧思过甚?若能褪去一身污秽,魂归故里,回到草原之神的怀抱,何尝不是好事?”
“世人皆是如此,事到临头,清醒无用。”宣妃怔怔地出神,一滴泪缓缓滑落,“檀雅,太后娘娘想喝桃花酿,我与你一起做吧。”
宣妃还亲自去桃花堤,瞧见桃花堤两岸桃花如雪,潇潇而落,泛舟景色更美,主动安排泛舟一项,更是亲力亲为准备太后出行的一切。
待到那一日,宫女为太后娘娘穿上厚实的衣物,然后轿子从太后娘娘的屋门口,一直抬到后湖边儿上,又上了小舟。
依旧是檀雅撑船,这次的船较去年夏末的还要大些,檀雅手里一根竹篙站在船尾,便推着船徐徐而行。
湖还是去年的湖,景却不是去年的景,春日的绿是浅嫩青涩的绿,不似去岁那般浓重的墨绿,有些迎春的花儿,也不似去岁的娇艳。
可这处处都是生机,是希望。
皇太后嘴角带着笑,贪恋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低语:“本宫这一生所有的痴怨,全在先帝,而先帝全了他的痴情,随着他的情[爱]早逝,我这后半生,什么时候释然,究竟是否释然,早已不重要。”
船上没有旁人,是以檀雅等人听到皇太后的话,便是想到些先帝与后宫中蒙古皇后妃子们的纠葛,也没有多少惶恐之色。
皇太后微微侧身,手臂探出船,指尖浸在冰凉的春水中,“本宫做了五十余年的太后,向来只关心皇上的身体康健与否,不掺和政事,不对后宫指手画脚,皇上于我也至情至孝,我这一去……”
“娘娘!”宣妃出言打断,含泪道,“您身体硬朗,好生将养便会好转……”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有何不敢面对的?先帝后宫,一个被废,一个受尽帝王宠爱不得善终,一个母凭子贵却没享到皇上的福,我享受半生胜利的果实,该笑才是。”
然而皇太后嘴上说“笑”,嘴角的笑容却无多少快意。
皇太后收回手,接过苏答应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手,道:“皇上幼年苦楚,少年不如意,中年接连丧妻丧子,老年又饱受成年皇子们互相撕扯戕害之痛,他心里的难过旁人不得而知,唯有我这个嫡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再不复年轻力壮,还饱受病痛折磨,或许从前政事私情上有处置不当之处,可谁又生来是君、是夫、是父呢?”
皇太后说得累了,停下来缓气,视线依旧不离岸边湖上春景。
檀雅手里竹篙一撑,船便向前行一段,想着方才皇太后的话,她老人家话里对康熙没有一丝不满和怨言,这对嫡母子处到这般,并非一人之因。
船穿过拱桥,进入前湖,一眼望过去,便是大片的粉色映入眼帘。
皇太后亦是展颜,那粉色落入眼中,像是点亮了她的眼和心,温柔地望着宣妃,道:“旁人宫门冷清是不幸,于你们却是幸事,本宫至此一日,瞧哈日伊罕你柳暗花明,便再无牵挂。”
“莫忘此心,方得始终。”
她老人家的殷殷教诲,让宣妃终于泣不成声,只能哽咽点头。
皇太后目光移向檀雅、定贵人和苏答应,又说了一遍:“你们都是好的,合该你们有后福。”
檀雅亦是鼻子一酸,眼前朦胧,她始终感激于旁人的善意,哪怕前几年于太后娘娘都不曾亲近,可太后娘娘对咸福宫的维护历历在目,如何能受得了这仿若遗言一般的话语。
船儿缓缓划入桃花堤中,一阵清风徐来,桃花簌簌而落,飞舞在空中,落在岸边,落在水里,也落在船上,落在几人肩头。
皇太后一身庄重的凤袍,教桃花瓣一染,忽然便添了几分俏皮。
她老人家玩性大起,捡了身上船上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中,轻轻一吹,花瓣飞扬,送到宣妃面前,也送到檀雅三人这儿。
竟是隐隐能透过太后苍老的容颜和沉重的凤袍,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回眸一笑,无忧无虑。
檀雅最难过的,便是美好的少女没有被宠爱着过一生,而她和她们也没有好好宠爱自己。
这一日,她们看尽了繁花似锦,踏着落日余晖方归。
皇太后晚上入睡时,嘴角都带着笑意,梦里,她仿佛是一只鸟儿,飞过畅春园的桃花堤,越过森严的紫禁城,越过大清的山川河流,奔赴草原……
那是她的灵魂归处。
皇太后到底没有等到檀雅的桃花酿成,看完桃花后一连数日,精神都好似大好,然后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日日陷入昏睡之中,连太医诊过都无力地摇头。
康熙去年腊月便病了,养了几月,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本是打算在端午节前到畅春园陪皇太后,突然嫡母病重的消息传进宫里,眼前一黑便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康熙与众皇子顾不得旁的,连夜快马加鞭赶至畅春园,只见到昏迷中的皇太后。
雍亲王胤禛等皇子不忍皇阿玛忍着病痛守在皇太后床前,纷纷劝他暂且休息,由他们守着,然而康熙并不理会,只不错眼地看着嫡母,悲痛难抑。
直到第三日晨间,皇太后才再次醒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望着康熙呜呜咽咽,众人也不知她老人家所云。
康熙悲痛而泣,一声又一声的叫着“皇额娘”,说儿子在这儿,说儿子听着。
皇太后也发现了她的语不成句,手指触碰康熙的手,又艰难地指向宣妃等人所在的方向,然后再次触碰康熙的手。
康熙不解其意,还不待他开口问,皇太后便再次昏过去。
“皇额娘——”
太医艰难地抢救,上百年的老参吊命,最终也没能阻止皇太后的薨逝。
报丧之言出来的那一瞬,康熙伏在嫡母床前痛哭,众人跪地哭成一片。
宣妃大概猜到了太后娘娘的遗愿,便命人取了苏答应整理出来的最后几页手稿,那里面记着这些日子,尤其是泛舟那日,太后娘娘对康熙的遗言。
康熙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看着嫡母对她的眷恋和宽容,再次痛哭失声。
皇子们再请皇阿玛节哀,额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檀雅怀里,哽咽着问:“额娘,为什么人不在了,要有那么多伤心的词呢?”
是啊,为什么呢?